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不騫不崩
</br>
</br>寶珍和四姑娘一走，阮碧打個哈欠，又往被子里滑。秀芝幫她把被角掖了掖，又把帳幃放下，悄無聲息地退出臥室。小桔正倚在門邊打絡子，見她出來，詫異地問：“姑娘又睡下了？”
</br>
</br>秀芝點點頭，拿起桌子上放著的繡架。
</br>
</br>小桔想了想，湊近她說：“秀芝姐姐，姑娘會不會是讓啥臟東西沖了呀？”
</br>
</br>秀芝瞪她一眼，說：“別胡說，姑娘她只是累了。”
</br>
</br>正說著，寒星挑開簾子進來了，嚷嚷著：“可不得了，可不得了。”
</br>
</br>秀芝趕緊把手指比到嘴邊噓了一聲，責怪地說：“姑娘在里頭睡覺呢，你瞎嚷嚷什么？吵醒她，仔細我剝你皮。”
</br>
</br>寒星吐吐舌頭，壓低聲音說：“可不得了。方才我經過廚房的時候，看到大夫人屋里的寶香和寶月鬼鬼祟祟地說著話，心里好奇，便躲在旁邊偷聽，結果你們知道我聽到什么嗎？”
</br>
</br>小桔推她一把說：“切，還賣什么關子？快說吧。”
</br>
</br>“我聽到寶香跟寶月說，要仔細看著藥爐子，別煎壞了，也別讓人誤拿了。這是下胎藥，萬一跟老夫人、五姑娘的藥混了，就麻煩了。”
</br>
</br>秀芝微愣，片刻恍然大悟，渾身一個寒顫。“這如何使得？五個月了，要鬧人命的。”
</br>
</br>“可不是，嚇死人了。”寒星拍拍胸脯，心有余悸地說。
</br>
</br>里屋忽然響起一聲輕咳，秀芝忙把繡架放下，走進里屋，隔著帳幃低聲問：“姑娘，你醒了？”
</br>
</br>密垂的帳幃里響起阮碧低低的一聲“嗯”，跟著又說：“你跟寒星說一聲，方才那事別再往外傳了。萬一將來有點是是非非，還容易賴在她頭上。”
</br>
</br>“姑娘方才都聽到了？”
</br>
</br>又響起低低一聲“嗯”。
</br>
</br>秀芝猶豫一會兒說：“姑娘，老夫人病著，這么大一樁事，大夫人指定沒跟她說……”
</br>
</br>帳幃里，阮碧呆呆地看著青色的帳頂，她明白秀芝的意思，她也相信大夫人并沒有知會老夫人。不過，就算知會老夫人，她最多也是滿臉不忍地念一聲“阿彌陀佛”，該如何還是會如何。
</br>
</br>“秀芝，這事咱們管不了。”
</br>
</br>長子長孫都是家族的繼承人，自然要娶個家世相當的名門閨秀。正式娶妻之前，妾室生下庶長子，這種事情并不少見，但在世家名門里鮮有。傳揚出去，可是讓人家懷疑阮氏的家訓。阮家軒還沒有定親，要真是先生下庶長子，這往后想謀樁好親事就難了。
</br>
</br>大夫人與二夫人這場火拼，前者雖占據先天優勢，但論權謀卻不如后者。一步一步的緊逼，逐漸毀掉阮家軒——毀了他也等于毀了大夫人的未來位置。只是阮碧不明白，二夫人又沒有兒子，便是毀掉阮家軒，當家主母的位置也輪不到她，這是為什么呢？不過她們的事情就由她們去操心吧，自己管不過來，也不想管。她翻了一個身，又閉上眼睛。
</br>
</br>真是困，從來沒有這么困過，好象每個毛孔都在渴求著睡眠。
</br>
</br>正朦朦朧朧，外頭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跟著感覺到秀芝在推自己。“姑娘，快醒醒，紫英真人來了。”
</br>
</br>她不是閉關了嗎？阮碧驚詫地睜開眼睛，睡意一下子消卻大半。
</br>
</br>秀芝動作麻利地把帳幃勾起，扶她起來倚著床背，跟著拿過梳子幫她理理頭發。然后才去外間把紫英真人請進來。
</br>
</br>她冷著一張臉，面無表情地一直走到床邊，直直地看著阮碧一會兒，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容說：“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br>
</br>阮碧垂下頭不說話。
</br>
</br>半晌，紫英真人又說：“方才太后召我進宮了，將我斥責一頓，教導無方，縱容弟子愛慕虛榮，趨炎附勢，****宗室子弟……”
</br>
</br>聽到“****”兩字，阮碧抬起眼皮，眼睛里閃過一絲憤怒。
</br>
</br>“你生氣？你有什么資格生氣？你不過是個庶民，托福生在詩書世家，享受這一份榮華富貴。要知道這份榮華富貴也是天家給的，如果她要取回， 不過分分鐘鐘的事情。”頓了頓，紫英真人繼續刻薄地說，“方才我去看你家老夫人了，什么傷風感冒，明明是驚厥過度。”
</br>
</br>阮碧又垂下眼眸，沒錯，老夫人是驚厥過度。她在風口站了一個時辰，才被太后請進里面說話，太后只問她一句話：“阮柳氏，聽說你要讓宗室女兒做妾？”老夫人當即磕頭認錯，等出了皇宮，在馬車上就暈過去了。
</br>
</br>“你曾經問過我太后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也告訴過你，她以瑞妃之位，一個兒子成皇帝，一個兒子掌著興平軍，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可想而知。當年先帝育有七子，大皇子是皇后所出，從小被作為儲君培養，才智能力比起三皇子不遑多論。只是少年****，略微有點好**，原也是正常的。文武大臣都認為他必定會繼承大統，卻不想他二十歲那年加冠大婚，獨獨沒有被立為太子。此時三皇子不過十五歲，六皇子也不過九歲，兩人都羽翼未豐，哪里有什么能力阻止先帝立大皇子為太子？是誰的手段，你這么聰明，想不出來嗎？”
</br>
</br>阮碧還是垂眸一言不發。
</br>
</br>“我早就勸過你，你就是不聽。如今你看看，得到了什么？好在她對你還是手下留情，并沒有趕盡殺絕，你就知恩吧，從此以后死了這顆攀龍附鳳的心。”
</br>
</br>聽到“死了這顆攀龍附鳳的心”，阮碧心里好象有個鈍鋸割著，痛得喘不過氣來，眼眶里也浮起淚花。
</br>
</br>紫英真人見她垂頭喪氣地坐著，臉色雪白，眼眸里淚光點點，心里一軟。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在這個年齡，可以說是天真爛漫，也可以說是愚蠢笨拙，愛上了趙將軍，然而……落得如今依附道門的下場。心里一軟，口氣也跟著軟了下來，長嘆口氣說：“傻丫頭，我早說過了，門第懸殊的相遇不如不遇。”
</br>
</br>阮碧用手掩住眼睛，肩膀顫動。
</br>
</br>紫英真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嘆口氣，然后走了。
</br>
</br>她一走，阮碧扯過被子蓋住自己的頭。
</br>
</br>秀芝立在床邊，看被子簌簌抖動著，眼眶也微微濕了。過了一會兒，看被子不抖了，她從箱篋里抱出一床新被子，換下舊被子，正準備抱到外頭，叫寒星與小桔拆了。忽然聽到阮碧說：“秀芝，我是不是很蠢？”
</br>
</br>秀芝想了想，說：“姑娘別瞎想了，先睡一會兒吧，晌午，靜宜縣主還要過來呢。”
</br>
</br>半晌，被窩里響起一聲輕輕的“嗯”。
</br>
</br>未時剛過，顧靜宜來了，手里抱著雪球，身跟著七八個丫鬟仆婦，其中一個仆婦手里拎著一只紅漆鳥籠，里面裝著一只翠羽紅喙的鸚鵡。鸚鵡閉著眼睛，頭放在背部，身子縮著，看著好象睡著了。
</br>
</br>顧靜宜沒有坐在椅子上，直到走到床沿邊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阮碧一番，問：“五姐姐好些沒？本來我奶奶也要來看你，讓紫英真人勸了，說她長輩又是尊者，親自來看你，容易折你的福。”
</br>
</br>“好多了，再將養幾日，就會沒事的。”阮碧說，“我師傅說的沒錯，我一個小輩，也不是什么大病，豈改驚動大公主大駕？改日我好了，再去公主府里叩謝就是了。”
</br>
</br>顧靜宜“嗯”了一聲。
</br>
</br>阮碧看她今日沒有平時的活潑，頗有點無精打采，不免好奇，仔細看她問：“妹妹怎么了？是否身子也不舒服。”
</br>
</br>顧靜宜搖搖頭說：“我是心里不舒服。”見她不解，又補充了一句，“太后給表哥賜婚了。”
</br>
</br>真是哪壺不開提那壺，一旁的秀芝恨不得上去掩住她的嘴巴。
</br>
</br>阮碧目光閃爍，趕緊垂下眼皮。
</br>
</br>定國公府的一個老嬤嬤輕咳一聲，然后沖顧靜宜使個眼色。
</br>
</br>顧靜宜意識到自己失儀了，悶悶的地說：“不說這個了，五姐姐，聽說你在宮里唱了一首歌詞和曲調都怪異的歌，不過很好聽，是不是真的呀？”
</br>
</br>阮碧點點頭。
</br>
</br>“可不可以唱給我聽呀？”
</br>
</br>旁邊的老嬤嬤又輕咳一聲，顧靜宜這才想起阮碧尚在病中，訕訕地笑了起來。
</br>
</br>“改日等我好了再唱給妹妹聽吧。”
</br>
</br>“好呀，好呀，一言為定。”顧靜宜頓時眉開眼笑。
</br>
</br>阮碧看著她的笑臉羨慕地想，倒底是個孩子，情緒如此多變。
</br>
</br>老嬤嬤輕聲地說：“縣主，你帶來的禮物呢？”
</br>
</br>顧靜宜“啊”了一聲，說：“差點忘記了。”沖提著鸚鵡的仆婦招招手。
</br>
</br>仆婦識趣地上前一步。
</br>
</br>“五姐姐，你看這只鸚鵡如何？”
</br>
</br>“甚好。”
</br>
</br>“這是我家小白哥哥送你的，他說你成日躺在床上太悶了，送只鸚鵡陪你說話。”顧靜宜說著，拍拍鳥籠。“小翠，快說呀。”
</br>
</br>鸚鵡被吵醒，撲楞楞地震動著翅膀，然后嘎嘎地大叫一聲：“靜宜是個大傻蛋。”
</br>
</br>周圍下人們掩嘴而笑。
</br>
</br>顧靜宜雙頰飛紅，拍著鳥籠說：“不是這一句，笨鳥。”
</br>
</br>鸚鵡又嘎嘎狂叫一聲：“小白哥哥是個大壞蛋。”
</br>
</br>顧靜宜連迭搖頭：“不是，不是，小白哥哥昨晚教你的。”
</br>
</br>鸚鵡偏著頭，大概“想了想”，張開嘴巴說：“五姑娘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br>
</br>“對了，對了，就是這句。”顧靜宜拍著手歡喜地說，“小白哥哥教它****。”
</br>
</br>看著她歡喜的樣子，阮碧的腦海里浮上的卻是顧小白的臉，想象著一個少年在孤燈之下，反復地教一個鸚鵡念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