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司離抬起頭,借著夜色看進(jìn)顏回眼底,低聲問,同樣問他:“值嗎?”
他們倆之間,究竟誰付出的更多,只怕早就如同那糾纏在一起的線團(tuán)一樣,理不清楚了。
顏回動(dòng)了動(dòng)嘴,說不出話來。
他想爬起來打云司離一頓,讓他別犯傻了,可他現(xiàn)在的這破身子,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云司離將他冰涼毫無溫度的手塞回被子里,低聲道,“我說過的事情,就絕對會做到。你也別試探我的真心,這么些年,你難道還不知道?”
顏回沉默半響,艱難地翻了個(gè)聲,低聲道:“我不知道。”
云司離看著他冷淡地后腦勺,也不生氣,反而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我自己知道就好。”
顏回就更加氣悶了。
他捂著胸口,狠狠吸了一口氣,只覺得那里破了個(gè)洞,撕扯著渾身都疼。
身后云司離依舊不把罷休,知道他睡不著,就繼續(xù)跟他嘮叨:“等你好起來,咱們就換個(gè)地方,看你想去哪里,我們就走去。不想停下來,我們就走遍名山大川,吃遍天下美食,等把曾經(jīng)欠下的債還清了,我們就去月老廟。”
顏回氣笑了。
好在夜色濃郁,云司離沒看見他通紅的眼角。
他翻過身,重新轉(zhuǎn)過頭來,幽幽地盯著眼前的人:“債,什么債?你不欠我什么?就算欠了,你這輩子都還不清!”
云司離也不生氣,盯著他的雙眼道:“那我就不還了,明天我們就去月老廟……欠著你的債,等你下輩子來找我還。”
顏回喘了口氣:“放屁!我躲你還來不及……”
話未說完,被云司離隔著被子整個(gè)抱住了,聽他低聲在耳邊道:“那我就來找你。”
縱然還有千言萬語,可到了這,顏回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刻他若是理智一點(diǎn),必然就是將身上這人推開。
可他滿心疲憊,連喘氣都覺得累,又哪里有力氣將人推開?
他閉著眼,遮掉眼底的苦澀,不由想起了六年前,重新遇見云司離的樣子。
這人當(dāng)時(shí)模樣十分落魄,整個(gè)人站在他跟前時(shí),表情說不清楚是驚還喜,一張嘴張合許久,終究還是連一句都沒說出來,就那么愣愣地看著他。
許久之后,他才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喃喃道了一句:“還好……”
還好什么,顏回不知道,問了幾次,他都沒說。
漸漸的,他不愛問了,云司離卻賴著不走,自發(fā)接了以前顧老爺子的活兒,任勞任怨地照顧他的起居,吃喝拉撒全是他一個(gè)人做,細(xì)致周到的根本就猜不到他以前是做過皇帝的人。
顏回趕不走他走,顧老爺子另有打算,沒打算趕他走,云司離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
這一留就是兩年,直到顧老爺子去世。
老爺子走得毫無征兆,前一秒還大著嗓門同鄰居吵架,后一秒人就倒了下來,不省人事。
顏回清楚的記得,自己當(dāng)時(shí)還是個(gè)連床都下不來的廢人,整日里泡在藥浴里,顧老爺子倒下時(shí),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是云司離鎮(zhèn)定地料理了他的后事,跪在他榻前,在他閉眼之時(shí),以發(fā)誓的名義說了那些話。
那時(shí),他背挺得很直,說出那些話也不覺得羞恥,滿是理所當(dāng)然。
顏回當(dāng)時(shí)有些無語,心道這人哪里來的這些勇氣?哪里來的理所當(dāng)然,他又不欠他什么。
仔細(xì)算起來,當(dāng)初他會和云司離換血,不過也是因?yàn)檫€宋家的情罷了。
再后來,他替顏回埋了顧老爺子,從此徹底從他手中接過了照顧顏回起居的事情。
顧老爺子去世后的一年,顏回能離開藥浴下地了。
但他常年不見光,虛弱得不像話,一開始連站都站不起來,一直是云司離抓著他的手,給他當(dāng)拐杖,一步一步帶著他走出屋門。
他曬不得太陽,他走哪兒就帶著一把傘,一邊護(hù)著他,一邊給他打傘,貼心周到,比給人當(dāng)媳婦照顧得還要仔細(xì)。
夜深人靜時(shí),顏回聽著守在他榻邊那人的呼吸,忍不住想,兩人究竟是誰欠了誰,這下怕是怎么都說不清楚了。
后來,他勉強(qiáng)能行動(dòng)了,不想待在原來的地方,云司離又任勞任怨地帶著他四處游歷。
他不能長途跋涉,兩人就走一路歇一路,一個(gè)村子一個(gè)村子走的,走上一年都沒關(guān)系。
去過太原,看著顏止死了之后,顏氏一代不如一代,漸漸沒落,直到有一天從這世上消失。
顏回忽然覺得沒意思,以前那些仇恨好似瞬間消失。
他想,或許顧瑯?gòu)肿詈竽芎菪膶︻佒瓜潞菔郑赡懿皇呛蓿皇菫榱俗o(hù)他平安。
可如今他這不人不鬼的樣子,到底是辜負(fù)了她的心血。
這一世,他注定要辜負(fù)許多人了。
后來到了肅州,顏回走不動(dòng)了,兩人就在這里買了一處宅子,待了兩年。
直到云間月聽到消息,眼巴巴地趕來見他們。
眼下,顏回忽然又覺得在肅州也待夠了。
他沉默片刻,同云司離道:“我想回西夏。”
云司離愣了一下,隨即什么都不問,低低應(yīng)了一聲:“好,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們就去西夏。”
過了一會兒,顏回又說:“到了西夏,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云司離“嗯”了一聲:“我陪你。”
顏回轉(zhuǎn)過臉看著他,突然問:“陪多久?”
本來只是隨便的一句話,他也沒要求云司離會怎么回答。
問完他就閉上了眼,準(zhǔn)備睡會兒。
但云司離去將手伸進(jìn)被子里,握住了他的手,一下一下捏著,低聲道:“這一輩子對我們倆來說都是奢侈,我求不得,你也求不得。所以,我不求了……我陪著你,無論哪里,無論多久,直到你我消亡。”
說得真好聽啊。
好聽到他心里全是酸楚,眼淚都快憋不住了。
顏回閉著眼,連呼吸都變得難過起來。
他遮掩得很好,半點(diǎn)都沒讓云司離聽見,只道:“這一生,終究是我欠你的。”
“欠著吧,我不要你還。”云司離笑了笑,“正好下輩子,我來尋你。”
這輩子都求不得,哪里還有什么下輩子?
顏回嘆了口氣,轉(zhuǎn)了個(gè)身往云司離身邊靠了靠,閉著眼想道:“就這樣吧。”
求不得就求不得,至少人還在身邊。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