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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天涯窮途

    第四十四章天涯窮途
    微風掠地吹過,遍野草木沙沙作響。不過瞬息功夫,花曉霜卻似經歷千年,身上的鮮血凝固也似,通身仿佛化為石像。這么過了許久,一無動靜,她不禁睜開雙目,忽見駱明綺目光銳利,瞪視自己,不由心生怪訝,低眉看去,那柄小刀壓著腕脈,并不割下。
    忽見駱明綺神情蕭索,嘆了口氣,收起小刀說:“罷了!”花曉霜心下奇怪,可又不敢多問,但不割脈放血,也就不會與梁蕭分開,一時喜道:“謝謝婆婆!”不料駱明綺兩眼一瞪,怒道:“謝什么?我割腕放血,就是要你的命。你干嗎不恨我、罵我?就算饒了你,又有什么可謝的?沒出息的東西!就你這糯米糕性子,怎么斗得過人家?”她唾沫飛濺,手指沖著花曉霜點點戳戳。
    花曉霜挨了一頓臭罵,莫名其妙,怯道:“斗什么?我不明白……”駱明綺怒哼一聲,手指梁蕭:“我問你,你喜不喜歡這小王八蛋?”花曉霜滿臉漲紅,默不作聲。駱明綺又道:“我問你有沒有?”花曉霜瞥了柳鶯鶯一眼,欲言又止,半晌道:“哪……哪兒有了?”
    駱明綺冷笑道:“是么?我不殺他,是看你面子!哼,你不喜歡,我這就取他性命。”花曉霜驚道:“萬萬不可!”駱明綺道:“那就是喜歡了?”
    梁蕭啼笑皆非,心想這丑老鬼無賴透頂,天底下哪兒有這樣問話的。花曉霜卻漫無心機,一聽便信,一唬就著,只恐對梁蕭不利,面紅耳赤,低頭說:“是!”又輕又細,幾乎無人聽見。
    駱明綺哈哈大笑,轉身面對梁蕭,沉著臉說:“小子,我要你做一件事。”梁蕭冷哼一聲。駱明綺一指花曉霜,丑臉上擠出笑容:“揀日不如撞日,你和我的師侄孫,今天晚上立馬成婚!”
    梁蕭一怔,柳鶯鶯早已怒不可遏,罵道:“老太婆,你亂嚼舌根,不得好死,死了也要進拔舌地獄……”還未罵完,內腑劇痛,不由得蜷縮起來。
    梁蕭厲聲叫道:“賊婆子,又下毒?”駱明綺尖笑道:“敢罵我?豈不叫她吃些苦頭?哼!乖侄孫,干脆婆婆為你斬草除根,弄死這只狐貍精!”花曉霜嚇了一跳,急道:“不行!婆婆你答應過我,不得殺害他們!”駱明綺皺起鼻翼,哼了一聲,盯著梁蕭說:“好,臭小子你說,你要不要我的師侄孫做老婆?”
    她用毒之術出神入化,梁蕭無計可施,目光一轉,忽見柳鶯鶯望著自己,淚如滾珠,眼里悲慟更勝痛楚,他心頭一酸:“鶯鶯待我情深意重,如果負她,豬狗不如!”剎那間,他打定主意,搖頭說:“前輩見諒,小子萬難從命!”
    柳鶯鶯一聽,淚水流得更多,眼里卻有盈盈笑意。花曉霜卻覺雙膝發軟,靠在墻邊,面無血色。駱明綺不料梁蕭案上魚肉,還敢違抗自己,勃然怒道:“你再說一次!”梁蕭大聲說:“小子萬難從命!”
    駱明綺望著他,臉色漸漸陰鷙,瞅了瞅梁蕭,又瞅了瞅柳鶯鶯,忽地點頭說:“天下的男人都一樣,只喜歡長相漂亮的狐貍精!哼,這樣吧,我把她也變成個丑八怪,看你喜歡不喜歡!”從頭上抽出一枚鐵簪,沖著柳鶯鶯獰笑。
    梁蕭心頭一緊,剛疾之性發作,微微笑道:“她變成丑八怪,我照樣喜歡!”一伸手,將少女的纖手緊緊握住。柳鶯鶯眼見鐵簪寒光閃閃,原本也很恐懼,可是經他一握,但覺一股熱流從他掌心透來,烘得身暖如春、心搖神馳,不由沖他綻顏一笑,一切的痛苦不再放在心上。
    駱明綺大為不解,皺眉想了想,忽地怒道:“小子!你不是喜歡她的容貌嗎?”梁蕭冷笑道:“你容貌長,容貌短,莫非因為容貌丑陋,沒人喜歡?”他隨口譏諷,無意戳中了駱明綺心底的痛處,她嘴一扁,大袖揚起,梁蕭只覺五臟六腑生生擠在一處,奇癢奇痛,不覺失聲慘叫。
    花曉霜大驚搶上,見他瞠目咬牙,牙關中迸出血水。她素知梁蕭性情剛烈,若非痛苦無比,決不會**一聲,一時心驚膽顫,急得快要昏厥,忽聽駱明綺冷笑道:“我將‘五行散’加了四倍份量,看這臭屁小子能撐多久?”花曉霜不禁駭然,還未答話,梁蕭忍不住凄聲慘呼。花曉霜望著駱明綺,急道:“婆婆……”駱明綺怒道:“不許求情!哼,臭小子,我再問你,你娶不娶我的侄孫?”
    梁蕭痛得口不成言,仍是搖頭。駱明綺冷笑道:“好,看你撐到什么時候?”兩句話的工夫,梁蕭的慘叫聲更加凄厲,柳鶯鶯聽得芳心欲碎,流淚說:“你答應她吧……我……不怪你……”梁蕭還是搖頭。花曉霜心想:“他終是喜歡柳姊姊……以前的種種,都是我癡心妄想……”一時百感交集,伏在梁蕭胸前失聲痛哭。
    “五行散”的份量增加四倍,是為五行散用藥的極限。其藥效不是以一乘五那么簡單,而是合于五五梅花之數,較之先前厲害了足足二十五倍,過了這個分量,人畜必死無疑。中毒的人真有萬蛇噬體之痛、百蟻鉆心之癢,諸般痛苦層出不窮。換了常人,片刻喪命。梁蕭自幼練武,體質奇特,受此毒刑,也覺難忍,時候一長,不由涕淚交流。二女觸目驚心,一齊向駱明綺痛哭哀求。不料老嫗性子乖戾,遇強越強,梁蕭越頑強,她的心腸越剛硬,不理二女央告,只想:“看你厲害,還是老身的毒藥厲害!”
    梁蕭死去活來,不一會兒,連慘叫的氣力也沒有了,唯有陣陣奇痛如潮涌來,幾經暈厥,又幾度痛醒,其中的滋味,較之華山時陰陽龍戰之苦還要難受數倍。他忍耐不住,幾欲認輸,可目光每每掃過柳鶯鶯,到嘴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
    這么生死兩難,不消片刻工夫,花曉霜但覺梁蕭脈息漸弱,去死不遠,自己空有一身醫術,卻沒半點法子,心頭一急,體內寒毒蠢蠢欲動,不由癱在梁蕭身邊。心想梁蕭死了,她也不用活了,這寒毒來得正是時候。她想到這兒,幽幽看了梁蕭一眼,見他面龐扭曲可怕,不由閉目尋思:“‘五行散’名為五行,也該不離五行。陰陽五行為醫家之本。唉,可惜醫術只為活人,這‘五行散’卻只會害人!”想到這兒,思及那日嶗山之中,與梁蕭相依相偎,以醫家五行之道解讀《紫府元宗》的情形,當此生離死別,那一份溫馨涌上心頭,情難自禁,喃喃念道:“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故天有日月,地成虛實,人分男女,獸為雌雄。陰陽運作,從無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虧蝕……”
    這幾句正是《紫府元宗》開宗明義的總綱。花曉霜心情所至,只顧在梁蕭耳邊絮語。所謂回光返照,梁蕭身處垂死之境,心智忽轉空明,花曉霜的話一字一句,恍若晨鐘暮鼓,在在敲擊耳畔。梁蕭不由心想:“天地萬物,不離陰陽。‘五行散’也是萬物之一,怎可跳得出陰陽……”想到這兒,忽有所悟。
    駱明綺正在得意,忽見梁蕭閉目封口,再無聲息,不覺心頭微微一涼:“不好,老身只圖痛快,竟把這小子弄死了……”她始終不能令梁蕭屈服,大為掃興,走上前去,想要狠踢他幾腳解氣。怎料還未抬腳,梁蕭雙目陡張,一躍而起,雙掌齊出,駱明綺不防他詐尸暴起,不及轉念,向后奮力躍出。
    換在平日,這一掌奇兵突出,天下無人可當,此時梁蕭飽受荼毒,經脈五臟大受摧殘,出手較之往日慢了八成。駱明綺這一躍勉強避過,胸口卻被掌風掃過,郁悶難當,她心頭驚怒莫名,深深吸一口氣,想要下毒反擊。
    就在呼吸之間,忽地嗅見一縷異香。對駱明綺而言,這氣味再也熟悉不過,一時沖口而出:“五行散……小子,你怎么……怎么……”才說兩句,毒素發作,奇痛難忍。可她長年與毒為伍,身有抗毒之能,盡管中毒,卻未倒下,匆忙伸手入懷,去摸解藥。這幾下變化奇特,花曉霜與柳鶯鶯見狀,各自微張檀口,茫然不解。
    梁蕭生死關頭,妙悟陰陽之道,于是強忍痛楚,將“五行散”當作內息,神意默運,分辨陰陽。他這一推斷異想天開,偏又暗合至理。“五行散”本是取自蚩尤樹汁,樹木的汁液就如人體的氣血,運行不離陰陽五行。駱明綺深諳其妙,故以“五行”命名。只不過人體的氣血為正五行,“五行散”卻是反五行,正反相克,處處壓制五臟,使人痛苦難熬。
    悟通此節,梁蕭逆轉陰陽,陰脈中生出陽氣,陽脈中生出陰氣,渾身氣血違反常理,以反五行運轉。一身上下仿佛蚩尤樹,與“五行散”融為一體,毒素真氣兩兩相合,痛苦之感頓也消失。他運功之際,覺出駱明綺逼近,佯裝死透,待她近前,忽地發難,將“五行散”化作真氣逼出掌外,殺了“毒羅剎”一個措手不及。見她伸手取藥,當即一聲斷喝,左掌劃了個半弧,呼地向前拍出。
    駱明綺正要閃避,梁蕭右手倏晃,搶在左掌之前,一指點中她的“極泉”穴。不料才觸衣衫,就覺痛癢,他縮手一看,指尖已變紫黑,心知老太婆一身是毒,不留神又中她暗算。那毒發作快極,眨眼間,一條手臂已成青紫。他來不及轉念,雙足撐地,向后翻轉,依照所悟心法,驅使劇毒穿掌而出,掌風掃過地面,掌下的草木如被烈焰焚燒,丈許方圓盡變酥黑。
    梁蕭眼見毒性霸烈至斯,暗罵老鬼歹毒,抬眼一看,駱明綺掏出解藥,抖索索舉手服食。他急忙手掌一撐,翻身逼上。駱明綺見他一退又進,舉動如常,完全沒有中毒的征兆,不覺心中凜然,揮袖放出三種奇毒。梁蕭依樣畫葫蘆,玄功默運,又將來毒逼出。
    駱明綺武功平平,所恃只有劇毒。毒藥一再無功,任她久經世事,也是心生慌亂,一時雙手亂舞,將身上所藏的劇毒紛紛撒出。
    梁蕭慘遭毒刑,元氣大受損傷,這時既要攻敵,又要逼毒,不出數招,就覺渾身脫力,空負一身絕學,十成中使不出半成。一連數次,駱明綺都伸手可及,他卻偏偏差之毫厘,無法將她制服。
    兩人跌跌撞撞、東倒西歪,壓得四周草藥一片狼藉,舉手投足似乎笨拙,其中的兇險卻非常人所能料及。短短半炷香的光景,梁蕭遭遇奇毒三十余種。換作常人,百死有余。但“五行散”本來取自蚩尤樹,此樹汲取萬毒精血,化為五毒。天下毒物之性,都脫不出這五毒樊籬。梁蕭體內的真氣浩如江水,任何毒藥入內,都如一葉小舟,梁蕭以水載舟,輕輕巧巧地就送出體外。
    不過時許,駱明綺隨身的毒藥用盡,眼見梁蕭仍未倒下,一腔驚怒化為了恐懼。兩人都已中毒,全憑意志支撐,駱明綺斗志一衰,“五行散”發作更快。這奇毒煉成以后,她還是頭一次品嘗,但覺五內如焚,滋味實在不大好受。她搖晃著讓過梁蕭一掌,忽地雙腿發軟,一跤坐倒。梁蕭也是強弩之末,對手忽地坐倒,大是出乎意料,但因招式用老,一撲落空,趴在地上直喘粗氣。
    駱明綺心知到了生死關頭,忍痛咬牙,聚起渾身氣力,舉起解藥向嘴邊湊去,不防梁蕭躥出一尺,將她胳膊死死拽住。兩人手上較力,口中各不相讓,一個罵:“兔崽子……”一個罵道:“丑老鬼……”盡管氣息虛弱,怨毒卻各不稍減。
    二人這邊殊死搏斗,花曉霜一邊瞧著,幾乎忘了動彈。柳鶯鶯又氣又恨,怒道:“呆鳥,站著做什么……還不快……快幫梁蕭……”
    話一出口,廝打的二人同時醒悟,此時場上四人,只有花曉霜安然無恙。梁蕭心頭狂喜,頓覺勝券在握,叫道:“曉霜……按住她……奪……奪解藥……”駱明綺驚怒交加,忙道:“女娃兒……我為你好……快給我解毒……婆婆做主……讓他……讓他娶你……”梁蕭呸道:“放屁……”駱明綺冷笑道:“女娃娃……如果救了那個女的,她比你長得美……臭小子會娶你才怪……”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花曉霜聽得怔忡,半晌嘆道:“蕭哥哥,婆婆,你們別斗氣了,大家扯平,和和氣氣豈不更好?”走上前去,向駱明綺道了聲“得罪”,揮指點了她幾處穴道。
    駱明綺大怒,正要喝罵,忽見花曉霜拿起解藥,送到她的嘴邊。梁蕭見她點穴,原本高興,這一下轉喜為怒,叫道:“曉霜……你……你怎么……”兩眼瞪圓,氣得說不出話來。
    花曉霜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定定望著手中的瓷瓶。她手拿“五行散”,無疑握有生殺大權,其他三人屏氣凝神,瞧著她目不轉睛。柳鶯鶯心中冰冷:“報應來了,落到這小賤人手里,還能活么?”駱明綺奇毒一解,痛苦大減,嘎嘎笑道:“女娃兒,算你還有良心。所謂一不做,二不休。這狐媚子花枝招展,只要活著一天,休想臭小子要你!哼,不若解了婆婆的穴道,婆婆出手弄死她,讓這臭小子死心……”
    梁蕭聚了少許勁力,應聲一手探出,扣住駱明綺的脖子,駱明綺登時兩眼翻白、舌頭外吐。花曉霜慌忙拉開梁蕭,順手點了他兩處穴道。梁蕭忍不住叫道:“花曉霜,我看錯你了!”
    花曉霜默不作聲,心想梁蕭性如烈火,一旦放了他,婆婆非死不可。想了想,說道:“蕭哥哥,我放你可以,但你要發一個誓!”梁蕭冷冷道:“什么誓?”花曉霜嘆道:“你脫身之后,不能再與婆婆為難!”梁蕭盯著她,徐徐道:“曉霜,你脅迫我?”花曉霜見他眼神,心子微微顫抖,嘆道:“你答應了我,我就放你。”
    梁蕭氣得發昏,腦子一熱,咬牙道:“好,我發誓!”花曉霜大喜,只聽梁蕭冷冷說:“花曉霜,你今天不放我,從今往后,你我一刀兩斷、永無瓜葛!”
    花曉霜身子劇震,一陣冷流涌遍全身,眼里淚影婆娑,恨不得當場大哭。梁蕭話一出口,先有幾分懊悔,見她泫然欲泣,心又軟了,嘆道:“曉霜,你放開我,以前的事我不怪你……”駱明綺打斷他道:“女娃娃,別聽他花言巧語……咳……男人信不得……咳咳……”她屢屢折磨梁蕭,心知他一旦脫困,自己必無生理,心頭一急,痰氣上涌,大聲咳嗽起來。
    花曉霜看她一眼,咬了咬牙,輕聲說:“蕭哥哥,對不起,就算……就算你再不理我,你也要發誓。”梁蕭軟硬兼施,無法逼她就范,不由怒道:“小糊涂蛋,維護這挨千刀的老賊坯,于你有什么好處?”
    駱明綺大怒,厲聲道:“呸,你這小賊坯才挨千刀,挨萬刀……”梁蕭雙目噴火,駱明綺也毫不相讓。花曉霜呆了呆,苦笑道:“蕭哥哥,你答應不傷婆婆,我就放你。”梁蕭哼了一聲,側目望去,柳鶯鶯奇毒未解,神色痛苦,不由咬牙道,“好,就這么說定!”
    花曉霜點點頭,又對柳鶯鶯道:“柳姊姊,你呢?”柳鶯鶯冷冷道:“梁蕭怎樣,我就怎樣……”目光溫柔如水,脈脈望著梁蕭,根本不看他人一眼。
    花曉霜心酸難抑,只怕失聲哭泣,不敢再看兩人,掉頭對駱明綺說:“婆婆,你也要答應我,從今以后,再也不許用毒害人!”駱明綺叫嚷:“那怎么成?”花曉霜嘆道:“婆婆不答應,我也不放你。”
    駱明綺性情剛烈,本想說:“不放就不放。”可與花曉霜目光一交,又將頂撞言語咽了回去,悶聲道:“好,我依你!”花曉霜見三方答應,先給柳鶯鶯解了毒,又給梁蕭與駱明綺解開穴道。梁蕭看了花曉霜一眼,忽地雙手撐地,站起身來。花曉霜伸手要扶,被他狠狠甩開,梁蕭一言不發,扶起柳鶯鶯向谷外走去。駱明綺怒道:“臭小子,你敢這樣走了?”梁蕭并不理會,只是快步向前。
    駱明綺還要叫罵,忽聽花曉霜低聲說:“婆婆,罷了……”回頭一看,她眉眼通紅,淚水滾動不下,不覺心中酸痛,嘆道:“乖女,你一心維護婆婆,婆婆很承你的情。可惜你逼我發了那個狗屁誓言,從今往后,我不能用毒,又怎么幫你殺狐貍精?”
    花曉霜搖頭說:“蕭哥哥與柳姊姊天生一對。我身上有病,壽命不永,根本……根本配不上蕭哥哥……”
    駱明綺一心幫她,聽了這話,大覺沒趣,冷哼道:“那你哭喪著臉干嗎?”花曉霜嘆道:“我是這么想……可不知怎的,心里還是難過……”話未說完,淚水滑落面頰,一點一滴落在地上。
    駱明綺嘆道:“傻丫頭!”伸手將她攬入懷里,柔聲說:“乖女,我跟你說,這世上什么都可以讓來讓去,唯獨情之一物,決不能讓。現在讓了,將來你也會后悔。”她抬頭望天,若有所思,良久嘆道,“許多年前,我也與你一樣,喜歡一個男子。我們一塊兒長大,也算青梅竹馬。他……唉,待我很好,就像親妹子一樣。我呢,也片刻離不開他。唉,那時我也真傻,以為能這樣過一輩子……”
    駱明綺說到這兒,嗓子微微一哽,鼻尖又濕又紅,老眼中閃動淚光,喃喃說:“可有一天,家里來了一個女子,她眼兒大大,眉兒彎彎,腰身也細細的,就跟楊柳似的。唉,我……我萬萬比不上的。那冤家見了這女子,登時魂不守舍,不久娶她做了妻子。成婚以后,他與我相處的日子就少了。我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可也沒有半點兒法子。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見他們夫妻相得,快活無邊,心想只要他快活,我受些委屈又算什么?于是悄悄離開,趁夜一個人走了……”
    花曉霜聽她說起生平憾事,心生憐憫,忘了自身苦況,聽她住口,忍不住問道:“后來呢?”駱明綺苦笑道:“我離開心愛之人,在江湖上東飄西蕩。忽有一天,我忍受不了思念,悄悄回去探望,哪知……哪知一打聽,才知我那師兄數年前就死了。”
    花曉霜驚道:“怎么回事?”駱明綺面龐寒霜,冷冷說道:“這就叫報應!世上的男子都愛美女,哼,那些女子何嘗不知這個道理?所以才會千方百計地勾引男人!”花曉霜聽得一呆,失聲說道:“莫非……”她終究面嫩,期期艾艾地說不出口。
    駱明綺眉間刻滿怨毒,咬牙道:“那賤人**無恥,我師兄忙于治病救人,無暇陪她,她便見異思遷,跟師兄的一個病人私通。師兄他……他怎受得了這個,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他本有通神的醫術,活人無數,卻偏偏不肯自救。你知道那滋味嗎?明知如何活命,卻活活病死在床上。人死還能復生,心死了,卻沒半點兒法子……”說到此處,她雙眉一揚,一拳擊在地上,恨聲道,“事后,我找到那對奸夫**,讓他們哀號了三個月才死透。可那又怎么樣?讓他們號上一百年,師兄還是活不過來。你說,若我一狠心,偷偷將那賤人毒死,師兄哪兒會死呢?”她眉頭一顫,兩行濁淚滾滾落下。
    花曉霜聽得心驚膽顫,心想她說的師兄,莫非就是我的師祖?師父從不提及師祖,竟有這么一段丟人往事。駱明綺哭了一會兒,冷靜下來,說道:“乖女啊,什么都能讓,情之一物,決計不能讓的。”
    花曉霜怔怔出神,忽道:“柳姊姊不是那種人!”駱明綺冷笑道:“美貌女子都不可信!嗯,你等著。”她鉆入屋內,取出個四四方方的鑌鐵匣子,微笑道,“我立誓不再用毒,你卻大可一用。”她打開匣子,從中取出一尺見方、四寸來厚的一本書。隨手翻動,那紙張薄如蟬翼,寫滿蠅頭小楷,旁有彩色圖譜,畫著禽獸蟲豸、花草樹木,林林總總,栩栩若生。
    駱明綺說:“我與你師祖各有所長,他醫理精深,我偏好鉆研藥物,平生踏遍八荒,無所不至,搜羅了許多奇花異草。這部《神農典》是我一生心血所聚,其中許多物性藥理,都是前人沒有說過的。”說著得意一笑,把書塞到花曉霜手里,“其中更有煉毒使毒的法子,你多多鉆研,找到機會,將那狐媚子偷偷結果了,包管臭小子看不出一絲痕跡。”
    花曉霜一聽這話,駭然道:“不行,婆婆,這書我不能要。”駱明綺兩眼一瞪,正想發怒,轉念間又耐住性子,強笑說:“乖女,婆婆還有一個意思。你是吳常青的弟子,自然精于醫理,若能以他傳你的醫理,活用這兒的藥物,沒準能治好你的九陰毒脈。再說,毒藥好比武功,用之為善則是好的,用之為惡就是壞的。”這一席話甚合花曉霜的本心,當即接下鐵盒,躬身說道:“多謝婆婆!”
    駱明綺暗暗好笑,心想你若喜歡那小子,早晚妒火攻心,那時這《神農典》才是妙用無窮。心中這么想,但怕花曉霜固執反悔,揮手說:“好,你去吧。”花曉霜奇道:“去哪兒?”駱明綺冷笑道:“我說過了,情之一物,決不能讓!”花曉霜心生猶豫:“如果柳姊姊日后對蕭哥哥不好,我豈不要同婆婆一樣懊悔終生?”她心生不安,別過駱明綺,匆匆向南走去。
    她不敢從蚩尤林經過,繞了兩里路程,上了一條山道,扶著峭壁走了幾步,忽聽柳鶯鶯的聲音傳來。花曉霜心跳加劇,駐足不前,只聽她大聲說:“說了一刀兩斷,你這又算什么?”語聲大為慍怒。
    沉默一時,忽聽梁蕭嘆道:“我一時氣憤才說了些胡話。”柳鶯鶯怒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就該算數!”梁蕭道:“那我不做男子漢大丈夫!”柳鶯鶯怒道:“呸,又耍無賴!”
    梁蕭嘆道:“我不該將曉霜丟在那兒,丑老鬼狼虎之心,若有什么閃失,我……”話沒說完,嗓子微微嘶啞。柳鶯鶯冷笑道:“她那么陰險狡詐,會有什么閃失?”梁蕭忽地揚聲說:“你說她別的還好,說她陰險狡詐,卻是胡說八道!”柳鶯鶯道:“怎么不是?不說先前醫治蛇毒,后來我與丑老鬼中毒,她先救丑老鬼,遲遲不來救我,分明故意拖延,害我多受痛苦。”
    梁蕭略一沉默,道:“曉霜為人我清楚,她不是有意害你。”柳鶯鶯怒道:“你相信她,就不相信我?”梁蕭道:“你機心太多,我也猜測不透,曉霜心如泉水,一望就知根底!”柳鶯鶯沉默時許,忽道:“你真的相信她?”梁蕭大聲道:“不錯!”
    花曉霜屏息傾聽,忽覺一股熱流直沖面頰,忍不住背靠山壁,失聲痛哭。蒙眬中,眼前人影閃動,梁蕭快步走來,銳聲道:“曉霜么?”語中大有喜氣,上前拉住她手,“你怎么會在這兒?咦,你哭什么?丑老鬼欺負你了?哼,我這就去尋她,新仇舊恨一起算!”怒沖沖拔足便走,花曉霜忙拉住他,拭淚道:“不關婆婆的事,我……我只是心中高興!”
    梁蕭見她安然無恙,喜不自勝,佯嗔道:“傻丫頭,高興就該開懷大笑,哭什么啊?”花曉霜忍不住破涕為笑,抬眼望去,柳鶯鶯站在遠處,面帶嗔怒,當下移步上前,低聲說:“柳姊姊,我仔細想過。你說得是,那時候,我沒有害你的念頭,可也不太愿意救你。蕭哥哥為你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也不肯屈從……是以看你受苦,我……我便有些歡喜……”說著面紅耳赤,幾乎抬不起頭來。柳鶯鶯不料她坦然承認,略一怔忡,沖著梁蕭微微冷笑。
    花曉霜嘆了口氣,又道:“可沒法子,無論我怎么開解自己,心里還是放不下蕭哥哥。婆婆說得對,什么都可以讓,唯獨情之一物,決不能讓。”她抬起頭來,雙目中流露出一絲少有的倔強。柳鶯鶯滿心震怒,雙眼含煞,狠狠凝注在她臉上。
    對視半晌,柳鶯鶯忽道:“好,明刀明槍說出來,算你有些骨氣。梁蕭,話挑明了,你怎么說?”二女目光一轉,齊齊投向梁蕭。
    梁蕭只覺一陣灰心,嘆了口氣,低頭不語。柳鶯鶯見他這樣,越發傷心氣苦,澀聲道:“我給你三日想想,三日以后,必須做個了斷,要么她走,要么……我走!”一甩手,轉身而去。花曉霜吃一下,舉步跟隨。
    梁蕭心神恍惚,眼看二人消失在山道盡頭,嘆了口氣,搖頭跟上。走了數步,忽見花曉霜背上的鐵匣晃來晃去,不由問道:“曉霜,你背的什么東西?”花曉霜道:“婆婆送我的一部藥典,里面記載了許多神奇藥物。她說善而用之,能夠醫治我的寒毒。”梁蕭道:“丑老鬼的東西,可得留個心眼。”花曉霜嘆道:“婆婆本性不壞,只是命運多舛,她受了許多苦楚,才會變成如今的樣子。”
    梁蕭見她天真,暗暗嘆氣,默默走了十來步,胸中閃過一個念頭,忽道:“曉霜,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可以治你的病。”花曉霜笑道:“什么法子?”梁蕭道:“你可知道我身中‘五行散’,為何能夠不藥而愈?”花曉霜道:“我也納悶,你快說說。”柳鶯鶯也很好奇,放慢腳步,側耳傾聽。
    梁蕭將自己逼毒的事說了,笑道:“這法子十分玄妙,說不定能將‘九陰毒脈’逼出來。”花曉霜搖頭嘆道:“‘九陰毒脈’是胎里帶來的,與我血肉相連。若要逼走陰毒,豈非連九大陰脈也要去掉?沒了九大陰脈,那人又怎么活呢?”
    梁蕭道:“‘五行散’一入人體,何嘗不與五臟相融?丑老鬼不也說過,九陰毒與‘五行散’毒性相似。我這法子能逼出‘五行散’,未始不能逼出九陰毒。”
    經此一劫,梁蕭的內功更進一層,不僅已得《紫府元宗》的神髓,更有超越之勢。他口說手比,講述所悟心法,花曉霜亦曾鉆研過《紫府元宗》,兼之精通醫理,聞言別有妙悟,沉吟說:“蕭哥哥,聽你一說,似乎真的有用!”梁蕭知她言不輕發,喜道:“此話當真?”花曉霜道:“這個法子,好比峰回路轉、別有洞天。倘若融入醫道,從今往后,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越說越喜,雙頰生暈,好似清淺的潭水上蕩起微微的漣漪。。
    月余時光,梁蕭只見她郁郁寡歡,這喜態頭一遭見到。再瞧柳鶯鶯,心又向下一沉。三人俱不言語,沿山道又走一程,忽聽下方傳來刀兵相交之聲。低頭望去,百十名元軍正追逐幾名宋人,雙方且戰且走,鉆入蚩尤林中。
    三人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霧中接連傳來慘叫。三人死里逃生,聽到叫聲,感同身受。梁蕭心想不可見死不救,花曉霜也取下鐵匣,拿出《神農典》,翻到一頁,指著上面一株小草,說道:“這是旱魃草。此草處高向陽,與蚩尤樹相生共長。燃燒此草,能生異香,克制蚩尤樹的怪霧。”
    柳鶯鶯斜眼一瞅,“旱魃草”色澤淡黃,形態纖弱,不由譏諷道:“這么細小的草兒,能成什么事?”花曉霜道:“萬物各有其能,也有其不能。好比蒼鷹不能涉水,游魚不能飛翔。‘旱魃草’雖然細小,卻能克制這萬毒之王。”柳鶯鶯見她面對自己談吐從容,了無先時的窘態,心中老大不快,只恨她言之有理,反駁不得。
    梁蕭道:“這里毗鄰蚩尤林,地勢甚高,大家分頭找找,也許可以尋到。”三人分頭尋找,花曉霜忽叫:“在這兒!”伸手從崖縫間拔出一株鵝黃色的小草,一尺長短,莖生六葉,兩枚葉片抱一顆紅果,與《神農典》所繪一般無二。
    梁蕭也在近旁覓到三株旱魃草,綁于枯木點燃,又折一根木棒,攀巖而下,深入怪霧。二女放心不下,緊隨其后,火把中異香飄散,濃霧遇火散開,毒物四處竄逃。梁蕭行了數十步,沿途可見尸首,心想:“到底延誤了時辰,怕是沒有活人了。”忽聽遠處傳來細微**,循聲尋去,走了十來步,前方撲了兩人,大半身子已被毒蛇爬滿。不待梁蕭走近,群蛇紛紛散開,露出二人身子,卻是宋人裝束。
    梁蕭上前觸摸,但覺二人還沒斷氣,只是面皮瘀腫,不辨容貌。花曉霜伸手探脈,說道:“他們被毒蜂蟄傷,逃到這兒昏厥如死,逃過蛇蝎噬咬。”梁蕭見火把燃燒過半,再過一會兒,勢必燃盡,便說:“出林再說。”
    他將火把交與柳鶯鶯,自己挾起二人,退出林外,又讓花曉霜留下看護,另采更多旱魃草,扎成一只火把,與柳鶯鶯深入霧中。找了一會兒,不見活人,反身出林,只見那兩名宋人已經蘇醒,臉上的瘀腫也消退了許多。梁蕭正面一瞧,微微吃驚,其中一人竟是何嵩陽,另一人卻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花曉霜見二人出林,便道:“他們好多了。”梁蕭正要開口,何嵩陽支撐起來,啞聲道:“幾位恩公相救之德,何某沒齒不忘。”梁蕭聽他說話客氣,心中奇怪,定神細看,發現他被毒蜂蟄傷眼皮,雙眼腫脹,不能視物。梁蕭心頭一動,壓低嗓子問:“你們為何會被元人追殺?”他故意掩飾,何嵩陽更加無從分辨,如實道:“不瞞恩公,區區何嵩陽,江湖上也小有名氣,這位是靳文靳公子。我二人本是云殊云大俠的部下,這次從崖山突圍出來,四處召集救兵,怎料一無所獲,反被元人一路追殺。”
    梁蕭奇道:“宋軍在崖山?”何嵩陽慘笑道:“大宋快到頭了!原本云大俠屢敗韃子水師,韃子被逼無奈,專程自北邊調兵增援。兩軍對陣,正在緊要關頭,那些王八蛋官兒卻來害他。有人跟韃子私通,將城池獻了,有人心懷嫉妒,怕云大俠成功,專扯他的膀子,還不讓他入朝見駕。唉,云大俠孤掌難鳴,連吃幾個敗仗,退到了崖山海上。”
    梁蕭皺眉道:“入朝見駕,大宋還有皇帝?”何嵩陽道:“有的,如今也被困在崖山。”梁蕭沖口而出:“益王還是廣王?”何嵩陽心生疑惑:“此人怎知圣上早年封號?”忽地向后一縮,挽住靳文嘆道:“至于益王廣王,我便不知了!”
    梁蕭看他神情,情知再也問不出真話,便道:“先出山再說!”扶起二人一同出山,到了山前路口,說道,“此地向東可上官道,如今元人勢大,此去有死無生,你們不妨尋地隱蔽,躲上幾日。”靳文雙眼雖能視物,但卻不識梁蕭,千恩萬謝,扶著何嵩陽向西走去。
    三人轉回官道,還沒走近,忽見前方擱了數具尸首,均是宋元士卒。梁蕭一驚,使輕功趕至官道,大路上也躺了幾具尸體,鋼刀斷矛四處散落,只是不見花生的影子。梁蕭心往下沉,銳聲高叫:“花生,花生……”叫到第二聲,嗓子微微嘶啞了。
    正焦急,忽聽道旁樹叢窸窣作響,鉆出一個圓乎乎的光腦袋,賊眼溜溜,不是花生是誰。梁蕭見狀松了一口氣,二女隨后趕來,見狀不勝驚喜。花生見了三人,大聲說:“你們去了好久,俺還以為你們把俺忘了呢!”牽著胭脂、快雪,背了行李走出樹叢。
    梁蕭問道:“怎么回事?”花生苦著臉道:“俺坐得好好的,忽然來了許多兇巴巴的人。俺一害怕,牽著馬呀驢的躲到樹林里,就看他們砍呀殺的,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俺趴在林子里,大氣也不敢出。”
    梁蕭嘆了口氣,拍了拍花生的肩頭:“虧你機警,躲得及時。”花曉霜也夸了花生幾句。花生心中得意,撓著光頭呵呵直笑,忽又想起一事,轉頭對柳鶯鶯道:“你的馬可真兇,比你還兇!”柳鶯鶯秀眉一挑,怒道:“小賊禿,你敢罵我?”花生道:“俺不是罵你,俺說的都是真話。剛才俺拉它,被它踢在這里。”他指了指臀部,“還有蹄子印呢,你不信,俺脫給你瞧。”說罷要解褲帶。柳鶯鶯臉漲通紅,怒道:“瞧你個鬼,你……你敢脫褲子,我……我就殺了你!”
    花生見她惱怒,納悶道:“這么說,你信俺了?”柳鶯鶯一怔,若說不信,小賊禿便脫褲子;若是說信,豈非自承很兇?一時無言以對,心中不勝氣悶。
    她氣了一會兒,忽見梁蕭坐在道邊,抬頭望天,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不由問道:“小色鬼,你想什么?”梁蕭道:“我從山上下來,始終想著一件事。”柳鶯鶯道:“三日后的事么?”她心想梁蕭必是為取舍之事煩憂。
    梁蕭搖頭嘆道:“鶯鶯,一個孩子叫過我叔叔,如今又有性命之危,換了你,你怎么做?”柳鶯鶯不假思索道:“那還用說?當是奮力相救。”梁蕭微微點頭。柳鶯鶯嗔道:“你古古怪怪的,怎么說起這個?”梁蕭一拂衣衫,起身道:“鶯鶯,我將曉霜托付給你,請你好好照看于她。”
    柳鶯鶯見他神色嚴厲,全無嬉戲之態,呆了呆,不由怒道:“我為什么要照看她?我恨不能殺了她才好!”梁蕭一怔,心想:“我糊涂了,她怎么看顧曉霜?”再瞧花生傻兮兮的樣子,心中更覺煩惱,忽聽花曉霜顫聲道:“蕭哥哥,你……你真的討厭我了……”梁蕭見她眉眼通紅,心知一言不當,又要惹她垂淚,只好嘆道:“鶯鶯,曉霜,那個叫我叔叔的孩子身處絕境,他向我叩過頭,我也曾答應保他周全。男子漢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豈能言而無信?更何況……”他胸中一痛,緩緩說,“他能活到今天,全賴我妹子阿雪舍命換來。不能將這孩子救出,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她?”說到后面幾句,聲音微微發抖。
    柳鶯鶯微微冷笑,揚聲道:“這好辦,我跟你一起去救人。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梁蕭一愣,花曉霜也說:“柳姊姊說得對。”她語聲柔和,眉間卻有一股決絕之氣。
    二人妙目閃亮,梁蕭不堪凝注,心虛道:“也罷,不過,凡事要聽我吩咐。”二女聽了,暗暗松了口氣。梁蕭又問花生:“你去不去?”
    花生不明所以,摸摸光頭道:“你們去哪兒,俺就去哪兒!”柳鶯鶯一指頭戳中他的光頭,笑道:“算你小禿驢說了句人話,你不去,哼,我一萬個瞧不起你!”花生摸頭咧嘴,憨憨直笑。梁蕭卻知此行兇險,若得是人相助,可多幾成勝算,他心中快慰,也是微微含笑,點了點頭。
    計議已定,方要啟程,梁蕭心念忽動,對三人說:“你們在此等我。”不由分說,快步進山。三人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他回來。柳鶯鶯心中驚疑:“他獨自行險去了?”越想越急,一跌足,正要進山,忽見遠方山巒間濃煙滾滾,沖天而起。正在驚疑,梁蕭大步流星,奔了回來。她喜不自勝,迎上嗔道:“小色鬼,你上哪兒去了?”一把揪過,狠狠打了一拳。
    梁蕭捂著肩頭痛處,笑道:“我去蚩尤林了。”花曉霜怪道:“又去做什么?”梁蕭道:“我放了一把火,將那鳥林子燒了。丑老鬼害我不淺,也算是討個公道!”柳鶯鶯喜道:“好呀,不能討回本錢,討點兒利息也不壞。”花曉霜望見濃煙,嘆道:“蚩尤樹天下奇木,就是滅絕,太也可惜了!”梁蕭冷冷道:“誘殺萬千生靈,以成一己之私。如此歹毒物事,留之何益?”花曉霜低頭不語,心中的遺憾揮之不去。
    四人披星戴月,連夜趕往崖山。梁蕭沿途選揀被人丟棄的弓箭槍矛,修理妥當,隨身攜帶。次日清晨,一行人抵達崖山。梁蕭縱馬上了一處小丘,只見大洋如靛,浩蕩無極,宋元戰艦陳列海上,狀若無數細小玩偶,隨波蕩漾,起伏不定。
    梁蕭默默觀望一陣,忽道:“宋軍敗了!”柳鶯鶯道:“宋人戰艦更多,怎么會敗?”梁蕭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元軍陣容整肅,壁壘森嚴,戰艦大小相宜,東西勢成犄角;宋軍恰好相反,大艦與小舟雜陳,軍船與民船為伍,陣勢混亂,幾不成軍。倘若一戰不利,前陣受挫,后軍勢必潰敗。奇怪,云殊頗通兵法,怎會這么糊涂?”皺眉沉吟,好生不解。
    柳鶯鶯白他一眼,說道:“說得好聽,難不成你會打仗?”梁蕭苦笑不語,又聽花曉霜嘆道:“無論怎樣,打打殺殺終歸不好。子曰:‘和為貴。’蕭哥哥,你千萬想個法子,為他們兩家消解誤會。”
    梁蕭哭笑不得,搖頭道:“這誤會大到無以復加,決無和解余地。當務之急,是要救出兩個孩子,至于別的,非我單人只劍能夠濟事。”轉頭叫道:“花生!”花生笑道:“俺聽到了!”
    梁蕭見他憨態可掬,暗自嘀咕:“這三人呆呆傻傻,不知兵兇戰危。我也自大了,不該帶他們來的……”事已至此,悔也無用,一指帶來的兵器,說道:“你揀一樣趁手的,護住曉霜與鶯鶯!”花生一怔,抓頭咕噥幾聲,環眼一掃,不拿地上槍矛,徑直走向一棵水桶粗細的大槐樹,將行李擱在一邊,兩手環抱,神力迸發,“喀喇”一聲,大樹連根兒拔起。花生挽在手中,揮舞數下,笑道:“這個么……倒還趁手!”柳鶯鶯忍不住啐道:“蠻牛便是蠻牛。”
    梁蕭笑道:“好和尚,我服了你。”下馬將八支長矛斷作五尺,負在背上,又提一桿中平長槍,躍上胭脂馬。柳鶯鶯卻抓一口單刀,翻身跳上快雪,坐在花曉霜后面,笑道:“我坐這兒,有事也可照應她!”花曉霜大為感動,梁蕭也是一怔,心口微微發燙:“鶯鶯口舌刻薄,心腸終是好的!”遙望兩軍戰船來回,分明交戰在即,如果宋軍一敗,亂軍中再無救人良機。梁蕭雙眉一揚,殺氣直透眉梢,舉槍勒馬,忽地飛馳而下。
    元軍依陸為寨,正與宋軍對峙,轅門向北,左右聳起兩座塔樓。塔上士卒望見梁蕭,心中驚疑,一名士卒吹號報警,余者彎弓發箭,躲在箭垛后向梁蕭攢射。
    梁蕭右手掄槍,蕩起斗大槍花,將羽箭一一挑開;左手挽韁,馭使胭脂馬演起“十方步”,忽左忽右,避開來箭。離轅門還有百步,他反手取出斷矛,大喝一聲,抖手擲出。斷矛掠過百步,正正刺中箭垛。箭垛豁然開裂,斷矛余勢不止,洞穿一名十夫長心口。那人長聲哀號,從塔樓上重重栽落,摔得肝腦涂地。
    花曉霜目定口呆,急道:“蕭哥哥,不要殺……”這時后頸一麻,嗓子忽地啞了,只聽柳鶯鶯在耳邊笑道:“我就知道你假仁假義。哼,你當我真想護著你么?臭丫頭乖乖閉嘴,不許添亂。”花曉霜啞穴被制,眼睜睜看著梁蕭將斷矛當作投槍,例不虛發,將塔上元軍一一刺殺,心中一難過,雙眼一閉,淚水簌簌滾落。
    梁蕭斷矛用盡,人馬逼近轅門,眼見大門緊閉,轉身喝叫:“花生!破門!”花生應聲奔近,大樹向前頂出。“轟隆”,轅門有如紙糊,整個兒仆倒在地。梁蕭縱馬飛入,迎面呼喝如雷,元軍士卒蜂擁而至,他長槍抖出,紅纓亂撲,槍花與血花共舞,元軍騎兵紛紛落馬。“胭脂”性子暴烈,一遇戰陣,莫名興奮,長嘶聲中馬蹄亂飛,踹得元軍步眾血肉橫飛。
    花生跟著梁蕭,糊里糊涂沖進大營,乍見來人齜牙咧嘴,心中大為驚懼。忽見對方拉開弓箭,似要射來,他萬般無奈,只好忘了師門教訓,搖動大樹,向前猛沖。樹冠風雨不透,恰似一面巨盾,所過人仰馬翻,六丈內無人可以立足。
    柳鶯鶯緊隨花生,她膽量雖大,卻沒見過如此戰陣,望著四面人影,不由心驚肉跳。花曉霜被她摟在懷里,始終閉著雙眼,慘叫聲聲入耳,刺得她心頭滴血。
    四人各懷心思,一路沖殺過去,勢如滾水湔雪般勢不可當。元軍四面涌來,梁蕭殺得性起,橫槍馬上,取下弓箭,左右馳突,箭如飛電。戰到緊要處,忽聽左方一人驚呼:“梁蕭!”
    梁蕭側目看去,一名百夫長瞪視自己,臉上掛滿驚駭。梁蕭但覺此人眼熟,正想何處見過,忽聽右旁又叫一聲“梁蕭”。轉眼間,呼聲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三個,越來越多,越來越響,旋風般卷過人群。眾軍士驚惶異常,紛紛叫嚷:“梁蕭來了!梁蕭來了!”一邊呼叫,一邊四下退卻,前后雜沓,東倒西歪,眾將官想要喝止,但已來不及了。
    梁蕭錢塘江一戰,單槍匹馬,來回百余里,殺得元軍尸橫遍野。伯顏也曾嚴令封口,可是眾口難防,消息不脛而走。軍中最重勇士,士卒們道聽途說,越說越玄乎。傳到后來,竟將梁蕭描繪成力大無窮、不懼刀箭的怪物,還說他能驅鬼運神,喚來錢塘江潮破敵。此處多是北方漢軍,沒見過梁蕭,卻聽過傳說,眼見來人驍勇無敵,早已魂飛膽裂,一聽呼叫,均是一個念頭:“是他?難怪了……”一時紛紛萌生退意。
    梁蕭不知就里,忽見元軍不戰自潰,奮力沖開一個缺口,一陣風突出營外。只見海上艫舳相連,密密層層,白帆片片,連天接云。
    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后元軍緊追不舍。梁蕭反身發箭,且戰且走,忽聽前方喊聲大作,抬頭看去,一彪元軍自前沖來,人人扯滿角弓,箭矢潑天瀉落。
    柳鶯鶯心驚膽寒,急催毛驢回轉。花生揮舞大樹抵擋羽箭,一路退到梁蕭馬前。梁蕭射倒數騎,伸手一摸,箭囊空空。此時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北面山崖聳峙,南方大海茫茫,他心急如焚,正要挺槍迎敵,忽見一艘小艇自宋營中飛出,槳櫓輪轉,頃刻逼近江岸。一名宋軍站在船頭,揮手高叫:“壯士,快來!”
    梁蕭大喜過望,與三人躍上小艇。水手將竹篙一撐,小艇離岸數丈,其余的宋軍紛紛搖槳,去岸漸遠。元軍趕到岸邊,張弓激射,箭矢紛紛落海。宋軍歡然大笑,小艇活潑潑有如一條飛魚,在海面上縱躍起伏。
    一名宋軍笑道:“大壯士神勇,你也來勤王么?”梁蕭道:“我有急事,要面見圣上!”宋軍眉頭一皺,并不作聲。片刻工夫,小艇鉆入水營,在大船小艇間穿梭。梁蕭目光掃去,各船水手衣衫雜駁,有男有女,還有十多歲的懵懂少年,個個面容愁苦、皮膚黧黑,不類尋常士卒,一問身旁宋人,才知都是前來勤王的沿海漁民。
    梁蕭心想:“百姓何辜,多來一人,不過多送一條性命。”可轉念又想,“換了是我,與其甘為魚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搏。”
    花曉霜這時睜開雙目,想著殺戮之慘,心有余悸,望著四周宋人,心中更生茫然:“打起仗來,他們都會死么?”想著流下淚來。柳鶯鶯瞧見,心中冷笑:“小賤人真沒出息!”忽見花生摟著船舷,面如土色,兩眼發直,不禁嘲笑道:“小禿驢,你不會是怕水吧?”
    花生一聽這話,顫聲道:“你……你不怕?”說完臉色更壞。柳鶯鶯也不識水性,可她生性好強,冷冷道:“我當然不怕。小禿驢,你信不信,我這就推你下去做王八!”雙手一比,做出推人架勢,花生嚇得雙手亂擺,忙道:“別、別,俺吃王八好吃,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
    柳鶯鶯笑道:“好啊,想我不推你,你就得答應,從今以后都聽我的。我叫你向東,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許站著。”花生但求自保,言無不從,連道:“好,好!”柳鶯鶯妙目一轉,忽道:“好啊,你向東邊跳三尺!”花生驚道:“怎么成?東邊都是水。”柳鶯鶯怒道:“你不聽我的話了?”花生左右為難,苦著臉連聲哀告。柳鶯鶯別說推人,挪身也不敢,只覺氣氛過于沉悶,故拿花生尋尋開心。
    說鬧中,小艇在一艘大船邊停住。船頭放下舢板,梁蕭當先躍上,一名校尉迎上來,拱手笑道:“閣下驍勇善戰,令人佩服。敢問是云將軍的部下嗎?”梁蕭應聲胡謅:“不錯!我有要事,要面見圣上。”校尉笑容忽斂,冷冷道:“免了!陳大人和陸大人說了,云殊的人,圣上一律不見!”
    梁蕭打量對方,說道:“我不見什么陳大人陸大人,只求面圣……”校尉不耐,打斷他說:“陳大人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斜眼一瞅梁蕭,冷笑道,“站著做什么,要我踢你下船么?”不料梁蕭目中威棱迸發,伸手拿住他的胸口,提得離地三尺。校尉驚怒道:“反了么?左右,給我拿下!”他是宰相陳宜中的親信,平日作威作福,眾軍士受夠了他的閑氣,俱是一言不發,冷眼旁觀。
    校尉喊了兩聲,無人答應,頓時著慌,澀聲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說,凡事好說。”說話之時,諂媚之態天然流露。
    梁蕭笑道:“你帶不帶路?”校尉面露難色,忽見梁蕭神色不善,忙道:“帶,帶……”梁蕭放手道:“你走前面。”校尉不敢違抗,轉到前艙,艙門處站了四個軍士,校尉一指艙內,咕噥道:“就在里面……”衛兵見勢不妙,挺槍阻攔,梁蕭一揮手,眾衛兵虎口劇痛,四條長槍竄到半空。
    梁蕭跨入艙內,但見艙室闊大,四壁斑駁,咸濕的空氣中混著一股淡淡的藥味。靠里稀稀拉拉坐了幾個官兒,愁眉苦臉,正在說話,聽得腳步聲響,紛紛掉頭望來。一個方面黑須的官兒喝道:“怎么沒經通報?”校尉慌道:“陳丞相,這是云殊的部下,要見圣上!”陳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么?但凡云殊遣人,統統趕走。”校尉苦著臉道:“沒奈何,他逼我來的。”陳宜中一怔,厲聲道:“作反了么?豈有此理,來人……”
    他身邊的一個清瘦文官擺手道:“丞相,罷了!他拼死前來,足見忠心無二,這么趕走,豈不叫人齒冷?”陳宜中一拍大腿,怫然道:“陸太傅,你還不明白?云殊狼子野心,仗著手握兵權,一心要奪走圣上……”文官嘆了口氣,向梁蕭道:“圣上龍體欠安,不便見客,你有什么話,只管對我陸秀夫說!”
    梁蕭一轉眼珠,向陸秀夫拱手道:“云將軍聽說圣上微恙,特令在下送來一名女神醫,為圣上診治。”堂上諸人一愣,陳宜中冷笑道:“我們自有大夫,不必勞動那位神醫的大駕。”梁蕭沒想這人不識好歹,正要發作,忽聽花曉霜道:“那位……圣上可是患了驚風之疾?”
    陳宜中與陸秀夫對視一眼,眉間露出訝色,后者奇道:“你怎么知道?”花曉霜說:“你們給他服用了壽星丸,是不是?”陸秀夫更驚,點頭道:“不錯。”花曉霜道:“方子用得不壞,可惜缺了幾味緊要藥材。”眾官臉色微變,陸秀夫起身肅然,說道:“敢問其詳!”花曉霜道:“從藥味分辨,缺了人參與石菖蒲,嗯,朱砂的分量也沒用足!”
    陸秀夫眉間透出一團喜色,拱手道:“姑娘說得極是,只因元人圍困,藥材奇缺。嗯,敢問可有補救之法?”花曉霜道:“我要見過病人才能定奪。”陳宜中怒道:“豈有此理……”陸秀夫擺手道:“丞相,事急從權。眼下圣上命在旦夕,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語道破病癥藥效,讓她試試,聊勝于無吧?”
    陳宜中打量曉霜,滿臉狐疑。陸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顧忌什么?云殊擁兵自重,所忌者唯有圣上,如果圣上有個長短,只怕大事不妙。”陳宜中聽他言之有理,無奈道:“好,讓她進去。”陸秀夫喜道:“姑娘請!”當先引路,花曉霜舉步跟上,梁蕭三人跟隨在后。陳宜中急道:“你們站住!”梁蕭全不理會,陳宜中驚怒交迸,沖出艙外,召喚軍士。
    陸秀夫一心救人,顧不得許多,掀開竹簾,匆匆步入后艙。艙內氤氳繚繞,藥味更濃。兩個宮女坐在一邊,煽火烹藥。床上蜷了個小孩,伶仃瘦小,不堪一握,小臉煞白如紙,兩眼緊緊閉著。梁蕭一眼認出廣王趙昺,想起那日荒山偶遇的情形,不覺胸中一酸,轉念又生疑惑:“怎么只見弟弟,不見哥哥?”。
    花曉霜傍著趙昺坐下,伸手探脈,雙眉微皺。陸秀夫觀顏察色,心頭暗驚,還沒說話,梁蕭已搶先問:“怎么樣?”花曉霜嘆道:“他想是受了驚嚇,痰迷心竅,此外肝腎不調,有消中易饑之患。唉,二疾并發,苦了他啦!”陸秀夫搓著手惶聲道:“還能救么?”
    花曉霜看了梁蕭一眼,見他面帶憂愁,不覺心頭微動:“蕭哥哥說的孩子,難道就是他?”想了想,微微笑道:“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就能讓這孩子活蹦亂跳!”看了趙昺一眼,眼里透出憐惜。眾人齊松了口氣,忽聽有人冷聲道:“好大的膽子,他是當今圣上,你敢叫他孩子?”
    眾人回頭看去,陳宜中兩手叉腰,臉色陰沉,幾個士兵站在身后,只怕驚了趙昺,不敢貿然上前。陸秀夫點頭道:“丞相說得對。姑娘,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后稱呼千萬小心,不可亂了規矩。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不了你!”花曉霜聽得這話,大為不解,忽聽梁蕭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么叫不得?”陳宜中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聽外面有人說:“請稟告圣上,都統制云殊求見。”語聲沙啞疲憊,但一字一句,不失沉穩。
    眾人心頭齊震,忽聽嗆啷聲響,夾雜幾聲悶哼。陳陸二人顧不上梁蕭,掀開竹簾,搶出艙外。只聽陳宜中怒道:“云殊你好大膽子,擅闖朝堂,該當何罪?”云殊嘆道:“丞相見諒,若不出此下策,云殊萬萬進不來的。”陸秀夫怒道:“你這話什么意思,說我們把持朝政么?”云殊道:“這是太傅自己說的,云某可沒說過。”靜了靜,陳宜中寒聲說:“好啊,那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云殊道:“如今軍情危急,我要帶圣上突圍。”陳宜中冷笑道:“如此說,我們是輸定了?”云殊說道:“敗多勝少,但大宋血脈不可就此斷絕!”陳宜中冷笑道:“敗了也與你無關。姓云的,你別忘了,圣上已頒下圣旨,虢奪了你的兵權,你如今一介白身,卻強占兵符,處處以主帥自居。哼,自古以來,操莽之徒,也莫過于此!”
    云殊嘆道:“丞相言重了,云某生當為宋人,死亦為宋鬼,眼看漢祚運移,國事崩摧,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再說,云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馬怎會落到這個地步?”他語中力持平靜,悲憤之意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喘息一陣,陸秀夫怒道:“你這話什么意思?要推卸兵敗之責嗎?”云殊道:“今日之局,云某也脫不了干系。只是當日云某提請棄舟北上,兵發江西,與文天祥文丞相匯合,但丞相以圣上安危作為托詞,堅決不允,力持效仿高宗皇帝游擊海上。文大人一介書生,不通兵法,勉力為將,以致一潰千里,葬送大好時機。此為其一。”
    陳宜中冷道:“好啊,還有其二么?”云殊道:“其二,泉州一役。諸位大人不分好歹,輕信蒲壽庚。殊不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廝本是西域胡人,云某早就說得明白,舉凡胡人,都不可信。可惜諸位把云某的話當成耳邊風,以至于奸胡臨陣倒戈,害我大軍一敗涂地。”陳宜中冷笑道:“如此說,今日之局,都是我們的不是?”云殊長嘆了口氣,說道:“不敢,云某未能堅持己見,也算是莫大過失。如今我軍人數雖多,卻都是未經操練的百姓。一派烏合之眾,如何抵擋元人狼虎之師,一經交戰,不僅無補于事,反成拖累。當日我力請不要接納百姓從軍,諸位大人不加理會,以致今日形勢危殆。此乃其三。”梁蕭心想:“此中的利弊,原來他都知道的。”心下也不覺替他惋惜。
    陸秀夫忽地冷笑道:“笑話!百姓投奔我軍,是因我大宋秉承仁義、深得人心。孟子曰:‘仁者無敵。’我軍人多勢重,萬眾一心,勢必能擊敗韃子,光復華夏。哼,你一介武夫懂什么?我且問你,你讀過幾本書,又懂得多少圣人的道理?”云殊道:“說起圣人之理,云某遠不及太傅淵深。但云殊明白一個道理:為子死孝,為臣死忠。云某決不能眼看圣上送命。圣上若在,大宋還有光復之機;圣上若有不測,大宋才算是亡了。”陸秀夫怒道:“你今日擅闖朝堂,以下犯上,還有臉說什么忠孝?倘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敗,陸某便負圣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釋兵權以來,大宋三百年以文德治國,就算要亡,也該亡在士大夫手里,決不能亡于你這個屢抗圣旨、擁兵自重的武夫!”
    云殊略一沉默,忽道:“看起來,云某話已說盡,只有冒這個不忠不義之名了。”話音方落,數聲悶響,只聽陳宜中咆哮道:“好賊子,反了么……”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忽地清風颯然,云殊卷起竹簾,跨入內艙,與梁蕭遇個正著。這一下,泰山崩摧,萬馬忽至,云殊也不至于如此驚駭,一時間,他目瞪口呆,雙足釘在門前,成了木偶泥塑。梁蕭望著宿敵,心中暗暗嘆息,經年不見,云殊容色枯槁,雙頰凹陷,兩鬢間竟已星星。
    云殊略一愣神,側目望去,渾身又震,澀聲道:“柳姑娘……”柳鶯鶯也嘆道:“云公子,一別數年,你可憔悴多啦。”云殊聽了這話,心中沒由來一酸,雙目不由潮了,強自忍住,回望梁蕭道:“你來做什么?”梁蕭道:“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云殊只當他奉了軍令,來擒趙昺,心中暗恨。再見趙昺躺在床上,猶如死人,目光一寒,叫道:“好啊。”梁蕭隨口應道:“當然好了……”
    話未說完,云殊雙掌猝發,裹在袖中拍來。梁蕭見他抬肩,就知他要出手,身子稍退,揮掌迎出。二人雙掌一交,身子各自一晃。梁蕭心頭暗凜,本當妙悟神功,穩操勝券,不想一別年余,云殊的精進竟也非同小可。云殊更是駭異,只覺梁蕭掌力雄奇,隱隱然已經超過自身,不待掌力接實,足下陡轉,使招“罔兩問景”,從左到右閃電般連出兩掌。
    梁蕭凝立不動,掌隨身轉,處處封鎖云殊的掌勢。云殊一沾即走,招式決不用足,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第二掌才使一半,忽地矮身,變招“風搖影動”,右腿勢如旋風掃出。梁蕭掌勢含而不吐,護住胸腹,足尖斜挑,對準他右足外踝“跗陽”穴。
    云殊雙足忽曲,避過梁蕭掌勢,雙掌下揮,勁風撲地,帶得他向上騰起,繞著梁蕭凌空轉了個半圓,刷刷刷連劈四掌。這數招一氣呵成,快不可言,正是他新近悟出的一路“驚影迭形拳”。
    “窮儒”一脈,武學宗旨本在“觀敵虛實,后發制人”,但云殊練到這個地步,眼力漸高,只消對手動眼抬足,就能猜出其人心意,先發制人,逼得對手一招半式也遞不出來。故而“驚影迭形拳”但求一個快字,處處力爭先手,一經施展,只見影,不見人,一串虛影忽東忽西,掠來掠去。
    梁蕭不敢大意,轉身出掌,守得水潑不透。突然嗤嗤連聲,雙方的掌風連交數次,掃中艙門竹簾,細竹簾竟若鋼絲一般筆直豎起。這幾掌兩人各自用上全力,云殊翻身落地,氣血翻騰,梁蕭也身不由主,倒退三步,足下格得一響,將甲板踏出了一個孔洞。
    云殊方欲猱身再上,忽聽身后“滴滴答答”一陣響,側目看去,竹簾被二人陰勁崩斷,數十枚竹管散作一地。云殊心頭一凜,暗忖掌力再被帶偏,落到趙昺身上可不妙,一時心生猶豫,駐足不前。
    他二人這一輪交手,變化奇快,艙中諸人目不暇接,更遑論出聲阻止。此刻一住,柳鶯鶯叫道:“有話好說,不要動手!”她雖是對著二人說話,目光卻是不由自主落在梁蕭身上,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云殊看得明白,一股無名邪火直沖入腦,忽地縱上丈余,左掌拍向梁蕭小腹,右爪如風,拿向床上的趙昺。這一抓一拍看似平常,實則后招凌厲。梁蕭不敢怠慢,左掌斜引,右掌橫批。二人渾身一震,四掌竟已抵住。梁蕭目中精芒乍閃,踏上一步,云殊卻身形倒退,面露痛苦之色。
    柳鶯鶯見他二人情形,分明是在比拼掌力,當真心驚肉跳,可又無力分開二人。梁蕭用上了“轉陰易陽術”,掌力乍陰乍陽,忽剛忽柔,瞬息百變。云殊從未遇上這種功夫,頃刻連退六步,背脊抵著艙板,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落下。相持片刻,梁蕭雙目陡張,雙掌向前抵出。剎那間,眾人只覺船艙劇晃,“嘩啦”,艙板向后垮塌。云殊一個筋斗,后躍三尺。
    梁蕭微微一笑,收手道:“姓云的,有你的。”云殊壓住胸中血氣,一雙手仍是顫抖。原來,方才他甘冒大險,撤去內勁,任由梁蕭內力侵入體內,而后傳到身后,震塌艙板。梁蕭內力一經瀉出,后勁接濟不上,云殊趁機脫出他的掌力。
    陳宜中被點了穴道,躺在梁蕭腳旁,眼見他占了上風,大喜道:“拿下反賊云殊,本相重重有賞。”梁蕭笑道:“我要的東西,只怕你賞不起!”陳宜中一愣,心想你無非要的是高官厚祿,當即笑道,“只要拿下云殊,本相力所能及,定然雙手奉送!”梁蕭道:“好說,我要你頭上這頂烏紗帽,你也雙手奉送么?”陳宜中一愣,怒道:“放肆,憑你也配做丞相?”梁蕭大笑道:“說得是,躺在地上的烏龜丞相,區區著實做不來。”口中說話,目光卻絲毫不離云殊。
    柳鶯鶯見兩人遙遙相對,大有立分生死之勢,心中一急,忍不住搶上兩步,擋在二人之間,叫道:“住手!”梁蕭搖頭道:“鶯鶯,你別管,這是男人的事。”柳鶯鶯雙眉一挑,怒道:“你說這話,就是瞧不起女人!我偏要攔,你要刺,就刺這兒。”手指心口,酥胸微微起伏。
    梁蕭不由氣結,柳鶯鶯察言觀色,忽又放軟語氣:“梁蕭,各讓一步天地寬,何必非要你死我活?”梁蕭搖頭道:“你不知道,我和他的冤仇,一百年也解不開。”柳鶯鶯神色微變,心想:“這么深的冤仇,難道是……是為我?”回頭望去,云殊見她目光哀怨,心頭一軟,幾乎便想放手,但一想到國仇家恨,心腸復又剛硬,忽地閃身,繞過柳鶯鶯,一掌拍向梁蕭肩頭。梁蕭矮身避過,還以顏色。柳鶯鶯見他二人渾不理會自己,不由惱羞成怒,索性再不勸阻,抱起雙手冷眼旁觀,心想:“看你們斗成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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