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崔兆麟隨著蜂擁的逃難人群一起出了“地載門”，直奔北陵，他去接文鸞。崔兆麟一路快跑，身后的人群漸漸稀疏、零落，直至消失。除了他，沒人敢去北陵，因為夜晚的槍炮聲最先來自北面。

他抹一把臉上的汗，順勢把手里拎著的布包甩到肩上，布包里是母親準備的給文鸞變身的衣服，一身短打和草帽。他尋思等見了文鸞后，他們該如何回家，沒有黃包車肯去北陵，無論他出價多少。近八公里的路夠文鸞走上一陣子，遑論路上有可能的變故。

有汽車在身后鳴笛，崔兆麟讓到路邊，那車子卻在他身邊停下。戴著眼鏡的中年司機打開車門，“崔兆麟？”他見崔兆麟點頭，便接著說，“我是你姨母的朋友，你姨母托我去接你妹妹，上車！”

這輛車他見過，以前送母親回家。是誰的朋友不好說，但這個時節奮不顧身來幫忙，絕對好過他涼薄的父親。“不用去接，學校里自會安排，兩千多人在一起，怎么不安全了？”父親阻止他。那個女人也跟著勸。他的父親也許盼著妻子說句話反駁他，打破多年來兩人間的沉默。母親看都不看父親一眼，只沖著崔兆麟揚揚下巴，崔兆麟就奔出家門。怎么能安全？東北大學鄰近北大營，且有二百多女生！

郊外，沒什么車馬行人，車子開得快，不過十分鐘便開進東北大學校園。校園里空蕩蕩的，偶見三五學生聚在一起議論紛紛，不像有日軍侵占，崔兆麟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落回胸腔里。

文鸞竟不在宿舍里，女生宿舍也幾乎空無一人！宿管說應該去了理工大樓，寧秘書長在理工樓開全校大會。理工樓內外擠滿了人，崔兆麟排開眾人擠進大廳，一眼就看見了妹妹，女孩子漂亮得耀眼。

他扯了妹妹便走，卻聽到站在走馬廊上的寧恩承說，“我向諸位保證，我一定遵守英國傳統，如果遇上危險，逃生的次序一定是：婦孺先離船，其次是教授學生，再次是職工，我是永守舵位，盡力讓大家先逃生。中國向有國家養士的傳統。古人說‘士報國恩’，今天國難當頭，我們全是一國的善士，應有‘士報國恩’的準備……”崔兆麟望一眼秘書長，心中肅然起敬。

文鸞雖然換了男裝，把頭發掖進帽子里，卻絲毫不掩秀色。如何能“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花木蘭相貌堪憂。崔兆麟只求老天照應，無驚無險地回家。

不到二十分鐘的車程（民國時期車速慢、路況差），偏偏在半路上出了岔子。遠遠地，他們就看見五個日本浪人持槍抄刀橫在路上。未等他們開近，一個浪人便舉槍沖天開了一發。司機單手握住方向盤，另一只手從兜里掏出手槍遞給崔兆麟，“沖過去！誰撲到車上，你就開槍！”

“打開保險！”司機又加一句。

他不說，崔兆麟真忘了，他沒用過槍。

“姑娘，系上安全帶！”司機對文鸞喊一聲。

車子加速向前沖去，浪人迎面對著車里就是一槍，子彈擊碎玻璃，從兩人中間飛過去，崔兆麟聽見文鸞驚聲尖叫，隨后，女孩又喊著說，“我沒事！”

車子迎面將持槍的浪人撞倒，豈料隨即路面上便有一坑，車子在坑里劇烈地顛簸了幾下，趁著車子片刻的遲滯，四個浪人攀上車子。一人趴到車前蓋上，崔兆麟隔著車窗對他連轟數槍，看著那浪人的身體慢慢從車蓋上滑下。兩個人攀在車子左右兩邊，福特T型車的踏板使他們牢牢地穩住了身體。一個人躍上車頂，用武士刀狂砍車棚，嚇得文鸞驚叫。

崔兆麟沖著自己這邊的浪人再轟數槍，浪人掉下車去，在車窗上留下幾抹血痕。司機身體前傾，崔兆麟從他背后伸出手瞄準那邊的浪人，扣動扳機。浪人毫發未損，正用短刀刀柄兇猛地擊打車窗玻璃。

身處險境，頭一次用槍，他太緊張，7發子彈被他一股腦地甩在了前兩個浪人身上。

伏在車頂上的浪人砍不開車棚，便改變了策略，也用刀柄猛砸汽車后窗。浪人們眼瞧著就要擊碎玻璃，司機在坑坑洼洼的狹窄路面左沖右突，也甩不掉浪人。停車應戰？他們顯然不是長于搏殺的日本浪人的對手。崔兆麟心急如焚。

就在浪人砸碎玻璃，手伸進來的那一刻，忽然槍響，司機那側的浪人應聲落地，再一槍，棚頂上的浪人也掉了下來。他死狀恐怖，腦袋里迸出的血濺到車窗上，惹起文鸞的連聲驚叫。

野地里一個大漢走出來，揮手示意叫他們快走，崔兆麟在車里向他一抱拳。

“都過去了，文鸞。”崔兆麟握住妹妹的手，撫一下她的頭。車子繼續平穩向前，他聽見司機長出一口氣。

再轉個彎就是地載門了，司機在熙攘的人群里停下車，叫兩人下來，因為在日軍占領的市區內行車很惹眼，何況滿是血跡的車，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司機又從汽車后座下面取來一個帆布包，從里面拿出工具，“拆掉車牌！”他遞給崔兆麟一把榔頭。他倒是行事周密又沉著冷靜，崔兆麟心里贊一聲。兩個人三下五除二地砸掉車牌，崔兆麟特地跑進野地，將車牌扔得遠遠的，埋沒在荒草里。人家救他和文鸞于死地，他豈不知恩？

三個人一起進城，司機陪著他們一直快走到崔家所在的街巷時才告別。“你……”，他欲言又止。“放心，我不會說你來幫忙。”崔兆麟回一句。說什么說？難道陷母親于困境，讓那個女人平白恥笑她？兩人對看一眼，彼此都了然于胸。

崔父驚問他們何以回來得如此迅速，“剛好文鸞的同學家里派汽車去接她，我們就順他們的車。”他的父親并不懷疑，也不感到羞恥！

“她受了驚嚇。”崔兆麟對母親說一句，便心急火燎地離家，奔向大東門。他去女子師范，不為喬世瑛，喬世瑛昨晚住在兩人的寓所里。

她有父兄在，他仍是不放心。門衛說女生們都被家人接走了，目前并沒有日軍來騷擾。崔兆麟不放心，特地跑到宿舍和教學樓細細看一圈，曠無一人，他心里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