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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七章

    第二天吳越準(zhǔn)時到班,依舊不動聲色,按部就班地?fù)Q衣服洗手揉面。但老讓和馬克都知道他不尋常了,兩人交換眼色,然而誰也沒勇氣先開口。
    老讓埋頭思索:吳越要辭職,是不是因?yàn)楣べY被停發(fā)的緣故?他是個年輕人,肯定有很多需要花錢的地方,兩三個月沒拿到全額工資,他一定窮死啦!
    馬克持同樣的想法,可惜他也是個入不敷出、周轉(zhuǎn)不靈的主兒,居然愛莫能助到連十塊錢資助都掏不出來。
    老讓是同情,馬克是愧疚,兩人望向吳越時神情復(fù)雜。
    老讓突然問:“波特,你喜歡黑膠唱片嗎?我把深愛的黑膠唱片機(jī)無償借給你使用一個月怎么樣?”
    吳越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冒出這一句,撩了他一眼說:“讓師傅,鑒于相處這么久你竟然還看不出我對音樂沒興趣,我決定有機(jī)會找個僻靜處把你的唱機(jī)砸了。”
    馬克不顧一切地猛撲過來,把頭埋進(jìn)吳越的胸口痛哭。
    吳越退了一步問:“干嘛呀你?”
    馬克摟著他的腰嚎道:“波特兒你不能辭職,你別丟下我!我害怕!”
    吳越不想再重新洗手,用胳膊肘奮力往外推他:“行了行了,冷靜些吧,誰說我要走?”
    馬克哭:“朋友一場,你可憐可憐我吧!你若是鐵了心要走,我也撂下這混賬日子不過了,就找個庵堂當(dāng)姑子去!”
    吳越說:“放你媽的屁!”
    上午九點(diǎn),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吳越和馬克上天臺呆了十多分鐘。馬克力勸吳越不要離職,吳越埋著頭,既不答應(yīng),也不否認(rèn)。
    兩人回到西餅房,這時老讓還沒離開,正在嚴(yán)肅地翻看一本西餐料理書。
    老讓和馬克最近的交流方式變得很奇怪,明明沒說幾句話呢,老讓就如機(jī)槍火舌一般噴吐出許多“草”、“鳥”和“泥馬”,馬克則在各種“卵”和“逼”的間隙,把自己的意思表達(dá)出去。
    吳越認(rèn)為他倆把語氣詞去掉,一天估計能少說三分之二的話;馬克則表示不妥,那樣雖然大家都省事些,但浪費(fèi)了讓師傅得來不易的練習(xí)中文的機(jī)會。
    見吳越和馬克回來了,老讓把書一扔,說:“我去補(bǔ)覺。”
    吳越問:“讓師傅下午還來嗎?”
    老讓說:“來JB來,我要去道館,今天馬克多值一會兒班吧。”
    馬克聳肩:“好啊,反正我也沒JB沒事。”
    吳越說:“那我鄭重與你們商量一件事,我想辭……”
    老讓劈頭吼道:“住口!!!”
    吳越嚇了一跳:“咦?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畢竟還年輕,以后機(jī)會還很多,但是呆在這個酒店我已經(jīng)沒什么發(fā)展前途了,所以想辭……”
    “閉嘴!!!”老讓咆哮。
    “我要辭職。”吳越干脆地說。
    “我他媽的沒聽見!!!”老讓聲振寰宇地表明自己不但耳朵聾,腦子也有問題。
    裝傻這招已經(jīng)被老讓用了,馬克無計可施,只能又哭起來:“你別說這些薄情寡義的狗卵話啊,你辭職了我該怎么辦吶?”
    吳越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
    他去見985名校畢業(yè)的徐光芒。
    “小徐,我要辭職了。”他說。
    徐光芒說:“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在哪兒不是個死?辭個毛。”
    他又去見現(xiàn)任客房部副經(jīng)理——待他還算友好的麗莎陳。“艷麗,我要辭職了。”
    麗莎陳愣愣地盯了他半天,問:“你終于要去當(dāng)牛郎了嗎?”
    “你說的‘牛郎’,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吳越問。
    “總之我會去光顧你的!”麗莎陳含淚承諾,“我不是那種骨子里很傳統(tǒng)的女孩!”
    “……”吳越說,“What?”
    麗莎陳比心。
    吳越只能走出酒店的后門,從存車處拿了小摩托車,來到陽光下,仰頭望著天,等待從天而降一個答案。辭職是重大決策,他又是個膽怯的人,他不希望日后一個人承擔(dān)辭職所帶來的惡果,即使與虛無縹緲的老天爺分擔(dān)也好。
    他就是這么沒出息。
    九月中旬的太陽依舊火辣,但空氣中已經(jīng)少了黏膩的水汽,清爽的風(fēng)從他的臉頰邊流過,像是熱烈而溫柔的撫摸。
    他愣愣地望著馬路對面的一排高大的、被修剪成團(tuán)圓形狀的桂花樹,突然想起親娘的忌日快到了,于是把車送回去,改乘公交車前往公墓。
    公墓距離市區(qū)的車程是一個小時,坐公交倒車再倒車便是兩個小時,他也不著急,一路上凝視著窗外。最后一次換乘時,他在站臺附近的小超市里買了點(diǎn)兒東西,裝在包里繼續(xù)前行。
    不是年節(jié),也不是周末,公墓里幾乎沒有人,只聽到風(fēng)吹過松柏樹梢的聲音。吳越要找的墓碑在小山的高處,距離山頂不遠(yuǎn),他進(jìn)了公墓大門后就沿著階梯,快步拾級而上。
    陽光很烈,他不一會兒就出汗了,把背包罩在頭上遮陽,對自己也是對親媽說:“死得早也有好處,全永寧山最好的風(fēng)水都讓你占了,前有財水后有靠山,大富大貴之地啊。你知不知道永寧山現(xiàn)在八萬塊錢一平了?我本來還想埋到這兒陪你,現(xiàn)在看來死不起,你還是保佑我多活幾年吧……”
    他絮絮叨叨,初開始一步跨兩階臺階,后來改成一步一階,二十分鐘后終于找到了他媽的墓碑,于是把包往地上一扔,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扭頭對著墓碑笑道:“這秋老虎呀,熱死我了!”
    墓碑上有他媽媽的彩色照片,正淺淺笑著,微偏著頭,杏眼櫻唇,長得極美,目測絕不超過三十歲。
    吳越從背包里一樣一樣往外拿東西,有一瓶酒,一盒巧克力和一小包糖果,里面有奶糖、話梅糖和水果糖,都是很普通的種類。
    他先把酒澆在墓碑周圍,說:“老媽,祝你永垂不朽、精神長存、音容宛在哈……”又把巧克力拆了包,放在墓碑上方說,“沒有你喜歡吃的那種,只能湊合著吃了。”
    接著把糖果一粒一粒埋在墓碑下方的草叢里:“糖都是你喜歡的,但一次不要吃太多,免得血糖控制不了……你們那邊的人在乎血糖嗎?不管了,總之悠著點(diǎn)兒吃,對你的牙齒好。”
    他默默地在墓碑前坐了一會兒,說:“媽,去年我來看你的時候,說我當(dāng)了客房部的副經(jīng)理,但今年不是,我又被打回原形了哈哈,我可能要辭……我現(xiàn)在在西餅房做事,鄧大鵬和我一起,大家都待我不錯。”
    “我以前不喜歡蛋糕店的甜膩味道,現(xiàn)在習(xí)慣了我們那個工作室,還覺得蠻好聞的……”
    “哦對了,我們西餅房的頭兒老讓說,白巧克力其實(shí)沒什么營養(yǎng),里面全是糖和油,所以你也不要多吃啦。剛才買的是黑巧克力,據(jù)說對心血管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趕緊跳起來彎腰在各個墓碑之間尋找,慢慢地就往更高處去了。過了十多分鐘,他用T恤兜著一大捧野花回來,突然發(fā)現(xiàn)老媽的墓碑前還坐著一個人。
    他嚇得把花抖落了一半,這才看清是趙忱之,于是怒道:“干嘛?你怎么不出聲啊!”
    趙忱之笑著回答:“我是盯梢,怎么可以隨意出聲?”
    吳越有些不高興地問:“你在哪兒跟上我的?”
    “酒店門口。”趙忱之說,“我喊了你一路,奈何你充耳不聞。我建議你回去后查一查聽力,如果真有問題,我傾力贊助一副助聽器。”
    吳越把花又歸攏了,在他身旁坐下,初開始有些不高興,后來便恢復(fù)了正常。他用青草和野花熟練地編織起了花環(huán),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媽美嗎?”
    趙忱之說:“美。”
    吳越說:“她原先是芭蕾舞演員,算是劇團(tuán)臺柱子吧,容貌美麗,氣質(zhì)出眾。”
    趙忱之問:“你母親什么時候去世的?”
    “十幾年前吧。”
    “那么你還很小?”
    “嗯,四五歲。”吳越的手上不停。
    趙忱之不免有些難過,說:“可憐。”
    吳越放下花環(huán)說:“其實(shí)還好,她是絕癥,但為了我已經(jīng)努力多活了兩年,算是一位意志堅定的女同志。”
    趙忱之還是覺得說不出的可憐,但他又不敢有所動作,生怕在別人母親的墳?zāi)骨帮@得不夠穩(wěn)重和端莊,尤其那個“別人”是吳越。
    吳越在趙忱之心中已經(jīng)異化了,他不再是最初那個賴著不肯走的房客,不再是態(tài)度積極卻鮮見成效的客房部副經(jīng)理,不再是西餅房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學(xué)徒……總之他不再是同事及下屬,而是個人層面的存在。
    說白了就是趙忱之喜歡他。
    不止喜歡,趙忱之有可能愛他。
    不但有可能愛他,還愛他不著寸縷的樣子。
    趙忱之突然想明白自己一見鐘情很久了,從那天爬在墻頭上,不小心將剪刀掉落在吳越腦袋上起。
    緣分真是說不清楚,如果當(dāng)初拋的是個繡球,兩人說不定還捆不到一塊去。
    可惜“喜歡屁股”那句話惹禍了,他居然因?yàn)檫@個幾天不回家。
    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擁抱這片墓園,因?yàn)檫@里長眠著吳越的媽媽。趙忱之正襟危坐,思緒翻滾:岳母啊岳母,如果您地下有知,就讓他打消辭職或者搬家的念頭吧,這兩樣我都不能接受啊!
    吳越在他身旁沉默而專注地編著花環(huán)。
    趙忱之說:“坐在你母親的墓前,我忽然想到一個詞。”
    吳越手中的花環(huán)已經(jīng)有些雛形了,便說:“別提什么紅顏薄命,真俗氣。”
    “不是。”趙忱之搖頭,“是春風(fēng)青冢。”
    見吳越?jīng)]聽明白,他解釋了一下,然后仰頭望著清朗明凈的天空和不遠(yuǎn)處早已成林的松柏說:“我忘了是誰的墓志銘了,總之可以借過來用。以后我若埋于地下,你就把這四個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于是我便化作清風(fēng),草木,池塘,泥土,蟲豸……”
    吳越白了他一眼,說:“你既然讓我做主,我就讓石匠在墓碑頭上雕個雙龍戲珠,孔雀開屏。”
    趙忱之笑了起來:“那刻什么墓志銘呢?”
    “墓志銘太高端了些。”吳越把花環(huán)舉起來左右看了看,“我們通常刻組織結(jié)論:‘趙忱之烈士的國際主義精神和中國人民永遠(yuǎn)共存’怎樣?”
    趙忱之撲哧一笑。
    吳越說:“那你看我媽的墓碑缺什么?”
    趙忱之搖頭:“缺什么?”
    吳越說:“按照我國民俗,底下缺個馱碑的大烏龜,你有孝心變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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