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過去,大隊又照常開工。村口大喇叭播放著激情澎湃的口號，男男女女挽起褲腿在田地里揮汗如雨。不用上工的婦人們則坐在門檻上摘菜,閑扯些家長里短，孩子們最快活，提著小桶呼朋引伴地去摘覆盆子和野菜。</br>
一路上都有人跟程遙遙打招呼，程遙遙也如常回應。直到經過那道斜坡時,程遙遙整個人如炸毛的貓，從背后冒出一道涼氣來。</br>
張曉楓輕輕握住她的手：“遙遙，你看后頭是誰？”</br>
程遙遙回過頭，只見謝昭在她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像被一只溫暖的大手撫過，程遙遙的恐懼都被盡數撫平。</br>
韓茵調笑她：“有人送,不害怕了吧？”</br>
“我本來就不怕！”程遙遙嘴硬道,腳步卻輕快起來,背后一直有道目光保護著她。</br>
三人到了倉庫門口，程遙遙回頭看時,謝昭高挺身影還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程遙遙忍不住沖他無聲地說了三個字,也不知謝昭看見了沒有，就慌忙跑進了倉庫里。</br>
直到坐下，程遙遙臉頰還是熱熱的。</br>
韓茵踢她一腳，低聲道：“有點出息，你慌什么！”</br>
程遙遙冤枉死了。</br>
過了會兒，姑娘們陸陸續續都來了。茶葉嘩啦倒在篩子上，抖落均勻，纖纖十指飛快地挑揀茶葉梗。姑娘們一邊干活兒,一邊笑著聊天，有人問起：“遙遙，你昨天啥時候回家的，害得韓茵和張曉楓到處找你。”</br>
程遙遙吸口氣，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昨天……”</br>
“嗨，她昨天跑去村口接謝昭了！”韓茵快言快語，壞笑道。</br>
張曉楓還接了一句：“不就幾步路的功夫，還非去村口接！”</br>
程遙遙氣得要擰她們，姑娘們一發哄笑起來，隨后就聊起了其他話題。沈晏點名的時候見程諾諾沒來，也并沒問，直接忽略過去了。</br>
倒是其他姑娘問了句：“程諾諾怎么沒來？”</br>
程遙遙手一頓，垂眼繼續干活兒，臉上沒有絲毫表情。</br>
這話是問林丹丹和林萍萍。她們跟程諾諾交惡，好些天不說話了。林丹丹還翻個白眼：“誰知道，她三不五時就不回家過夜。”</br>
姑娘們“嘩”地一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個年代夜不歸宿，那可是大問題。等沈晏出去了，倉庫里立刻嗡嗡討論起來。</br>
大家伙都問林然然：“然然，你不是跟程諾諾一間屋子睡嗎？她昨晚回來了嗎？”</br>
林然然一臉為難，被催問很久才小聲道：“她有時候會不回來，可能去其他知青那里過夜了吧。”</br>
眾人聽了討論得更激烈了。誰不知道程諾諾名聲臭大街，她親姐姐程遙遙跟她都勢同水火，哪有其他知青收留她。何況其他女知青也都在場，大家都說沒見她來。</br>
而且林丹丹說程諾諾三不五時就不回家，那她是去哪里過夜了？</br>
有人說了句：”聽說她跟沈晏……”</br>
在場的都是姑娘家，不好意思說得太露骨，可互相交換的眼神都特別興奮。沈晏拿著本子回到倉庫時，就發現姑娘們一直悄悄打量他，等他微笑著看過去，她們又趕緊躲開。</br>
沈晏心中得意，不由得整了整身上嶄新的外套。正想說點什么，有人來喊沈晏幫忙：“有人摔下山了，快來幫忙抬一下！”</br>
程遙遙的心重重一顫，跟張曉楓和韓茵對視一眼。</br>
林桂圓搶著問：“什么人啊？出什么事兒了？”</br>
沈晏也是大步走過去，道：“是什么人摔了？”</br>
年輕小伙子被一群姑娘嘰嘰喳喳地追問，臉都紅了，顯擺地一五一十道：“村東頭的林暉，不知咋地從那山坳上摔下來了，幾個摘野草莓的孩子發現的。大隊長讓我來喊你，咱們幾個一塊兒幫忙抬人送城里去。”</br>
沈晏臉上表情復雜，不知道是松口氣還是惋惜。他穿上外套，迅速跟著人走了。</br>
倉庫里頓時炸了鍋。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件事：“我媽從來不讓我去那山坳上，都說那里頭有山神。”</br>
“噓。這是封建迷信！”</br>
“怎么還不讓說了？那山坳前幾年好多人進去自殺，邪性得很！”</br>
“真嚇人啊……”</br>
程遙遙盯著茶葉，強忍著不讓自己露出異樣，懸著的心重重落地了。謝昭沒殺人！謝昭沒有為這種人弄臟了手！這個年代的刑偵手段也不能小覷，被殺和摔下山崖可是有很大區別的。</br>
只是這男人已經被發現了，程諾諾又去了哪兒？</br>
程遙遙看了眼韓茵和張曉楓。她倆面色如常，有說有笑。程遙遙有些好奇，她們怎么也能這么淡定？后來她單獨問過張曉楓，張曉楓笑笑表示自己曾經搭火車參加全國大串聯，什么場面沒見過？這還嚇不著她！</br>
一天風平浪靜地結束了。下工時，程遙遙大大地心中松了口氣，這一關總算過去。</br>
韓茵和張曉楓將程遙遙送到路口，就見謝昭已經等在那兒了。韓茵推了把程遙遙：“人家來接你了，我們回去啦！”</br>
程遙遙被她推得一個踉蹌，好容易站穩，一抬頭就見謝昭已經大步走到自己面前，手伸在半空中，正要放下，程遙遙就抓住了他。</br>
落在臉上的目光炙熱得叫她無法忽視。</br>
程遙遙垂著眼，別別扭扭道：“別多想，我是扭到腳了。”</br>
她小臉上沒有半點痛意，謝昭“嗯”了聲，道：“還疼嗎？”</br>
謝昭嗓音聽不出還有沒有在生氣。程遙遙扁了扁嘴，想繼續撒嬌，卻見一群下工的村民說說笑笑地走了過來。程遙遙忙收回手，轉身走在了前頭。</br>
沉穩的腳步聲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后。夕陽余暉灑落，修長影子從背后投過來，時不時與她的影子重疊，分外親密的模樣。</br>
程遙遙腳步輕快地跑進院子里，卻見謝緋也回來了，正跟謝奶奶一起收拾一只野兔，邊上有一灘血跡。</br>
程遙遙高興道：“小緋回來啦！你昨天怎么沒回來？你哥哥去村口接你好幾回了。”</br>
謝緋眼神閃躲了一瞬，道：“我……我昨天臨時幫人頂班，就換成今天回來。”</br>
程遙遙“哦”了聲，看著那野兔道：“哪里來的？”</br>
“昭哥兒昨天打的。”謝奶奶埋怨道，“昭哥兒也是，新做的衣裳蹭得全是血。”</br>
程遙遙一楞，回想起昨天謝昭衣服上的血腥味，是兔子？</br>
程遙遙不由得偷偷看向謝昭，他神色淡淡，將工具和筐子放下，就走到井邊打水了。程遙遙苦了臉，誰讓謝昭不解釋的！</br>
謝奶奶道：“遙遙，這兔子你打算怎么做？”</br>
程遙遙提高嗓音道：“做個麻辣兔丁吧。”</br>
“成！”謝奶奶樂呵呵道，“昭哥兒最愛吃辣的。”</br>
程遙遙又偷偷看了眼謝昭，可惜沒得到回應，只好懨懨去廚房做飯了。</br>
這只兔子很肥，程遙遙使出渾身解數做了一道香辣噴香的麻辣兔丁，還有一道辣椒糊糊和青椒炒臘肉。另外又炒了盤黃澄澄雞蛋和青菜。</br>
一大碗通紅噴香的麻辣兔丁擺在桌上，冒著香氣。程遙遙轉頭捂住嘴，小小地打了個噴嚏。</br>
謝奶奶道：“遙遙你不愛吃辣，下次就別放這么辣。”</br>
程遙遙雪白鼻尖透著點紅，眼角也紅，甕聲甕氣道：“沒……沒關系。”</br>
謝緋樂道：“哥哥喜歡吃辣的，遙遙姐每回都做。”</br>
謝昭很好養活，家里平時做什么他就吃什么。程遙遙發現他愛吃辣后，家里做什么肉菜，都會特地分一半做成辣味的。</br>
程遙遙聽到這話，烏黑眼眸在長睫下一閃，又覷了謝昭一眼。謝昭大口吃飯，跟沒聽見似的。</br>
程遙遙小臉鼓了鼓，趁謝奶奶沒看見，夾起一個炸辣椒正要往謝昭碗里送，就見碗里多了塊臘肉。</br>
謝昭收回筷子，繼續吃飯，形狀漂亮的唇被辣油浸得紅潤，眉眼間卻透著顯而易見的愉悅。</br>
程遙遙就忍不住雀躍起來。她筷子一轉，把辣椒放在謝緋碗里，笑吟吟道：“小緋，你吃！”</br>
謝緋看著碗里的干辣椒，驚慌地咬了咬筷子。她哪里得罪遙遙姐了？！還是遙遙姐看出她在撒謊了？</br>
吃完飯，天邊還有最后一縷晚霞。菜園里的草莓終于被摘了下來，十幾顆紅艷艷草莓掛著水珠，擺在雪白淺口碟子里好不養眼。</br>
犟犟更是激動得爪爪亂揮，被謝昭捏住后頸皮才消停下來。</br>
謝奶奶笑道：“它都盯著這草莓兩個月了，再不給它吃一口，今晚咱們誰也別消停！”</br>
程遙遙對犟犟道：“那就給你一個，你可不準再鬧。”</br>
謝昭拿了一顆草莓，提著犟犟出去了。他把草莓擱在犟犟的小碗里，犟犟湊到草莓上嗅來嗅去，一時間也不鬧了。</br>
程遙遙對謝緋道：“一直等著你回來摘的，再拖下去就熟過頭了。”</br>
謝奶奶在圍裙上擦擦手，端詳著草莓稀罕道：“真是好看！這是什么果子，多漂亮，聞著也香，比野草莓要香多了！”</br>
謝昭走進廚房，聞言道：“是國外引進的草莓苗，比咱們原有的品種更甜。”</br>
謝奶奶道：“哎，那咱們村能種不？用你們那塑料大棚種。”</br>
謝昭搖了搖頭。程遙遙解釋道：“這草莓不好保存，運輸成本特別大。”</br>
謝奶奶道：“那真是可惜了。”</br>
程遙遙塞了一顆草莓在謝奶奶嘴里：“不可惜，您嘗嘗可好吃了！”</br>
謝奶奶咀嚼著草莓，眼睛都亮了：“哎喲，我這輩子也吃過不少好東西，這草莓是真好吃！來，你們也吃！”</br>
程遙遙也拿了一顆草莓放在口中，輕輕一咬，草莓酸甜汁水彌漫在舌尖，那股特有的香氣簡直叫人心醉：“好甜！自己種的就是比買的好吃！”</br>
草莓必須新鮮，后世的草莓為了方便運輸，往往在草莓還未完全成熟時就摘下包裝，還打了藥水，哪有自家種的草莓滋味好？</br>
謝緋也是贊不絕口，連謝昭都露出了驚艷的表情。</br>
謝奶奶吃了一顆就不吃了，催著三個孩子吃。程遙遙道：“草莓還會結果子的！您不吃我也不吃了。”</br>
謝緋也拉著謝奶奶撒嬌，謝奶奶樂呵呵地，一家人你一個我一個，把一碗草莓吃完了。</br>
晚上程遙遙洗完澡出來，謝昭正坐在門口編一個架子。她主動道：“這是什么？”</br>
“草莓架子。”謝昭示意她看犟犟。</br>
犟犟正癡癡地趴在菜園子邊，盯著兩棵草莓看。</br>
程遙遙道：“完了，就不該給它吃的。現在更惦記上了！”</br>
“我編個大架子罩上，不讓犟犟搗亂。”謝昭道，“都留給你吃。”</br>
這話里透著偏愛，晚風溫柔地拂過程遙遙的臉頰，叫她莫名心動。她甜甜地道：“我今天早上說的話，你看見沒有？”</br>
謝昭道：“你說了什么？”</br>
“……沒看見就算了！”程遙遙一跺腳就要跑。</br>
手指被勾住了。</br>
謝昭粗糙手指一如往常地溫暖干燥，輕輕勾住她指尖：“我也是。昨天我不該兇你。”</br>
“……”程遙遙的那點兒氣像被戳破的氣球，嗤啦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嗓音變得又軟又甜：“是我不對，我昨天也不應該罵你。我就是害怕。”</br>
謝昭嗓音有一絲沉郁：“怕我？”</br>
程遙遙低下頭瞪他一眼：“我怕你有危險。萬一被查出來，你……你被抓走了怎么辦？”光是提起這個可能，程遙遙臉色就變得蒼白起來。</br>
謝昭狹長眼眸微微睜大了，看著她半晌不語，神色古怪。</br>
程遙遙以為他不信，氣道：“真的。現在是法治社會，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殺人都是要償命的……你笑什么！哎！”</br>
程遙遙話沒說完，就被謝昭一把抱住。男人將臉埋在她纖細腰肢上，雙手緊緊攬著她：“妹妹。”</br>
謝昭的頭發長長了些，頭發不似之前扎手，反而軟軟的，跟他這個人完全不一樣。謝昭聞著她身上沐浴的馨香，心中柔軟。</br>
其實昨天他上山時當真起過殺人的念頭。這兩人敢對程遙遙起這種臟心思，碎尸萬段都不為過。可當他舉起柴刀時，程遙遙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卻浮現在眼前。</br>
他最后只將兩人拖死狗一樣拖出屋子，扔在林間。他為程遙遙摘了一盒野草莓后，將屋子里外痕跡清理干凈，便離開了。那中年男人怕是自己倒霉，下山時不辨方向，摔下了山坳。</br>
程遙遙聽完前因后果，也有些解氣。她忍不住揉了揉謝昭頭發，像揉一只大狗似的：“誰讓你昨天不跟我說清楚的，你還不理我，我都氣了一晚上！”</br>
“小傻瓜。”</br>
“……你好肉麻呀。”</br>
“小妖精。”</br>
“叫我小仙女！”</br>
“小仙女。”</br>
“嗯！嗯！”</br>
“……”</br>
“……犟犟你走開！”</br>
……</br>
那個中年男人死了。</br>
沈晏和大隊長一行人將他送進城，半路就斷氣了。眾人只得將他又運回了村子。據說斷氣前他一直驚恐地瞪著眼，嗓子里嗬嗬作響，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br>
此人叫林輝，從前有過一個老婆，被他打跑了，現在光棍一個，后事還是大隊幫著料理的，就在山上隨便點了處地方埋了，并未引發什么波瀾。</br>
倒是林婆子在村里嚷嚷，說程諾諾失蹤了幾天，不知是不是也跑進山里去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兒，可別找他們家。</br>
大隊上正忙著春耕和大棚蔬菜的事兒，哪里分得出人手來找她。何況村里的知青們時常會跑掉一兩個，都是熬不了干活兒的辛苦偷偷回城的，他們都見怪不怪了。大隊長只讓沈晏去給上海先打個電話，看看程諾諾是不是回上海了。</br>
沈晏虛應著，也并未真正去打。</br>
程諾諾的離開，對沈晏而言就像拆掉了一個隱形地雷。程諾諾自行離開，說明她放棄再糾纏自己了。他已經盤算好了，過兩天進城給家里打電話，盡快將他弄回去，免得夜長夢多。</br>
沈晏小算盤打得響，面上也難掩春風得意，在倉庫里踱來踱去，還踱步到程遙遙身邊，道：“遙遙，你這茶葉挑得不符合規格。”</br>
程遙遙桃花眼冷冷睨著他，沈晏笑笑：“你瞧，這茶葉還是太粗，都得挑出來。”</br>
沈晏一邊說，伸手挑起一根茶葉，手指正好碰上程遙遙纖細手指。在碰上的瞬間，程遙遙將手挪開了，瞪住他。</br>
沈晏笑容不變，道：“遙遙，我家里寄來端午節的節禮，有你的一份。待會兒我拿給你。”</br>
程遙遙冷冷板起臉：“我不要。”</br>
沈晏一徑的深情款款：“我母親可是看著你長大的，這是她的一片心意。里面有你最愛吃的老大昌青團。”</br>
程遙遙差點氣笑了，她揚起眉梢：“你這些東西留著送給程諾諾吧，我在謝家吃過青團了。”</br>
聽見程諾諾的名字，沈晏笑容頓時僵住。</br>
韓茵也笑道：“對啊，程諾諾不見了，沈晏你知不知道她去哪兒了？”</br>
她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讓全倉庫的姑娘們都聽見了。大家不由得都向他們看過來，沈晏干笑，勉強道：“我跟程諾諾就是普通知青戰友的關系，我怎么會知道。”</br>
程遙遙不由得側目。程諾諾跟他有過一段的事兒村子里誰不知道？沈晏這話說得也太無情了，與他平素多情溫柔的模樣完全不符，也叫其他暗暗喜歡他的姑娘們都有些心寒。</br>
這天謝家吃過晚飯，正收拾碗筷的時候，林大富來了。</br>
謝奶奶忙道：“進來吃一點兒？”</br>
林大富忙道：“不不，你們繼續吃。”</br>
謝昭起身走過去，林大富卻擺擺手，露出嚴肅的表情：“我找程知青說個事兒。”</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或明天白天還有一更！</br>
小劇場：</br>
如果謝家有個聊天群，畫風一定是這樣：</br>
三哥：小妖精</br>
遙遙：肉麻~</br>
謝奶奶和謝緋潛水磕cp中。</br>
犟犟忽然插話：嗯！嗯！</br>
系統提示：犟犟已被移出群聊。</br>
感謝在2019-11-2022:08:48~2019-11-2120:53: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na.田、鴨丫、246539011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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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