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初冬,遼東省中所縣大青山山區(qū)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的更早了一些。
昨日黃昏,一股來自北方的冷空氣呼嘯著不請自來,它呼出的號子音猶如潛藏在大山深處的夜梟發(fā)出的哀呻,凄厲而悠長。
夜半時分,一顆顆晶瑩的雪粒子從天而落,伴著號子的音符在空中旋起舞步,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逐漸的跳累了,各自擁抱著舞伴昏昏睡去,形成一朵朵六角形的花朵,鋪滿枯草凄凄的大青山區(qū)。
隔日清晨,毫無血色的白日躲在濃厚的鉛色云層中不愿意出來,若不是依舊凜冽的北風偶而會撕破一兩片云層,它才會慵懶地施舍一點慘淡的陽光斜在白雪皚皚的大青山上,映出一道冷冷的光芒投向光禿禿的白楊樹。
白楊樹下,除了隨風飄落下來幾片殘留的葉子還有厚厚的雪,整個山里沒有一點生氣,寂靜而清冷。
“嘀嘀”汽車鳴笛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一輛黑色的凌志SUV順著崎嶇的山路七拐八拐的向前駛來,它那龐大的身軀所過之處,濺起的飛雪驚起了在雪地中覓食的麻雀,它們撲扇著翅膀飛向空中,在空中盤旋幾圈后才又落在樹枝上,用綠豆大的眼睛怒視著那黑色的怪物打擾了它們的早餐時間。
凌志SUV在山腳下的一片空地上剎車、停穩(wěn),駕駛室的車門從里面打開,下來一名男子。
男人年紀大約在三十五六歲左右,身材魁梧,面容肅穆,如果不細看,不會發(fā)現他額頭接近太陽穴的位置有一個凹陷下去的淺坑。
他上身穿的是那種舊式的軍棉襖,漿洗的非常干凈,套在身上略有些臃腫,下身穿著一條黃色的舊呢褲,呢褲似乎穿很久了,上面的呢子料都被麿平變得平板光滑,他腳下踩著一雙解放鞋,鞋面兩側上縫有兩塊補丁,補丁面密密麻麻用針線縫著,從針線上可以看出,縫這兩塊補丁的人手很巧,心很細,因為從上面看不到一絲打結鼓起的地方。
男人先是跺了跺腳,后又張開雙臂舒展了一下由于長時間開車而有些疲憊的身體,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山中特有的新鮮冷空氣從他口中到肺部轉個圈后又化成一團白霧呼了出來。
他向車里面揮了揮手,車副駕駛門與車后門同時打開,下來兩名女子,一名大人,一名小孩。
副駕駛下來的是一位少婦,手里捧著一束鮮花,身著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里面隱約露出一件藍色的羽絨服的領子,下身穿著筆挺的黑色直筒褲,看女人的相貌,很年輕也就是不到三十歲的樣子,舉止端莊,秀氣的臉上隱藏著一種外人不易覺察的悲傷。
車后門下來的是一位年約六七歲左右的小女孩,頭帶著灰色的兔兒小帽,脖頸間圍著一條白色的圍脖,身穿著一套長款黑色名牌羽絨服直至腳踝,看她的臉上的輪廓十分像她的媽媽,可眉眼之間更像之前先下車的男子,尤其那雙天真無邪大眼睛,不時得四處好奇的打量著這里陌生的環(huán)境。
“爸爸,我們這是到哪里了?”小女孩看著陌生的環(huán)境心里有些害怕,她的小手緊緊抓住了男子的衣襟。
“囡囡,我們到爸爸的老家了啊,我們出發(fā)的時候不是說咱們一起回爸爸老家嗎?”男子蹲下身,幫小女孩囡囡正了正她的兔兒小帽,然后又緊了緊她圍的圍脖。
“老家?”囡囡懂老家這個意思,但是她不明白為什么爸爸的老家這么荒涼,媽媽的老家可熱鬧了,她去年過年回去的時候吃過好多好吃的,她可是記在心里呢。
“老家?”少婦同樣重復了這樣的詞語,她知道自己丈夫的老家是在遼東省西部的一個縣的農村里,但沒想到這個地方一個人家都沒有,難道丈夫是從那山上的石頭里蹦出來的。
“石頭哥,我也沒發(fā)現有人家啊,這里除了雪就是山,根本看不到人?!鄙賸D依然對男子稱呼著婚前的昵稱,在她的心里,眼前這塊石頭永遠是她的石頭哥,就是牙掉光了,頭發(fā)白了也依然是石頭哥。
“哈,盧茜,眼前是沒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還要翻過面前這座大青山呢?!笔^,也就是少婦丈夫石頭哥笑著對自己的妻子與女兒解釋道,可隨后,他的目光延伸到面前的這座大青山上,凝望之后,他的笑容逐漸消失,一股悲傷的寒流從他的心頭劃過,沿著他的軀體上浮涌動,最終匯聚在他的臉上凝結成一道肅穆的冰峰。
他抬起手指了指大青山說道:“我們今天不去山后的人家,我們今天上山去看望囡囡的奶奶。”
說完這句話,他的手無力的放了下來,目光也隨著大青山轉向積雪的地面,他的頭垂著,眼圈已經泛紅,兩顆豆大的淚珠從臉頰滑落,砸在雪地里,形成兩個不起眼的小坑。他的嘴唇不停的顫動著,嘴里用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在不斷著重復道:“老娘,石頭回來了,石頭回來看您了?!?/p>
盧茜站在一旁似乎本能的感受到丈夫哀傷的情緒,她的鼻子有些發(fā)酸,感覺就像被冰冷的空氣堵住一樣,難過的想用眼睛來呼吸,可是眼睛里總有一層水霧在阻擋。她緩緩走向前,用手輕撫著石頭的后背,哽咽的勸道:“石頭哥,別難過,我們已經回來了不是嗎,婆婆她老人家在山上一定能看到我們的。”
石頭聽從了妻子的勸慰,把垂著的頭抬了起來,他的目光望向大青山高處向陽的一處地面,山上積雪皚皚連成一體,具體的位置他看的不是太清楚,但他相信如妻子所說,老娘所在的位置高,一定能從上面看到下面來人的。
石頭抬起雙臂,用粗燥的手掌使勁的搓了搓面龐,精神重新變得振作起來,他感激的看了看盧茜,向她露出了以往憨厚樸實的微笑。
“爸爸,媽媽,你們過來看看,我做的雪人怎么樣?”囡囡的聲音把石頭夫妻二人的視線拉拽到了她的身前。
石頭走過去一看,囡囡正蹲在車前不遠處的一塊平地里堆著雪人,不知是她在欺負著雪人,還是雪人在欺負著她??傊?,雪地一片狼藉,上面立著三堆“雪人”,兩大一小,而囡囡的小手卻被冰的通紅。
盧茜心疼的把囡囡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用嘴里的哈氣不停呵氣,嘴里還呵斥道:“你怎么把手套摘了,多冷啊,把手凍壞怎么辦?”
囡囡本以為媽媽看到自己堆的“雪人”會夸獎自己兩句,沒想到不但沒有獎勵,還兇人。囡囡的小嘴一咧,眼睛一紅,幾個小金豆不停在的眼圈旋轉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自動掉下來。
石頭蹲在囡囡的身前,看著那三個小“雪人”,“雪人”的個頭都不大,大概有他的手掌那樣的大小。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問題是這三個小“雪人”根本就不像“雪人”,反而像三個用雪堆起來的苞米棒子。
石頭自然不會嘲笑囡囡的手藝有多潮,這也不難解釋,這些年來他一直生活在南方,那里根本下不了幾場雪,囡囡也因此沒有什么實踐的機會。
“囡囡的雪人堆的不錯哦,能告訴爸爸這都是誰嗎?”
囡囡聽到爸爸夸她,她一掃剛才難過的表情,換成一副笑臉,那幾顆小金豆也神奇般的不見了。
她把手從媽媽的手中抽出來,用小手指著那幾個“雪人”用稚嫩的聲音介紹道:“這個胖胖的是爸爸,這個瘦瘦的是媽媽,這個小小的是囡囡。”
說完,她昂著小腦袋用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石頭,那其中的意思就是,爸爸,你快點表揚我。
石頭自然懂女兒的心思,他舉起一只手來豎起大拇指夸贊道:“囡囡真棒,等過兩天爸爸帶著你堆個大雪人好不好。”
“好啊,好啊?!编镟锫牭桨职挚洫?,開心的在雪地雙腿蹦起來,同時還斜著眼睛對盧茜做了一個鬼臉,那意思就是,你看爸爸都夸我,就你總兇我,我不和你好,我和我爸爸好。
盧茜看著囡囡做鬼臉的樣子,有些哭笑不得,她不能和女兒撒氣,只好把氣撒在石頭身上:“你看你,都是你慣的?!?/p>
石頭憨憨一笑說道:“小孩子嗎,淘氣點沒啥,我小時候玩雪比囡囡還瘋呢?!?/p>
“得,惹不起你們爺倆,你們都是祖宗。”說完,盧茜就氣哼哼的去車里拿上山的物品去了。
石頭和囡囡相視一笑,默契的用眼神交流一下,各自揮起了拳頭,做出一個勝利的手勢。
小插曲過后,石頭去車后備廂拿出一個竹籃與一把木把的鐵鍬,竹籃里裝著一些水果、糕點、檀香等上供的用品,他原準備把鐵鍬別在后腰的腰帶上,后來看了看上山的路徑,還是選擇拎在手里。
囡囡看到爸爸手拿著鐵鍬,不明所以,她問道:“爸爸,我們不是上山看奶奶嗎?拿鍬鍬干嘛,是給奶奶種地嗎?”
石頭聽聞一楞,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告訴她是給奶奶上墳填土,想必她也聽不明白。后來他才想出來一個理由:“不是種地,是奶奶住的房子時間長了沒人打理,我們給奶奶修修房子?!?/p>
修房子囡囡能聽懂是什么意思,她轉了轉眼睛說:“那修好了,我給奶奶門前也堆一個雪人好不好?!?/p>
石頭聽聞一笑,點點頭:“那當然好啦,我想奶奶一定會很開心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