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算了吧,謝謝你。”他有點失望,轉身走了回去,對助手說:“你再催催陳律師。”助手回答說:“已經在路上了,還要一刻鐘。”
我和鄒月站在那邊,一時不知是否該悄悄離開。
這時,聽見公安的步話機里傳出焦急的聲音:“律師來了沒有?律師來了沒有?他很激動,已經站在屋頂邊上了!”
下面的領導對著步話機回話:“再等一下,就快到了。”然后對旁邊的人說:“讓消防隊做好接人的準備!”
一個站在我們旁邊的人悄悄地說:“有什么好接的,那么高摔下來,氣囊有屁用,早就成肉餅了。”
我看看林啟正,他半坐在一張桌子上,微皺著眉頭,手里的手機又在不停的打開、關上。看樣子這是他焦慮時的習慣動作。
鄒月在我旁邊問:“姐,你認不認識住在這附近的律師啊?”
我仔細想了想,對她搖搖頭。
突然,樓下的人發出驚叫,大家都向樓頂望去,只見那個人似乎在樓的邊緣來回地走動,還把一些磚瓦扔了下來,隱約聽見他在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要見律師!我要打官司!我要見律師!我要打官司!”
只聽見步話機里的人在大聲說:“他情緒很激動,我們無法靠近他,無法靠近他!”
“盡量拖延,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心一橫,把手里的菜交給小月,走到林啟正面前說:“我上去試試。如果到了樓頂,我可以堅持住,我就跟他談。”
林啟正立刻站起來,說:“好!我陪你上去!”
周圍有幾個人馬上表示反對:“林總,你還是不用上去了吧,就在下面坐鎮指揮。上面危險!”
他對那些人擺擺手,轉頭對我說:“跟我來!”
我隨著他穿過磚石和黃土堆,上了一部施工電梯。施工電梯就架在幾根鋼架中間,四面用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勉強攔住。電梯啟動時,猛地一震,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我嚇得趕緊抓住旁邊的鐵架。
林啟正望著我說:“別緊張,很安全。”
我點點頭。看著地面漸漸遠離,我的心開始緊縮,手心在不停地出汗,根本說不出話來。
到了樓頂,電梯又以極大的聲響猛地停住。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這時,林啟輕輕拍拍我的肩說,“別往下看,跟我走。”說完先出了電梯,我也只好戰戰兢兢地跟著他下了電梯,沒走兩步,一個公安迎了上來,急促地問:“林總,這是律師嗎?”
我緊張地答不出話來,林啟正在旁邊回答:“是的。”
“快上快上,我們已經控制不住了!”他催促道。
林啟正低頭問我:“怎么樣,你可以嗎?”
我鎮定了一下情緒,問:“人……人……在哪里?”
公安用步話機向上指了指:“在樓頂上,跟我來。”
我們跟著他穿過整個樓面,突然發現,要上到樓頂的話,還得沿著一個木板橋爬上去,而那個木板橋幾乎完全懸在半空中。
我不敢走了,僵在了那里。林啟正一直站在我旁邊,他沒有說什么,似乎在等我做決定。
公安走了兩步,見我們沒跟上來,又返身走了回來:“怎么啦?上去就到了,快點快點。”
我還是不敢走。公安拉住我的手,用力地把我往上拽,一邊拽一邊說:“膽子這么小,怎么當律師?!你這是去救命呢,還不快點!”
我就這么被他生生拽上了樓頂,然后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在樓頂的邊緣來回走動和叫罵,有十幾個公安和民工模樣的人站在離他約20米的地方,不停地勸他,而他只是大聲說:“除了律師誰都不準過來!我要見律師,你們不讓我見律師,是剝奪我的人權,是要逼死我。律師怎么還沒來?”
公安大聲對那個年輕人說:“別急別急,小劉,你的律師來了!”然后低聲對我說:“你只要想辦法把他引到中間一點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采取行動,把他控制住。”
所有的人都回頭看著我,樓房剛剛封頂,四周毫無遮擋,也看不到任何建筑物,風吹得人搖搖晃晃,仿佛浮在半空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腦中一片空白,腳下像是踩著棉花,完全落不到實地。
但是事已至此,我知道沒有退路了,只好深吸一口氣,高一腳淺一腳向那個年輕人走去。
走到離她大約十米遠的地方,我停下來。“你好,我叫鄒雨,我是律師。”我的聲音顫抖著,但我努力自己看上去鎮定自若。
年輕人看著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你騙我,你這么年輕一個女的,怎么是律師?”
我想從包里翻出律師證來給他,可是手抖得太厲害,我竟打不開包的拉鏈。這時,突然從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接過我的包,打開了拉鏈。我返頭一看,是林啟正。看到他,我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把手伸進包里,拿出了律師證。
“那個男的,別過來!”年輕人突然叫道。林啟正退了下去。
我把律師證舉起來,年輕人說:“你送過來,我要看是不是真的!”
我往他身邊走了幾步,遠遠地把證遞給他,希望能引他走近一些。
“你送過來。”他不上我的當。
我又往前走了兩小步,勉強把證遞到了他手里。他拿過證,仔細看了看。
我站的地方離樓的邊緣不足兩米,甚至能看見樓下桔紅色的氣囊。我感到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而無力。
“鄒律師,你要幫我打贏這場官司啊?”年輕人終于相信了我。
“我還不清楚你的情況,你能和我說一說嗎?我一定會幫你!”我盡量保持著冷靜。
他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自己的經歷,我其實根本沒聽清他說什么,我的大腦有一大半在恐懼中失效了。但我盯著他的眼睛,好像我聽懂了他的每一句話。等他說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打斷了他,我說:“你的案子很有希望,第一,你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是在工作中受傷的,第二,你的傷情已構成殘疾,這也有醫院的證明,但是你現在缺的就是工傷鑒定,如果沒有工傷鑒定,就不好計算賠償數額。”
“我沒有錢做工傷鑒定!我一分錢也沒有了!”年輕人悲傷地說。
“沒關系,錢不多,我可以借給你,我可以免費幫你打官司。”我安慰他。
“包工頭不會給我賠錢,他說不管我告到哪里,都沒用。”他開始哭泣,但他的憤怒在消退。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可能,如果法院判了多少錢,他就得拿多少錢,不然法院可以強制執行。”
年輕人的布滿淚水的臉上現出希望。我繼續說:“小劉,聽姐姐一句話。人活著才有希望,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這話雖然老套,但是管用。他的哭泣聲微弱下來。
我向他伸出手,他猶豫了一下,向我走了過來,剛走過來兩步,后面的人就蜂擁而上,馬上把他架走了。
此時,我殘余的勇氣完全崩潰,腿一軟,蹲坐在地上。
有一個人走到了我身邊,我知道是他,他把手伸向我,對我說:“你干得不錯,走吧!”
我抬起頭,他高高地站著,俯身看著我,陽光從他的身后射下來,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帶著哭腔對他說:“我害怕,我不敢走。”
他蹲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很溫柔,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說:“沒關系,你哪里都不要看,你就看著我,跟我走。”
他的手一用力,我跟著他站了起來。他就那樣一手拿著我的包,一手牽著我,向樓下走去。他走得很慢,走兩步就會回頭看我一眼,我乖乖地看著他的背,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那個樓頂。把我帶上電梯后,他回過身面對我,手一直沒有松開。因為人很多,我們隔得很近,我的眼睛正好看見他T恤胸口上的商標,一串Z開頭的字母,然后我再次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樹林里的味道。
電梯開始啟動,咣當當地響著往下一沉。我又禁不住大叫一聲。林啟正輕輕地笑了起來,低頭對我說:“把眼淚擦一下吧。”
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滿臉都是淚水,趕緊抬手把臉抹干凈。
“咚”地一下,電梯重重砸在了一樓地面。我們倆幾乎同時松開了手,他把包遞給我,說:“你的指甲該剪了。”我低頭看他的手,修長的手上面有幾個明顯的掐痕,我太用力了。
我走出電梯,終于踏上了實地。
鄒月迎上來,站在我面前。林啟正在我身后說:“我派車送你們回去。”
我忙轉身說:“不用,就在前面,拐彎就到了,不用送。”
此時,當我面對他時,我發現他又變回了威嚴的樣子,他點點頭說:“好吧,今天辛苦你了,鄒律師。”然后轉身離開。
我和鄒月向工地外走去,林的助手追上來,遞給我一個信封。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笑著說:“誤餐費,林總交待的。”
我連忙推辭,但他堅持放在我手里,并解釋:“今天每個來處理事故的人都有,你更應該有,鄒律師。”我只好接受了。
走到工地門口,突然后面響起喇叭聲,我們回頭避讓,身后一長串車陸續開了出來,林啟正的車在第三部,只見他關著車窗,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地經過我們身邊。
回家的路上,鄒月拎著菜,一直沖在前面。
我余悸未驚,實在是趕不上她。等我進了家門,她已經沖進房間關上了門。
我隱隱知道她發火的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姓林的。真是何苦?
但是中午的午宴看樣子是不可能了。我打電話給鄒天,他正在來的路上,我讓他把朋友帶到外面去吃。鄒天很失望,問為什么,我簡單地回答了一句:“小月又在發神經了。”鄒天立馬明白,答應著掛斷了電話。
我剛把電話放好,鄒月“呯”地把門打開,用尖利的嗓門對我叫道:“誰發神經?誰發神經?”
我懶得理她,起身向房里走去。她跟在我后面,繼續追問:“鄒雨,你和林總到底是什么關系?”
我回頭,用很輕蔑的口吻對她說:“什么關系?愛人關系!怎么樣?”
她快瘋了,拿起手邊的一個相架就準備扔過來,我用手指著她,嚴厲地說:“你扔一個試試看?!”
她被我吼住了,手僵在半空中,眼淚開始奔涌而出。看到她的樣子,我又有些不忍:“鄒月,你怎么還是想不開呢?林啟正他是什么人,如果你欣賞他,你就遠遠地欣賞,不就結了,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做些不可能的夢呢?”
“你為什么認識他?”她還在堅持這個問題。
“說實話,為了你,我去見過他,所以才會認識他。”
“你和他說什么了?你讓他把我調走?”
“不,何止是調走,我希望他辭退你!”
“你為什么這么干?”
“那我應該怎么干,請他娶你?請他愛上你?”我不由提高了聲調。“你知道林啟正怎么對我說的,他說他從來沒有給過你任何回應或鼓勵,那意思就是說,你完全是自作多情!”
看得出,我的話讓鄒月很難受,她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我并不想這樣傷害她,但也許只能“惡疾下猛藥”。
她轉身向房間走去,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來質問我:“你和他不熟,那他為什么牽你的手,幫你拿包,還那樣……那樣看著你笑?”
我愣住,被她看見了?但我馬上回過神來,大聲反駁道:“我恐高,我不敢走,他牽一下手有什么關系?我幫了他這么大的忙,他幫我拿一下包有什么關系?你簡直是神經過敏!”我有意忽略了笑的問題。
我的氣勢壓倒了她,雖然她有些不服,但還是轉身回房去了。
我全身乏力,把自己扔在床上,不一會兒,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