第二天是個雨天,錦姝是被淅瀝瀝的雨聲叫起來的,屋子里沒有那么熱了,冰山早就被撤了下去,她素來喜歡睡懶覺,也不習(xí)慣有人守夜,這會兒屋子里沒別人,她隨手撿起一旁架子上的錦袍披上,站在窗前,推開了窗。
窗下擺了一張美人榻,錦姝歪在榻上,趴在窗前,看著外面斜斜細(xì)雨。
窗前種了一棵錦姝叫不上名字來的書,一根樹枝正好彎在窗前,細(xì)密的雨絲打在樹葉上,壓彎了一片枝葉,那翠綠的雨珠險險滑落,錦姝伸出手去借住那一滴的清涼,再看遠(yuǎn)處,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雨絲沖刷干凈,有一個個小水坑,積了一些水,光瑩瑩好像一面鏡子。錦姝莫名想起小時候下雨自己總要穿著雨衣雨鞋去雨里踩水,最后雨衣雨鞋也沒什么作用了,依舊弄得滿身濕漉漉的,爸爸就將她扛在肩頭扛回去,媽媽總是能及時端出一碗熱熱的甜水給她喝——不知父母如何了,若是章桐被換到錦姝的□□中,那錦姝也被換到了章桐的□□中,該有多好,最起碼,父母依舊是有女兒的,不必承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錦姝雙手合十抵在下巴,心中默念:如果真能如此,我會好好過你的日子,你也好好過我的日子;如果你并不存在了,爸爸媽媽,女兒也會過好,你們放心。
聊勝于無的自我安慰罷了,錦姝怎么會不知,可是人,不就是靠著這樣聊勝于無的一點點微薄的期待才能獲得越來越好嗎?
院子里跑腿的小丫鬟雙手遮著頭頂,踩著一個水坑跑了過去,濺起清亮的水花。錦姝晃了晃腦袋,將那些無法解決的煩惱從腦子里拋出去,拉開了東次間的門,芙蓉夏河守在門外,錦姝問道:“可有木屐?”
突如其來的問題,夏河一愣,芙蓉已經(jīng)道:“有的,夫人稍等。”
錦姝又叫夏河去取了油紙傘來,穿上芙蓉找來的木屐,這木屐和她看過的日劇中的差不多,穿上去才感覺略有笨重,但是在這樣的下雨天,格外的有些野趣。
錦姝走進(jìn)雨中,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傘面上,就像是一首優(yōu)美的音樂。眼前的水青的地面和一個個小水坑,就好像是回憶中的據(jù)點,每踩一個上去,他都仿佛是在跟過去告別。錦袍貼到了她的身上,木屐沾了水,好像也更加沉重了,她索性甩開了木屐,光著腳撐著傘在每一個小水坑中間跳來跳去。
長袍在風(fēng)雨中飄搖,吳衡秋隔著一扇窗戶,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仿佛精靈舞蹈一樣的畫面,錦姝臉上的笑好像是最無憂無慮的孩童。光潔的腳丫踩在地板上。在晶瑩的雨水的映襯下,在黑青的石板的映襯下,好像一塊潔白的璞玉一般。吳恒秋好像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姑娘的美。是的,盡管她已經(jīng)嫁為人婦,他依然覺得此刻的她像一個小姑娘,純真、恣意、無憂無慮。他想起最近看到她,在眾人面前冷靜自持的大家夫人的樣子,突然就替她遺憾了起來。
他想起掀起蓋頭的那一天,她抬眼看他,眼睛里是期待的光。婚后一段時間,她樂于給他制造驚喜,總是會穿著花枝招展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費盡心思的去吸引他的注意力,然而,在當(dāng)時的他看來,那些驚喜甚至有一些驚嚇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眼睛里不再有他的呢。吳衡秋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是從她落水開始嗎?還是從她跟他說我“對你沒有興趣了開始呢?”
錦收回得太快,讓他來不及反應(yīng),甚至他還一度以為錦姝是在欲擒故縱,然而當(dāng)他真正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錦姝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
錦姝是被王媽媽給趕回來的,王媽媽斥責(zé)兩個大丫鬟,行事不利。不知道勸著主子的任性,反而還給他提供便利,就好像主子要殺人,他們兩個人還給遞了刀子一般。他道:“忠心也不是你們這般忠心的,夫人萬一生病了可怎么辦?如今這家里處處都離不開夫人,你們?nèi)绾螕?dān)得起這個責(zé)任。”
芙蓉低著頭聽訓(xùn),夏河卻偷偷地吐了吐舌頭。被王媽媽瞅了個正著,正要開口再斥,就聽到了外邊有陌生丫鬟的聲音。進(jìn)來的是老太太屋里的芳草。芳草一進(jìn)來就先行了禮,見錦姝頭上身上都濕噠噠的,正在用大手巾擦拭頭大,還以為怎么了呢,忙問:“夫人怎么了?”王媽媽瞥了眼錦姝,錦姝也覺得無法對外人說,總不能說自己玩心大起,出去淋雨踩水了吧。
錦姝只好岔開,問芳草來是做什么?芳草道:“剛才舅老爺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已經(jīng)進(jìn)了城門兒了,馬上就要進(jìn)府了。老太太問夫人。還有什么需要準(zhǔn)備的嗎?請夫人去前面主持大事兒呢。”
王媽媽一聽,心急得不行。錦姝這邊還沒有吃早飯呢。芳草見狀就先告退了,王媽媽又叫芙蓉去打了熱水來給錦姝泡腳,讓夏河趕緊給錦姝擦干頭發(fā),自己去端早飯,也叫了吳衡秋出來吃早飯,今日吳衡秋特意請了一天的假迎接舅父一家。
一頓早飯吃得人仰馬翻。錦姝吃著飯,王媽媽就給他弄好了頭發(fā),又挑好了衣服,讓他吃完飯換上。因為今日要見未曾見過的舅老爺一家,所以穿戴上就格外的隆重正式一些,淺紅色的撒花煙羅衫配著一條緋紅的百花曳地裙,帶了一整套的赤金累絲蝴蝶瑪瑙頭面,王媽媽端出那一盤擺的整整齊齊的頭面給錦姝裝扮,錦姝看著那些眼花繚亂的首飾,就替自己的腦袋累得慌,什么什么挑心、頂簪、分心、釵簪、步搖不一而足。
錦姝抱著自己的腦袋弱弱地問:“媽媽,這些都要戴在頭上嗎?”王媽媽一掌揮開她的手道:“你可饒了老奴吧,夫人,剛給您梳好的,弄亂了,我還得重新梳。”
錦姝認(rèn)命地由著王媽媽給自己裝扮,一抬頭就看到酒足飯飽的吳衡秋愜意地靠著椅背,著身子,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眼神居然還有幾分的認(rèn)真,但是他這般的眼神卻讓錦姝只覺得慎得慌,嘴里不住催促著王媽媽趕緊的,省得一會兒舅老爺一家進(jìn)門兒了,她還沒收拾停當(dāng)。
緊趕慢趕,好不容易王媽媽總算是給她拾掇好了。錦姝站在大鏡子面前,前后左右地照著,就發(fā)現(xiàn)原來果然是人靠衣裝,那滿頭的珠翠將她整個人襯得,五分的容顏都能說是八分好看,更不要說錦姝本就是標(biāo)致人兒。王媽媽見錦姝自己也滿意,自然也是心滿意足。
錦姝生的膚白貌美唯一的缺陷就是眉毛稀疏,夏河又遞上了螺子黛,錦姝對著大鏡子細(xì)細(xì)的給自己畫了一條好看的眉毛,又在唇上點了一些胭脂,更顯出了十分的艷容。
再轉(zhuǎn)身的時候,吳衡秋就不由得驚艷了。他今日也穿了一身錦袍,不似平時穿一身樸素的道袍,倒顯出幾分玉樹臨風(fēng)之感來,兩人已經(jīng)住在了一個院子里,他就特意等著錦書一同去到壽春堂。這樣子特意的等待,讓錦姝覺得兩個人的關(guān)系似乎多了那么一點點的曖昧,讓錦姝有一些不太適應(yīng)。兩個丫鬟遠(yuǎn)遠(yuǎn)跟在身后,錦姝小聲道:“你自己可以早些過去的。”其中不乏按時,吳衡秋不置可否:“知道了,別讓母親等久了。”
因為舅姥爺一家人要來,所以孩子們也都沒有去上學(xué),大家齊齊聚在壽春堂,見到一對璧人進(jìn)來。老太太的眼中滿是笑意,錦姝看被他笑得更加的不好意思,心中也更加惱怒吳衡秋。兩個人向老太太行禮,老太太樂呵呵地叫兩人坐下。又問了錦姝,可都準(zhǔn)備好了。錦姝就一件件事的細(xì)細(xì)的掰扯開來,給老太太說,讓她放心,從衣食住行都想到位。
老太太點著頭道:“果然交給你我是放心的,老大,是有福的,你是個妥帖的。”說著眼神瞟向吳衡秋,錦姝正說得口干舌燥,側(cè)身去端茶盞,正看到吳衡秋臉上帶著笑,不由得心中一突,起了毛骨悚然之感。
一大家子人說說笑笑,吳家根基尚淺,家里沒有太多的規(guī)矩,此時其樂融融,錦書也覺得十分的輕松。怡姐兒常去錦姝院子里吃點心,和恪哥兒炫耀了,恪哥兒還在叫嚷著要吃錦姝院里做的點心,錦書便讓他也像姐姐那樣去她院子里邊兒玩兒。恪哥兒看著老太太又看向吳衡秋,兩人都是笑著點頭,小孩子就忍不住歡呼起來,正在高興。院子里就有婆子來報,舅老爺一家已經(jīng)到了府門口兒了。
錦姝、吳微都由丫鬟撐著傘去二門迎接,吳衡秋徑自迎出大門去,畢竟是許久不見的親人,吳微帶了點兒興奮,倒是錦姝因為不了解有些緊張,吳微就和錦姝道:“舅舅舅母都是十分樸實和善的人,嫂嫂不必?fù)?dān)心。”
錦姝點頭間,就聽見了一陣熱絡(luò)的寒暄,忙又拉了拉衣角,就見先跨進(jìn)垂花門一個穿紅著綠的姑娘。
想來也是舅舅家的表妹,錦姝一步邁出去:“是表妹吧?”
只見那個姑娘上上下下打量著錦姝,也并不答話,多少有些無理了,吳微緊著叫了聲:“表姐——”
那姑娘才回過神來,笑道:“看我,是表嫂吧,果然和先嫂子不一樣。”
一句話,錦姝還不覺得有什么,吳微反而是皺了眉頭,黑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