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嗚咽了好一會，才在顯嘉帝的勸慰下收拾起情緒，強(qiáng)打精神問了下經(jīng)過，也深感為難：“依著太子對你的信任，提醒他往后防著太子妃倒也不難，難就難在太子還年輕，若因此對太子妃存了罅隙，往后連帶著對鐘陵也生出厭棄之心，這卻不好了！”
    “這種事情跟旁人說都不行，兒子只能請教母后了！”顯嘉帝苦笑著給太后斟了盞茶水，低頭時眼中卻已平靜無波，他的身體他自己心里清楚，憑怎么不甘怎么不放心，也早就私下發(fā)泄過了，今日與太后坦白，倒更擔(dān)心太后年紀(jì)大了接受不了。
    如今見太后冷靜下來，皇帝也迅速恢復(fù)如常——實(shí)際上，連怎么處置太子妃，皇帝也有了計(jì)較，這會說來，不過是尋個理由修復(fù)與太后之間的母子關(guān)系。
    只是太后不知他的盤算，倒是認(rèn)真考慮了好一會，才給出意見：“太子妃平常進(jìn)退有度，對太子也十分上心，早先小崔氏不懂事那會，太子妃也是忍讓為主的，可見大家子里出來的女子到底不一樣——就算她這會心計(jì)勝于太子，依哀家想，這也是因?yàn)樗麄兪巧倌攴蚱蓿佑忠恢北荒阕o(hù)著，沒經(jīng)歷什么風(fēng)雨。等以后年長了，斷不可能繼續(xù)對太子妃言聽計(jì)從的。”
    頓了頓，太后又道，“最主要的是，你屬意太子，而眼下太子膝下除了鐘陵之外沒有其他爭氣的子嗣。這種眼節(jié)骨上，東宮宜穩(wěn)，不可輕動！”
    說到這里，她輕聲道，“皇帝，你覺得呢？”
    “母后所言極是！”這也是顯嘉帝的打算——母子兩個對望一眼，心照不宣：皇帝雖然撐不了幾天了，太后卻老當(dāng)益壯，哪怕太子妃的親婆婆崔貴妃已死，嫡婆婆蘇皇后與東宮關(guān)系尷尬，往后做了母后皇太后也必然不好太管著他們，太后這個親祖母，卻可以起到督促太子妃的作用！
    太后的身體若一直好端端的話，撐到鐘陵郡王長成還是有指望的。
    到那時候若還不放心，臨終之前找個理由處置掉太子妃，也就是了。
    當(dāng)然顯嘉帝之所以愿意放太子妃一馬，其實(shí)也是為太后與太子的關(guān)系考慮：這祖孫兩個原本是非常親近的，卻因代國長公主之故出現(xiàn)了罅隙，皇帝眼下已經(jīng)沒有時間給他們慢慢調(diào)解了，固然太后作為太子的親祖母，哪怕皇帝不在了，太子也不可能對太后怎么樣，但皇帝到底更希望他們能夠恢復(fù)融洽的。
    “母后聽說我活不長后，已經(jīng)沒了心思反對太子登基，且將太子妃托付給母后，我再暗中留下遺詔，命人待鐘陵長成后再交與太子。將來太子曉得母后終歸是疼他的，料想也不會再有什么芥蒂了。”顯嘉帝想到這兒，暗松口氣，心神一松，腦中頓時一陣劇烈的暈眩！
    “我的兒，你怎么了？！”太后還在斟酌對太子妃的處置是否恰當(dāng)，眼角瞥見他情況不對，大吃一驚，慌忙探手扶住，正要喊人進(jìn)來，顯嘉帝卻虛弱的擺了擺手，低聲阻止道：“母后不可——爭儲之事堪堪落幕，我還得撐上些日子，否則人心不穩(wěn)，這會萬……萬不可……不可……傳、傳出我出事兒的消息！”
    ……清熙殿上，太后為皇帝憂心忡忡、六神無主之際，未央宮，長樂殿內(nèi)，蘇皇后母子也正相對黯然。
    “陛下已經(jīng)幫你向晉國長公主說好了。”良久的沉默之后，蘇皇后強(qiáng)顏歡笑道，“過兩日就會封聶舞櫻為縣主，賜婚與你。”
    皇后看著趙王——不，這會應(yīng)該稱肅王面無表情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頭一陣酸澀，她慌忙別過臉去，以掩飾自己的情緒，“肅王府已經(jīng)在動工，你可去看過，可滿意嗎？若是不滿意……”
    “肅王府很好。”肅王淡淡開口打斷了她的話，“何況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皇后聞言臉色一白，嘴唇囁喏片刻，想說點(diǎn)什么安慰他，可搜腸刮肚卻也想不出來什么合適的話語，淚水卻控制不住的紛紛落下——丹墀下的肅王聽到壓抑的啜泣，抬頭望見，瞳孔縮了縮，到底放緩了語氣：“橫豎那府邸也不會住太久，母后……皇后娘娘不必太擔(dān)心了，何況那府邸是陛下親自發(fā)話修建的，工部怎么敢偷工減料？”
    頓了頓，又說，“何況我也不在乎這些……”
    察覺到皇后聽了這話，哭得更難過了，肅王合上眼，過了會才道，“要么我派人去問問聶表妹，按她的喜歡改一改？”
    他近來其實(shí)很不想看到聶舞櫻，倒不是說不喜歡這位身世尷尬的表妹了，只是肅王雖然不像太子那樣，自幼得到顯嘉帝無微不至的照拂與偏愛，卻也是在眾星拱月里長大的——論年紀(jì)他還比太子小了足足一輪。
    十三歲的少年乍逢打擊，還是被親爹親自過繼給從未見過的伯父的打擊，肅王到今天都沒能回過神來，只覺得萬千情緒堆砌胸中無處發(fā)泄也不知道該如何發(fā)泄，少年人與天潢貴胄的雙重尊嚴(yán)，都讓他本能的想要躲藏起來，免得看到那些形形色色，或譏誚或憐憫的眼神。
    尤其是后者，倘若出自聶舞櫻的話，年少的肅王沒有辦法想象那是什么樣的殘酷？
    若非今日召見他的是他親娘，他根本就不會進(jìn)宮。
    可如今為了安慰蘇皇后，他只能提到聶舞櫻了——果然皇后聞言，悲意稍斂，胡亂擦了把臉之后，忍住淚水，靄聲道：“是該這么做，到底她將來是女主人，你不在意，她可未必不在意，總要問過她的喜好才好。”
    皇后之所以主動提到聶舞櫻，自然是想著兒子這回栽了這么大的一個跟頭，如今唯一能安慰他的，大約就是可以娶到心上人了。
    實(shí)際上之前不僅僅晉國長公主不想要肅王做女婿，皇后也不想要聶舞櫻做兒媳婦，畢竟聶舞櫻的身世，在頂尖貴胄中間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誰家肯給兒子娶個父不詳?shù)乃缴?br/>     可皇后現(xiàn)在倒很滿意聶舞櫻了——這女孩兒身世再尷尬再不好聽，晉國長公主對她的寵愛卻是毫不摻假的！
    在奪儲中輸?shù)靡粩⊥康氐拿C王，現(xiàn)在非常需要晉國長公主的支持與庇護(hù)！
    “這對比翼?xiàng)B理枝血玉簪，出自魏宣宗時名匠葉珠夫之手，魏末時作為我青州蘇氏之女的嫁妝，陪嫁到西涼沈家。”蘇皇后將早就準(zhǔn)備好的紫檀木匣從矮幾下抽了出來，木匣約莫一尺見方，匣面雕著并蒂蓮與比翼鳥，側(cè)邊是纏枝牡丹花葉，四角包了金箔，金箔上各嵌著一顆夜明珠，華貴卻古樸，透露出分明的歲月氣息。
    打開后，但見匣中墊著的錦緞上，赫然是一對罕見的血玉簪，鮮艷如血，精致非常：簪身渾圓，簪頭上為比翼鳥，下為連理枝，羽毛栩栩、枝葉如生。
    皇后望著這對血玉簪，眼神中透露出追憶，“那時候西涼沈家立三子沈藏鋒為繼承人，沈藏鋒自幼與鳳州衛(wèi)氏嫡女定親，這對簪子在他們成親之前就被送到了衛(wèi)氏女手里。后來衛(wèi)氏女與沈藏鋒雖然經(jīng)歷魏末雍初的亂世，卻也恩愛一世，白頭偕老。”
    她把匣子遞向肅王，“沈藏鋒的孫女出閣時，又將這對簪子帶回青州蘇氏，時隔兩百余年，便作了我嫁與陛下時的壓箱底之物。如今我也將它作為給聶舞櫻的禮物，盼望你們往后，能與沈藏鋒及衛(wèi)氏女一樣，縱然經(jīng)歷波折，亦能太平如意，安享兒孫滿堂之福！”
    紫檀木匣與蘇皇后祝福的話語轉(zhuǎn)達(dá)至?xí)x國長公主府后，晉國長公主摩挲著匣身，唏噓良久，方命人將聶舞櫻喚到跟前：“好生收著，這對簪子，不僅僅本身價值連城，亦是皇后一番苦心！”
    聶舞櫻小心翼翼的接住：“是！”
    長公主同意女兒收下比翼?xiàng)B理枝血玉對簪，等于是半公開的允諾了婚事。
    不兩日，太后懿旨降下，封裴幼蕊、聶舞櫻分別為景敏縣主、景慧縣主。
    景敏跟景慧都不是縣名，而是純粹的封號——本來皇家只打算給聶舞櫻冊封縣主的，冊封的唯一原因也就是怕肅王沒面子。
    畢竟肅王爭儲失敗已經(jīng)處于低谷了，這時候再給他娶個私生女的正妃，哪怕別人知道他跟聶舞櫻原就兩情相悅，也難免覺得這位曾經(jīng)的皇帝嫡子已墜入塵埃，連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出身的王妃都娶不到了，只能屈就一個父不詳?shù)乃^“義女”。
    但從顯嘉帝補(bǔ)償?shù)男睦恚约盀槊C王的將來考慮，聶舞櫻卻是最合適的人選。
    所以只能給聶舞櫻提身份了，無奈聶舞櫻父不詳，“養(yǎng)母”又已貴為長公主，唯一能提身份的方式，只能冊封她本人。
    作為“義女”，當(dāng)然要比親生女兒低一級，因此只封了縣主——但皇家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了：肅王妃盡管身世尷尬，卻是受到皇室承認(rèn)與重視的。
    而將她許給肅王，也絕對沒有瞧不起肅王的意思！
    只是懿旨才擬好，晉國長公主聞訊之后卻親自進(jìn)了趟宮，找到顯嘉帝商議：“如今幼蕊也在我膝下，與舞櫻朝夕相處情同嫡親姐妹，如今只封舞櫻卻不封她，雖然那孩子素來懂事，絕不會因此生出什么想法來，可我瞧著卻怪可憐的。”
    區(qū)區(qū)一個縣主，外人看來尊貴，對于皇家來說不過是一道旨意、每年一份俸米的事兒，皇帝一向敬重晉國長公主，聞言自是不假思索的應(yīng)下：“那就一起封縣主罷！”
    如此，裴幼蕊沾了聶舞櫻的光，從裴小姐成了景敏縣主。
    不過雖然有很多人羨慕她的好運(yùn)，裴幼蕊本身其實(shí)沒有很高興，場面上謝了恩之后，依然足不出戶的守著父孝，言談舉止一如往常，絲毫沒有因?yàn)榈梅饪h主喜出望外、恃寵生驕的意思。
    有羨慕嫉妒恨的人私下議論她傲慢，一介父母雙亡、與兄嫂也不親的孤女，何德何能受到晉國長公主這樣厚待？
    但晉國長公主聽到這樣的傳言后卻冷笑出聲：“我就是喜歡幼蕊這樣不為富貴所動的氣節(jié)，那起子稍微抬舉下就輕狂得恨不得上天的東西，才不配我上心哪——何況誰說幼蕊是孤女？義母難道就不是娘了？！”
    長公主這番話傳出去后，裴幼蕊反倒落了個“沉穩(wěn)純孝”的名聲，雖然她年歲在這時候算長的了，而且至少也要孝滿后才能出閣，但明里暗里試探長公主口風(fēng)，透露出提親之意的人家倒多了起來。
    只是裴幼蕊不管來提親的人是誰，一律借口孝期無心談?wù)摶榧蓿y(tǒng)統(tǒng)拒絕——長公主舍不得說她什么，想著自己橫豎現(xiàn)在身體不錯，還能護(hù)她幾年，遂也就這么算了。
    倒是聶舞櫻，縣主之封后不幾日，圣旨下來，賜婚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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