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媗睜開了雙眸。
入目是鏤空銀熏球、金花鸚鵡紋提梁銀罐,魏媗腦海里彌漫上一種熟悉的感覺。這不是她出嫁前,在魏國公府的住所芙蕖軒?
只見晴雪穿著淺綠色比甲,梳著雙丫髻,端著紫檀木金漆盤,正笑臉吟吟瞧著自己。而鏡子里的自己,比之前在伯府里容色更盛。
“您不是最心心念念伯府世子,今兒國公爺請您過去,就專門為的您跟顧世子的婚事。”
魏媗心底一顫。
她問:“今歲是哪年?”
晴雪一臉狐疑的瞧著她,“自然是元貞十九年,小姐是怎的,怎么一個午睡起來這么糊涂?”
魏媗閉上了雙眸,柔荑握緊了被褥……
元貞十九年,她此時才剛剛及笄,還沒有和顧胥連成婚。甚至于說,她還不認識陸寰。
所以,她是重生了?
“今日可是元貞十九年,臘月,我與顧胥連騎馬回來的第三日。“魏媗抬眸,問。
上一世就是在她和顧胥連騎馬回來第三日,父親讓她前去和顧胥連議親。而后在父親的一力促成下,她很快得以和顧胥連成親,成為了伯府的世子夫人。
“是的。“晴雪的話堅定了她的猜測。
魏媗垂下眼眸。
父親讓她和伯府世子議親,全然是為了家族面子。因為這門婚事,是母親去世前,便已定下的。
而她和顧胥連青梅竹馬,婚事早已是整個盛京都已知道的。旁人還說是青梅竹馬、佳緣天成。儼然是曠谷絕世的上等佳緣。
而這個時候,顧胥連就已經和庶妹魏思寧有了首尾了么?
而這一世無論如何,魏媗都定然要和顧胥連退婚。
她深吸口氣,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晴雪,你替我梳妝吧。“
晴雪雖覺得今日小姐怪怪的,只以為她是姻緣將近,心底沒底。便笑著寬慰,“人人都說世子與您金玉良緣,沒有比您與他更配的了。國公爺真是好眼光,這樣板上釘釘的事情,您千萬別擔心。”
魏媗心底冷笑。
金玉良緣么?所有人都不清楚,這不過是虛有其表而已。
一番梳妝打扮后,魏媗來到纖凝堂。還未走近,便聽見了蕭姨娘裊裊的聲兒。
“大小姐自幼喪母,妾身也是真心把大小姐當成妾身的親生女兒。如今看著大小姐姻緣已定,我心里是一百個高興。”
“只是媗兒不懂事。不明白你的心意。”魏國公握緊了蕭姨娘的手。“好在她如今也逐漸大了,早晚會懂事的。”
蕭姨娘微怔,抹了抹眼角,“妾身到底不是媗姐兒的親生母親,無論如何做,如何說,總會被人指摘。養娘不如親娘親。”
她像是想到什么,繼而轉為一笑,“好在——大小姐是已經長大了,還有咱們寧姐兒。老爺也別忘記了。這丫頭瞧著姐姐議親,指不定自己心里頭也怎么起心思呢。”
魏國公的嗓音旋即柔和下來,“寧兒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是最疼她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怎么會忘記給她相看?”
蕭姨娘這才盈盈一笑。
魏媗眼里劃過一抹冷意,蕭氏不過只是妾室,卻處處攀附母親。在魏家以主母自居了這么多年。
就連同魏思寧,但凡是她喜歡的,這個庶妹也總會想著占一份。
她從前,按照爹爹和哥哥所教養的,處處退讓謙和,以高門嫡長貴女自我約束,卻叫妹妹和庶母愈發的盛氣凌人。
魏媗進去的時候,卻是頭也沒抬,也不曾向蕭姨娘問安。
“父親,聽聞您找我,是為的什么事兒?”她柔柔將大氅解下來,遞給身邊的嬤嬤。
“媗兒。“魏國公臉色微微變化。
就連蕭姨娘都沒明白過來,魏媗平日里至少對她表面上乖順,什么時候這樣給她下過臉面?
她還是微微笑著道:“若是大小姐想和國公爺說體己話,自可慢慢說。妾身先回去煲湯,等老爺忙完。”
等走了蕭姨娘,魏國公才說道:“想必你也猜到了為父的意思。你和景安好了這么些年,又是你母親的意思。等到伯府來提親,這和勇毅伯府的婚事,也就該定下了。”
“如今府里頭沒個主母,你蕭姨娘辛苦操持多年,府里上下有目共睹。你也要像是母親一般尊敬她。”
魏媗抿了抿唇,輕聲說:“父親,都許是女兒錯付了。女兒不愿嫁給景安世子。”
落聲,便是轉瞬的寂靜。
“你這是什么話?你平日里不是也最心悅你表哥?”魏國公瞪大了眼睛。“京中的人都知道你們是自小青梅竹馬,天定佳緣。怎可說棄就棄?”
“父親。“魏媗一字一句的說:”女兒不愿嫁給顧胥連。若是父親定然認為這是金玉良緣的話,不妨替四妹妹促成一番。”
魏媗太清楚自己這個父親。
當年母親身為首輔之女,嫁予日益衰敗的魏國公府,不惜與娘家翻臉,也帶來了首輔家的助益。自己是首輔外女,又是國公府長女。父親太希望自己撐起家族的門楣。
而顧胥連的母親,是娘親的堂姐姐,論起資歷來,她還要稱顧胥連一聲“表哥”。
以至于,無論是不是真的金玉良緣,甚至于說,無論是不是她的意思,和勇毅伯府的這樁婚事,都是如今國公府最好的榮耀。
一則,這是母親的遺愿。父親最重面子,絕對不會背上不敬亡妻的名聲。
二則,這么多年了,因為母親的緣故,外祖與國公府從不往來,父親也不愿意再一次得罪首輔。
“啪!”
魏國公怎么也沒想到,一向柔順的長女,有一日竟會忤逆他到如此地步!
魏媗一怔,垂下眼眸,卻沒有改口,“您現在在氣頭上,我不跟您多說。只是早晚都有一日,您便會明白女兒的意思。”
望著女兒玉白的臉頰上刺眼的掌痕,魏國公一陣心煩氣躁,重重甩了一下袖子,“胥連一表人才,與你門當戶對,為父除了他就沒有屬意過旁人!更沒有給旁人屬意過他。你今日說這些話,又是什么意思?”
“為父看你是糊涂了!你先回房歇息。”
魏媗也自知今日跟父親說不清楚,屈身行禮,款款轉身離去。
晴雪又怎么會想到呢?不過是一轉眼的功夫,自家小姐竟然和老爺發生了這樣大的爭執。小姐的皮膚是最細膩的,五指印清晰的烙印在小姐的臉頰。
“小姐不是去和老爺說和世子的婚事了嗎,怎得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來。”晴雪趕緊心疼地拿冰敷來。
“沒什么。”魏媗低眸,輕輕說:“你不要跟我說顧胥連了。”
晴雪卻不由一噎,小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連平日里提起世子就臉紅的少女,也不讓提了?
這時前頭的人卻來說,“景安世子爬墻進來了。“
晴雪忙道:“小姐如今臉受傷了,不如去回絕了世子,等到下回再說。”
重生一世的魏媗又怎么會同意?正好將自己的面目示于人前。
她眼皮微斂,柔聲說:“不必。正好,我有些話,跟他說清楚。“
庭院外,如玉公子身披大氅,從樹枝上跳下來,快步過來,微笑道:“魏媗妹妹。聽聞妹妹近日身子不爽快,我跟師兄專門拜訪了神醫。給你求了藥來。“
少年的目光和前世這個時候一樣,清澈、明晰,熱烈、直爽,但魏媗卻像是心底飄了一塊棉絮。堵著的。
是在這個時候,還是在更早的時候?
或者說,插入的人,其實是她?
她徑直避開了他的目光。
顧胥連微怔。
魏媗淡淡的道:“今日不方便,就跟世子長話短說。請見諒。”
“欸,媗妹妹。”顧胥連似乎也有什么話想跟她說,勾唇,“我也是!不如你先說。”
“你我見面的兒,需要緩一緩了。“魏媗望著他,這個曾經的夫君,深吸一口氣,如釋重負般,”若是錯的事情,也望世子不要再深陷泥潭。”
顧胥連張了張嘴,一時都不知道怎么說。他難以想到的是,今日魏媗妹妹明明是變了。
分明他和魏媗妹妹的親事……就只差捅破一層窗戶紙了。
可今日媗兒的態度,明顯是話里有話啊。
只是他卻不明白,魏媗變化如此之大的原因是什么,總不能是因為……他前段時間多跟魏四魏思寧多說了幾句話罷?
“媗兒,你這是什么意思?”顧胥連黑眸一沉,呆呆瞧著她,“你我從小一起長大,這也是你母親的遺愿。整個盛京的人都知道的。”
“顧胥連。“魏媗沖他笑了笑,眼眸明媚,說:“我不愿和旁人爭搶。”
顧胥連骨節分明的手指僵在了原處,落葉飄下,氣氛登時有幾分尷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冬天雪地太冷,顧胥連面頰微紅,有些燥熱。
晴雪瞧得出自家小姐心情不好。
她也不知該說什么,或是該做什么。只是知道永遠和小姐站在一處,就是對的。
也就道:“我們姑娘今日身子不舒服,世子,四小姐,您有事改日再來吧。”
說罷,也不等驚異的二人回過神來,魏媗便帶著晴雪回房了。“告辭。”
*
芙蕖軒內。
“小姐,您今日是怎么了……”晴雪煮了些雞蛋,取來給小姐敷。
看著晴雪欲言又止的模樣,魏媗心道,退婚是一定的了,可是,難道就這樣不清不白地遭受罵名嗎?她要找到魏思寧和顧胥連的證據,堂堂正正退婚。
也叫人知道魏思寧的真面目。
便對晴雪道:“晴雪,這些時日,你且派人盯著景安世子。“一雙靈動的水眸眨了眨,她說道:”等過了這段時日,你就明白我為什么要教你做這些了。”
晴雪一臉笑盈盈的,“奴婢自然是相信姑娘的。三日后便是安陽公主舉辦的朝歌詩會,到時候許多貴女都會去。便是四小姐,也專門央了姨娘和老爺,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呢!姑娘可得好好準備準備。”
魏媗不免回想到了前世,她一直是頗負盛名的盛京第一貴女,出盡了風頭,卻連自己的妹妹都防不住。就算是血脈相連的父親和哥哥,也都更偏愛魏思寧。這樣的風頭,又有什么意義呢?
只是她唯一記住的,身死之后有人不惜背負爭議,也要娶走她的靈牌。
魏媗想不明白,如果能說得上是情分,但又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又怎么發展到了那一步?為何她前世竟然渾然不知。
魏媗纖纖的玉指捏緊了帕子。
前世的遺憾,在這一世,都不應當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