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黎明到黃昏,鎮(zhèn)北關(guān)終于徹底歸于平靜，夕陽下橫尸片野，血染黃沙,旗幟咧咧，仿佛壯魂悲鳴。
    征戰(zhàn)一日的將士，拖著疲憊的身軀，麻木的清理戰(zhàn)場。
    “公子，盟軍已經(jīng)撤退，咱們也該回去了。”
    護持蕭啟韓的侍衛(wèi)見遠處戰(zhàn)場平息,日頭也逐漸西沉,再不回去荒郊野地不安全,這才開口提醒。
    蕭啟韓的目光仍舊定在戰(zhàn)場上,神情有些恍惚，似還沉浸在剛剛那場激烈的爭斗中無法抽離。
    從前在宮中便不止一次聽過鎮(zhèn)北軍威名，但直到今日親眼所見,才知北關(guān)征戰(zhàn)之激烈殘酷,是所有文字言語也描述不出來的。
    倘若大慶不是有這樣一群將士守著北關(guān)防線，將北蠻與北漠各國都抵擋在外，大慶皇朝如何高枕無憂,在九州大地上延續(xù)。
    這是蕭啟韓第一次踏上北疆這塊土地,第一次見識到北疆的戰(zhàn)場，少年的眼中從開始的志得意滿，到迷茫動搖，最終變成一腔熾熱，他的雙眸在殘陽照耀下前所未有的清亮。
    許久之后，少年才低低“嗯”了一聲。
    …
    赫連將軍看到陸靳翀帶著北瑯軍凱旋進城，臉色青黑交錯,直到人已下馬來到近前，才勉強收拾表情端起鎮(zhèn)北軍主帥的架勢，打算對他嘉獎幾句。
    只是還不等赫連將軍開口，霍副將便率先上前一步，單膝跪地雙手奉上兵符，“末將幸不辱命，兵符物歸原主。”
    陸靳翀倒也沒有客套，直接將兵符收下，剛接過兵符的一瞬，所有兵將立即放下兵器，齊刷刷的單膝行禮，“拜見元帥。”
    鎮(zhèn)北軍上下都認得陸少將軍，加上今日這一戰(zhàn)，陸靳翀的謀略膽識有目共睹，眾將士對他越發(fā)敬佩了。
    與其讓赫連將軍繼續(xù)胡作非為，將士自然更愿意陸靳翀擔任主帥，甚至大有松口氣的感覺。
    赫連將軍見這一幕，臉色卻是灰敗與不甘心，還有隱隱不好的預(yù)感。
    他才是圣上封的鎮(zhèn)北軍主帥，陸靳翀突然帶著兵符出現(xiàn)，難道是想跟他爭搶主帥的地位？
    如今未有其他圣旨下來，赫連將軍心里仍舊存著一絲僥幸，皇上還需用他制衡陸家在鎮(zhèn)北軍中的權(quán)利，不會輕易將他撤下的。
    陸靳翀目光銳利的掃視一圈，見唯獨赫連將軍一人站著，倒也沒有在此時跟他計較，只是讓將士起身，又與幾位副將交代事宜。
    “霍將軍，將士的功勞就按從前的規(guī)制辦，文書擬好之后送來給我。”
    “還有，把這幾個月的功勞記錄也給我一份。”
    “是。”
    “紀將軍清點俘虜，跟盟軍交涉，把我們的將士換回來。”
    “末將領(lǐng)命。”
    赫連將軍眼睜睜看著幾個副將圍著陸靳翀，就這么邊說邊走遠了，四周的鎮(zhèn)北軍士兵也都自顧自的散去，全然不將他這個主帥放在眼里，咬了咬牙目光陰鷙得可怕。
    陸靳翀根本沒空搭理赫連將軍，雖然目前剛打了一場勝戰(zhàn)，讓盟軍幾乎棄甲而逃，直退數(shù)十里外的金沙鎮(zhèn)，可軍中的事務(wù)卻一點不少。
    其中最令他頭疼的，便是這幾個月來朝廷下發(fā)的糧草，以及將士的功勞犒賞全被大幅度縮減。
    起初陸靳翀懷疑是赫連將軍貪墨，于是派了恬范去查，可查到的結(jié)果卻比貪墨更加叫人憎恨。
    陸靳翀收到恬范的密函時，幾乎怒火中燒，上面寫著數(shù)月前赫連將軍親自上書，提議降低士兵的糧餉。
    這明顯是他為了邀功，好坐穩(wěn)鎮(zhèn)北軍主帥的位置故意而為。
    陸靳翀盯著賬冊兩眼微瞇，戶部那群鐵公雞，他父親當初可是費了好一番周折才爭取來的糧餉份額，一旦被降再想恢復(fù)可就難了。
    加上未來兩年大慶都將陷入糧草短缺的境地，這一鬧簡直是雪上加霜。
    正當陸靳翀絞盡腦汁，要如何給朝廷寫奏折時，外面卻突然響起一陣騷動。
    “發(fā)生什么？”陸靳翀從一堆賬冊之中抬起頭來，蹙了蹙眉有些不悅的問。
    守在帳外的貼身侍衛(wèi)，幾乎是在他開口的瞬間便進來了，行禮之后快速說道，“將軍，赫連將軍在校場發(fā)作，說是要對秦副將動用軍刑。”
    “軍刑？理由？”陸靳翀眉宇陷得更深了。
    陳易還未來得及細說，一道聲音便直接闖了進來，連著鄭榭的身影也跟著出現(xiàn)。
    “老大快去校場看看，那京城來的赫連將軍，居然要打秦副將三十軍杖。”
    鄭榭火急火燎的跑來，身上的鎧甲都因為他急促的動作，發(fā)出一陣碰撞的聲響。
    秦副將可是陸元帥的親信，雖然今年才二十五，是鎮(zhèn)北軍中最年輕的副將，可地位聲望依舊極高，就連他們少將軍都得敬著幾分。
    陸靳翀聽到三十軍杖，心中怒火仿佛一下找到宣泄口，不再仔細追問起身便出了營帳，往校場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過也無需他再開口，路上鄭榭這個大嘴巴就把事情抖個干凈。
    事情起因是前陣子，秦將軍在城樓上與赫連將軍起了沖突，言語沖撞。
    說到底，無非就是小題大做，赫連將軍這次失了臉面，想要重新在軍中樹立威信，其他人抓不到把柄，就只能重翻舊賬拿秦副將開刀。
    “這都多久前的事情了，那家伙可真有臉，還故意挑將士操練的時候在校場發(fā)難。”
    “哎，我突然有點同情霍副將他們了，被這么個玩意壓在頭頂上。他們也是能忍，換做是我別說語言，老子直接跟他肢體沖突，不把他抽死算老子輸。”
    鄭榭走在陸靳翀身旁，又是不爽又是唉聲嘆氣又是義憤填膺，那張嘴就沒一刻閑下來過。
    直到鄭榭后腦勺再次收獲一個巴掌，陸靳翀的耳根才終于得到清凈，卻換來一雙可憐巴巴控訴的目光。
    從前老大雖然跟溫和掛不上鉤，甚至還很兇殘，但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動不動就跟教訓(xùn)孫子似的抽他。
    他到底做錯什么了，嗚嗚嗚。
    …
    正值將士操練的時辰，校場上士兵密密麻麻，只是今日卻沒有整齊的口號聲，反而顯得有些嘈雜。
    面對咄咄逼人的主帥，秦鴆心里說不出的煩躁，索性插著腰粗聲道，“士兵還要訓(xùn)練，要打就利索點。”
    “這就是你認錯的態(tài)度？”赫連將軍指著地上被他撂翻的兩下親信，氣得渾身顫抖。
    之前怎沒看出來，秦鴆竟是這樣一個硬骨頭，事到臨頭還敢動武傷人。
    秦鴆卻連眼都懶得抬，“不然呢，都是武將，他在背后偷襲我，就該知道有什么下場。”
    赫連將軍被他一噎，一時竟說不出什么話來，好一會才正了正臉色，言歸正傳，“既然你也認錯了，今日受了這三十軍杖此事一筆勾銷，以后切莫再犯。”
    秦鴆簡直快被這人給氣笑了，他哪只耳朵聽見自己認錯。
    嘲諷的嗤笑聲從秦鴆嘴里發(fā)出來，讓赫連將軍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幾乎是惱羞成怒的喝道，“軍杖執(zhí)行。”
    “秦將軍，得罪了。”
    剛剛被秦鴆摔出去的兩個侍衛(wèi)，聽到命令后表面客氣一句，手上卻毫不留情，一個伸手便要將他按壓跪下，一個拿起軍杖準備行刑。
    底下士兵圍觀著這一幕，臉上都有些憤慨，但軍令如山，赫連將軍的命令讓他們無法違抗。
    還是陸靳翀的聲音出現(xiàn)，才暫時打斷侍衛(wèi)的動作。
    “操練為何停了？”
    察覺無數(shù)視線朝他看來，陸靳翀寒著張臉，步履沉穩(wěn)的穿過校場眾人，朝中間的將臺走上去，與赫連將軍相對峙著。
    陸靳翀年紀雖小，卻比赫連將軍高出半個頭來，此時就居高臨下的睥睨著他，“怎么回事？”
    不知為何，眼前明明是個剛滿二十的年輕人，赫連將軍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壓迫，甚至比敵軍壓境時更甚，讓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可當反應(yīng)過來之后，赫連將軍又一陣懊悔，清了清嗓子故作鎮(zhèn)定道，“秦將軍陣前忤逆上峰，言語無狀，讓敵軍看了笑話，今日打他三十軍杖以正軍律，陸少將軍既然來了便也一同觀刑吧。”
    赫連將軍語氣高高在上，不管如何，他如今仍是鎮(zhèn)北軍主帥。
    秦鴆最看不慣他本事沒有，卻總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咬牙正要開口，卻被陸靳翀搶先一步，“請問赫連將軍，這其中是否有誤會。”
    赫連將軍見他似要求情，正中下懷的說道，“他頂撞本帥怎可能是誤會？陸少將軍不會是想包庇吧，這么多將士看著，你若保他以后人人都能以下犯上，還談何軍紀。”
    既然陸靳翀開口了，今日這軍杖若是打下去，那打的就是陸靳翀的臉，要是打不下去，他便一封奏折上書朝廷，參他一個治理不嚴，擾亂軍法的罪。
    赫連將軍此話一出，眾人臉色都變了變，向來藏不住心事的鄭榭，臉上就差寫滿“你卑鄙”這三個字了。
    陸靳翀卻仍笑得從容淡定，甚
    至還點頭附和，“赫連將軍所言有理。”
    哪怕知道陸少將軍不好再繼續(xù)阻撓，可當聽到他這么說時，在場的人還是忍不住愣了愣，倒是秦鴆一臉坦然。
    可赫連將軍還來不及高興，卻又聽陸靳翀說道，“看來赫連將軍對軍紀一清二楚？”
    赫連將軍聞言疑惑的皺了皺眉，不明白陸靳翀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卻還是肯定的回道，“自然，否則如何掌管這十數(shù)萬大軍。”
    陸靳翀聽到想要的答案，表情有些意味深長，“是嗎？那你應(yīng)該知道見兵符如見元帥，哪怕你是臨時頂替的主帥，在兵符面前也不能例外。”
    赫連將軍沒想到這茬，整個人頓時僵住。
    陸靳翀這才繼續(xù)道，“那日念赫連將軍來北關(guān)日短，不知鎮(zhèn)北軍軍紀便作罷，既然你是明知故犯，藐視元帥軍杖六十，還請赫連將軍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