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門突然被打開,文孝禮沖出來,大叫:“來人啊,快來人,田田醒了,田田醒了……”他的嗓門特別大,特別興奮。
一個丫頭首先跑來,接著是一個老媽子。文孝禮連忙吩咐:“你,快去打些熱水來,你,去廚房做吃的,要快……”
丫頭、老媽子應聲就跑了。幺孃和文六順也趕了過來。
幺孃高興地:“田田醒了?”
文孝禮:“醒了醒了……”幾個人跑進了屋。
冉天放混混沌沌地叫著“田田、田田……”片刻,他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眼前的人從模糊也變得清晰了。
穿著紅軍軍裝的張勤連長笑了:“老鄉,老鄉,你終于醒了。”
冉天放一愣:“我,我這是在哪,你們是哪個?”
張勤:“你在桑植縣洪家關鄉我們的根據地里,我們是紅軍。”
冉天放:“紅軍,□□?我要走……”他挪動身體準備起來,沒想到由于體力不支,差點掉下床。
張勤忙扶?。骸鞍?,不行,不能動……”
冉天放著急:“我要走,憑啥子不讓我走?!”
一旁的石凳兒不耐煩地:“誰不讓你走了,你走,你走得了嗎?你這人怎么不知好歹,是我們執行任務半路上救了你,否則你這會兒早沒命了。”
張勤抬手制止了石凳兒,然后和顏悅色地堆冉天放說:“你可以走,但是得養好傷呀,你現在的樣子能走到哪去?”
冉天放稍微安心了些:“可是我得去找我的田田,還不曉得她是死是活呢?!?br /> 張勤:“看來你遇到了不少事,你著急也沒用,現在什么都做不了,你就踏踏實實地在這里把傷養好,等養好了傷,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br /> 冉天放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幺孃在給田田胳膊上換藥,田田正坐靠在床上。幺孃:“來,小心些,好了,藥換好了?!?br /> 田田很虛弱,心情也不好,勉強地說:“謝謝幺孃,原來你還懂醫?聽丫頭們講,你不僅天天為我換藥,還給我開藥方。”
幺孃:“懂點土醫吧,”她坐在田田旁邊:“我原來的夫家就是梯瑪家,我嫁的是他家三伢崽,可嫁過去沒幾年他就死了,也沒留下孩子,爹就把我接了回來?!?br /> 田田:“怪不得,我們這里只有梯瑪才懂醫,你是得到了真傳吧?”
幺孃點頭:“我公公一家對我很好,行醫用藥從來不背著我,帶我上山采草藥,還教我很多土醫方子,我就記了下來,平常歡喜拿出來看看。我回來之前,梯瑪還送了我一瓶保命丹,這回給你用上了。”
田田嘆了口氣,不覺悲傷起來:“保命,還要命干啥子?”
幺嬢連忙呸了一聲:“呸呸,這話講不得,祖宗要怪罪的。”
田田怔怔地,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
幺嬢拿出帕子,輕輕地為田田擦拭著眼淚:“莫哭了,你能活下來,就是命,是祖宗保佑。”
田田木然地:“可是,天放哥……天放哥都去了,我還活著做哪樣?我們說好了的,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我也不想活了……”她流下眼淚。
幺孃嘆息了一聲:“千萬莫講傻話,我曉得你舍不下冉天放,可天命弄人,總不能死了一個,另一個也跟去啊,如果我們都跟著去了,那還有哪個去想著走了的人。我總想著,只要我們活著,只要我們心里還想著那個人,他就還跟活著一樣?!?br /> 田田有些空洞的眼神轉向幺嬢:“只要想著他,他就還跟活著一樣?”
幺嬢:“對頭,想著他,活下去,闖三關你沒死,土匪拿槍打你,傷的那樣重,你也還是醒了過來,我相信,老天爺留你在這個世上,是因為還有需要你做的事。沒做完,它是不會讓你走的?!?br /> 田田抓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可是我這里疼啊,比身上的傷還疼……”
幺孃遞給田田一塊手帕:“我曉得,我都曉得,可你死了又有啥子用處,只會讓你的親人們傷心?;钕氯ゲ皇菫榱四阋粋€人,是為了所有對你好的人活。你還有爹、媽、妹子,莫讓他們傷心難過,等你傷好了下得床了,就可以回家去看到他們了。”
田田接過幺嬢的手帕擦著眼淚,默默聽著,顯然她是聽進去了,她不哭了,望著床頂怔怔地出神。
幺嬢無聲地嘆息了一聲,幫田田擦干了眼淚,輕聲說:“你再睡一會兒,我去看看給你燉的補藥,不要多想了,啊。”
田田感激幺嬢的好意,勉強露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幺嬢出去了,田田又一次抓住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又無聲地落了下來……
灶臺上砂鍋里冒出熱氣,文孝禮著急地來回走,片刻,文孝禮忍不?。骸斑@火,咋個這樣慢,都燉了三柱香的功夫也不好?!?br /> 旁邊的三個丫頭、廚娘福嫂全笑了。一丫頭故意說:“對頭,這個火平常給別個燒菜就不慢,偏就給田田姑娘燒菜它就慢了些,搞得好惱火呀?!?br /> 又是笑聲,文孝禮也聽出話里有話,傻笑兩下,然后轉身去灶臺準備加劈柴:“我來加些柴火就好了。”
福嫂忙阻攔:“大少爺,莫添柴了,柴添得夠多了。雞湯就是得小火慢燉,要不得火大。你莫心急,先回屋吧,等湯燉好了,我們就給田田姑娘端去?!?br /> 文孝禮固執:“不,我要自己端去,我就在這里等?!?br /> 三個傭人又笑了。
一碗雞湯被文孝禮小心地端著,文孝禮:“雞湯來了,田田,喝點湯?!?br /> 幺孃從田田的床邊起身,文孝禮坐了下來。
田田:“我現在不想喝,你放在桌上吧?!?br /> 文孝禮:“不想喝,那可不行,這里面放了人參枸杞紅棗,是補身體的?!?br /> 幺孃:“田田,你就看在孝禮為你親自下廚,又親自給你端來的份兒上喝了吧?!?br /> 田田:“好,我喝。”
文孝禮一勺一勺喂田田,幺孃知趣地:“田田,你慢慢喝,我先回去一下?!闭f著,出去了。
田田不好意思起來:“我自己來吧?!彼舆^碗自己喝。
文孝禮:“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可真把我嚇壞了。”
田田放下了碗,由衷地:“大少爺,謝謝你救了我。我昏迷了這些天你日夜陪著,也把你累壞了,我都聽幺孃講了?!?br /> 文孝禮:“這個幺孃,喊她莫講的。沒得啥子要緊,都是我自己情愿的,你莫放在心上?!?br /> 田田:“大少爺,我做了那么多辜負你的事,可你卻幾次搭救我,還對我那樣好,我覺得對不起你,我真不曉得要咋個報答你……”
文孝禮:“不用你報答我,我講了,這些都是我自己情愿的。我看不得你難過,也看不得你流淚,更不會見死不救?!彼畔率掷锏耐耄蛱锾铮瑵M臉認真地地:“田田,我曉得現在講這些不是時候,可是我想你曉得,我不會要求你啥子,也不強迫你咋個樣。你傷好了就可以回川河寨,也可以留在文家,只要你愿意,咋個樣都行。當然,我巴不得你留下,留下來,留一輩子……田田,你可曉得我的心?”
田田當然明白,輕輕點了點頭。
文孝禮:“那你,那你能不能留下來?”
田田望著他期盼的眼神,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文孝禮緩過神:“看我,你傷還沒好,不講別個,你先安心地養著,有啥子需要就跟我講,我,我再去給你端碗湯來?!彼行┗艁y地拿起碗,走了出去。
田田望著文孝禮的背影,心里很感動。
晚上,田田睡在床上,文孝禮湊過來仔細地看了看田田的睡顏,幫田田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關上燈,自己退到一邊坐下,默默地守護著……
夜色中,田田睜開眼睛,看著角落里文孝禮的身影,怔怔地出神……
河邊的地上放著幾個鬼王燈。
田田坐在石頭上吹著咚咚喹,曲調哀婉,心情憂傷,流下眼淚,腦海里閃現出過往的畫面——
田田和冉天放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跳花燈,買咚咚喹……以及冉天放掉下山崖……
一曲終了,田田已淚流滿面。田田拿起鬼王燈,走到水邊,蹲下看著鬼王燈,自言自語:“天放哥,你咋個就去了呢,偏偏把我一個人留下。”
田田耳邊又響起幺孃的話……
幺孃:“老天爺留你在這個世上,是因為還有需要你做的事。沒做完,它是不會讓你走的?!?br /> 幺孃:“活下去不是為了你一個人,是為了所有對你好的人活?!?br /> 冉天放:“大少爺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以后有機會,我們一定要好好報答他?!?br /> 片刻,田田默默地注視看著漂開的鬼王燈,雙手緊握著咚咚喹,貼在心口:“幺孃講的也許是對的,我們兩個還有事情沒做完。天放哥,我要活下去,心里記著你活下去,我不能再讓爹媽傷心,我要留在羅龍鎮給他們養老。還有,我要報答大少爺的恩情,我要替你、替我們完成心愿,我要嫁給大少爺。天放哥,你若怨我,就滅了鬼王燈,你若許我,就讓鬼王燈轉上一圈……”
鬼王燈順流而下,一個浪頭過來,幾乎將鬼王燈打翻……
田田潸然淚下……
又一個浪頭過來,鬼王燈慢慢地晃動著,轉了一圈……
田田再也忍耐不住,哭喊了一聲:“天放哥……”她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遠處,文孝禮、幺嬢尋來,見此情景,幺孃有些著急,就要上前解勸,卻被文孝禮攔住。
文孝禮鎮靜地:“讓她哭吧,也許哭出來就好了?!?br /> 幺孃沒再往前。
田田哭著:“天放哥,你一路走好,我們來世再見。”
鬼王燈順水而去。
田田抹著眼淚,目視著鬼王燈遠去。
文孝禮默默看著,然后轉身離開。
堂屋里,文太公凝神沉思,一臉嚴肅。
文孝禮走了進來:“阿公,你找我?”
文太公回過神:“噢。”文太公端詳孝禮:“你看看你,這些日子人瘦了一圈不講,心思也不在文家的生意上,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文孝禮搶著說:“阿公,我……”
文太公不由分說地:“聽我講完,那個楊田田的傷我問過幺孃了,已無大礙,人也能下地走動,一日好過一日,明日一早就喊她走吧?!?br /> 文孝禮:“不行,她一走,病情加重咋個辦?”
文太公:“當初你救她回來我就覺得不妥,只不過救人一命算是積德行善吧。如今文家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今后生死都與我們文家沒得半點關系?!?br /> 文孝禮:“我求您,把田田留下吧?!?br /> 文太公:“咋個留?她是一個脫族的人,再回到羅龍鎮就是犯了族規。這樣吧,我念她遭了難,再出去也沒得活路,我就法外開恩容許她回川河寨楊家去?!?br /> 文孝禮索性脫口而出:“阿公,我要娶她。”
文太公瞪著孝禮,不可思議地:“你講啥子?”
文孝禮重重地:“我要娶田田做媳婦。”
文太公怒了:“這樣的瘋話你也敢講?楊田田為那個姓冉的小子幾次三番辜負你,還當著眾人的面闖關脫族而去,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會被族人恥笑唾棄。你還想大張旗鼓地娶她進門,這豈不是往自己的臉面上摸黑,要我們文家永生永世都抬不得頭?”
文孝禮堅決地:“阿公,田田不是做錯了事受罰被逐出去的,她是自愿離開,沒干見不得人的事。她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女子,冉天放已經死了,事情都過去了,沒有人會恥笑田田的不幸。再者,她之前也接了紅貼,是我們文家千挑萬選出來的孫媳婦,這輩子我認定她了,非她不娶!”
文太公氣得哆嗦:“我們羅龍五嶺十九寨,那樣多好女娃,隨便你看上了哪個,阿公都如你的愿。唯獨這個楊田田,她根本不把嫁給你、做文家大少奶奶當回事,你又何必把她當成個寶?”
文孝禮:“在我心里她不光是寶,還是無價之寶。別個女娃再好,在我眼里也只是一堆爛草。當日她不肯負了冉天放,將來也必定不會負了我。阿公,您就成全我吧?!?br /> 文太公氣急敗壞:“成全你?成全你今后在羅龍鎮顏面掃地、身敗名裂?還是成全你在各村各寨面前威信盡失,毀我文家列祖列宗百多年來立下的基業?那不叫成全你,那是毀了你。”
文孝禮:“阿公,我曉得我在做啥子,我曉得我選的人一定是對的。”
文太公:“執迷不悟,癡心妄想,你……你簡直不可理喻。”說完,氣得轉身走了出去。
文孝禮:“阿公,我曉得我在做啥子,我曉得我選的人一定是對的。”
文太公:“執迷不悟,癡心妄想,你……你簡直不可理喻?!闭f完,氣得轉身走了出去。
文孝禮見狀,忙追:“阿公。”
文太公生氣地往自己屋走。
文孝禮追了出來,繞到文太公面前,攔住他跪下來:“阿公,我求您,求求您答應我吧?!?br /> 文太公見狀,愣住,痛心疾首地:“孝禮,從小到大、家里家外,你沒得為任何事情下跪求我。就算打你罵你,硬按你跪下,你也不求饒。如今,為啥子總是為了這個楊田田,為了一個外人腿就打軟了?”
田田走來,見此情景,也是一怔,站在一邊,看著文孝禮和文太公。
文孝禮:“田田不是外人,她是我文孝禮看中的人,您也曾經講她是個出類拔萃的女娃。阿公,我就求您這一次,相信我,田田是個好妹娃,娶她進門不會給我們文家丟臉,將來她一定是個稱職的大少奶奶,我們不會讓您失望?!?br /> 文太公怒道:“閉嘴!莫再講了,我不會答應,永遠都不會答應!”
文孝禮發狠道:“您若不答應,我就一直跪著,跪到您答應為止?!?br /> 文太公更加生氣:“你這樣愛跪,你就跪吧。不過我同你講清爽,我就算是死,也絕不會答應!”說完,揚長而去。
文孝禮看著文太公的背影,表情更加堅定。
田田怔怔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眼看著文孝禮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田田下定了決心,她擦干了眼淚,走到文孝禮身邊,緊挨著他跪了下來。
文孝禮驚訝:“田田?”
田田沉穩而堅定:“我想好了,我答應你留下來,留一輩子。”
文孝禮高興極了:“田田,我沒聽錯吧,你答應了?”
田田點頭。
文孝禮大叫著:“阿公,你聽見沒得,田田她答應了,她答應了……”他突然想起:“田田,你快站起,你的傷剛好,不要跪了,有我在這里就行了?!?br /> 田田:“不,你讓我跪吧,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要和你一起跪!”
文孝禮看田田態度堅決,也就沒再說什么,他點點頭,二人堅強地跪著。
月色皎潔。文家院子安靜下來,院中地上跪著兩個人……
孝禮和田田仍然跪著,但顯然體力不支,有些晃晃悠悠。
遠處,文六順和文三兒、文四兒等眾多家丁、下人偷偷看著,暗中著急。
一個丫頭:“他們總這么跪著,跪出病可咋個辦?”
文三兒:“以前從沒見大少爺這個樣子。大管家,你快去勸勸?!?br /> 文六順也很著急:“勸過好多次,大少爺這回是鐵了心了。講破了大天,也不肯回心轉意。”
這時,文孝義跑了過來,見狀責備道:“大哥他們咋個還跪著,你們為啥子不把他拉起?”
文六順:“不得行,大少爺講哪個若碰他一下,就是壞了他的好事,將來一定要找哪個算賬?!?br /> 文孝義:“這樣下去不得行,阿公那邊氣得不肯開門,我使勁砸門也沒人應,大哥這邊又不肯讓步,兩個人扛上了,這可咋個辦?”
文六順琢磨了一下,忽然想起來:“有了,如今恐怕只有一個人能講上話了。”
文孝義忙問:“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