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咣”關上門,文孝禮一下坐倒在地,他費力地撈過旁邊的門閂,轉身高舉著插在門上。做完這一切,他已是疼得咬著牙,滿頭大汗,慢慢爬到墻邊坐著。
片刻,槍聲就在門外響起,來勢兇猛,不時有子彈打在房門上,穿透花格窗,“?!币宦晸糁形輧鹊臇|西。
屋外。天弓虎和土匪們猛烈射擊。
天弓虎:“打,給老子狠狠打,打死文孝禮,給少刀把子報仇……”
文孝禮喘息著看向屋內——
正面的墻上,掛著一副大大的古體“文”字圖;下面的供桌上,是一排排文家先祖的牌位;兩旁的長明燈,默默燃燒著燭火。原來這里是文家的祖宗祠堂。
文孝禮笑了,向著面前的祖宗牌位,輕聲而慨然道:“也好?!彼钗豢跉?,大聲喊道:“各位長輩,你們都看著吧,文家的人,沒有一個孬種!我文孝禮,沒有辱沒文家列祖列宗!”
文孝禮坐在地上,穩穩舉起槍,對著房門處。
屋外。有土匪開始撞門。
屋內。文孝禮立刻開了一槍,外面傳出一聲慘叫,但又有更猛烈的槍聲響起,射向房門,門上的花格被打得稀爛。
“啪”門終于被撞開倒在地上,外面強烈的光線射向正墻前的文家祖宗牌位。
虎幫匪兵們沖了進來,天弓虎從眾匪中走出,他怒不可遏……
文孝禮舉槍連連發射,子彈又打盡了,他索性扔了槍,大笑起來……
匪兵們涌來了更多人,天弓虎舉槍瞄準文孝禮……
文孝禮瞪眼盯著天弓虎,視死如歸……
一聲巨大的槍聲,槍口迸發出火花……
蘭蘭低頭走在羅龍鎮街道上,因為心神不寧,她走了一陣才覺得有些不對。她抬起頭,看向四周,發現四周關門閉戶,寂靜得可怕。
——平日熱鬧的街市竟沒有一個人,有些攤子被掀翻在地也沒人收拾,地上散落著籮筐、背篼,還有被踩爛的蔬菜、瓜果……
蘭蘭驚訝極了,她想了想,不祥的預感促使她馬上快跑起來。
蘭蘭喘息著跑到文家大門外,發現地上倒著幾個鄉鄰,她連忙上前蹲下查看。
蘭蘭的手伸到鄉鄰鼻下,一頓,又猛地縮回。
她慌亂地看向自家大門,拔腿就往里沖。
蘭蘭沖到院門口,卻一下站住了,僵在那里——
寂靜的院子里遍地是鮮血和尸首……
許多烏鴉撲扇著翅膀飛下,“呱呱”叫著停落在各處,啄食死人……
蘭蘭被這慘狀驚呆了,腿一軟坐倒在地。
山路上逃亡的文家隊伍里,相互攙扶著前行的老弱們顯然已疲憊不堪,走得很慢,廚房的福嫂腳下一軟,趔趄撲向前,旁邊人趕緊扶住她。
幺孃看著昏迷的文太公,焦急又無奈,邊走邊抹眼淚。
田田倚在滑竿上,隨著上下顛簸,她雙手護著肚子,額頭上冒出密密的汗珠。
秀秀隨行在田田身邊,伸手給她擦汗,擔心地:“田田,要不再停下歇歇?”
田田搖頭:“莫停,得快些給阿公治傷。”
遠處傳來喊聲:“田田——!”
田田聽到,忙支起身子,坐起來看向前方。
楊樹伯、楊巍山和文孝義帶著川河寨的青壯們拿著獵槍和刀、弩等武器正往這里跑來。
田田終于看到了希望。
楊樹伯迎上來,一看人事不省的文太公和臉色蒼白的田田,嘆息道:“唉,作孽??!”
楊巍山趕緊走到田田的滑竿前:“田田,你咋樣?有莫受傷?”
田田一把拉住楊巍山,向他和楊樹伯求助:“爹,楊樹伯,求求你們,快去文家,快救救孝禮!”
楊樹伯連連點頭,慨然應允:“你放心,文家的事我們不會袖手旁觀,我這就帶人去?!?br /> 文孝義:“我也去?!?br /> 楊巍山囑咐田田:“我留幾個楊家班的人護送你們,趕緊到寨子里去?!?br /> 田田點頭:“你們要當心!”
楊樹伯一揮手:“走!”
楊樹伯和楊巍山帶領救援的眾人,疾奔羅龍鎮文家。
楊家花燈班的三叔和幾個年輕人替換下疲憊的文家家丁,抬起兩乘滑竿、背起老人和小孩,也快步往川河寨而去。
田田和文家老弱們走進楊家院子,任三妹和一些婦人們馬上涌去。
田田輕聲叫任:“媽……”
任三妹流淚,上前摟住田田:“妹娃,你受苦了……現在好了,到家了!快,快進屋歇著?!?br /> 田田:“媽,我沒事。家里不夠住,還是先給文家老小找個地方落腳吧。”
一旁的婦人們立刻道:“田田,這你就莫操心了,讓他們住到大伙家里吧,我們保管文家人都平平安安?!?br /> 田田感激地:“那就多謝各位姑嬸了!”
一婦人:“哪里的客氣話,我們平日里也沒少受文家關照,該當報答!有啥需要的,你就盡管吱聲兒?!?br /> 說著,眾婦人就幫忙去攙扶文家老弱們,往自家走去。
田田回頭囑咐文家家?。骸翱彀寻⒐нM去,讓幺孃趕緊治傷?!?br /> 任三妹忙領著幺孃和文家家丁進屋去了。
田田又安排楊家班的幾個人:“三叔,麻煩你們再跑一趟,給各寨的寨首們報個信,請他們都來支援?!?br /> 三叔:“好!”帶著楊家班的人匆匆離去。
田田對文孝信:“孝信,文家各位長老那里也得去講一下,你帶人去吧?!?br /> 文孝信點頭,立刻帶著幾個文家人走了。
田田已經累得站不住了,扶著石桌。
秀秀勸田田:“田田,你臉色這么差,還是去歇著,其余的事我替你張羅。”
任三妹從屋里出來,再次勸田田:“是啊,你們這一天又險又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何況你現在身子不方便。”
田田低頭看肚子,嘆口氣,點點頭:“嗯,進去吧,我去看看阿公。”秀秀和任三妹攙扶著她進屋去。
“當啷”一粒子彈被扔到碗里。
幺孃從酒壇里倒酒弄濕巾帕,擦拭文太公的傷口,然后又把另一只碗里碾碎的藥漿敷到傷口,再用白布纏繞裹上。
幺孃滿面愁容:“爹的傷口發炎引起高燒,一直昏迷著,可我們走得倉促,我手里缺藥啊……”
坐在一旁的田田立刻道:“我去山里找些藥?!?br /> 秀秀:“不,還是我去……”
幺孃收拾好,給文太公蓋上被子。幺孃:“我告訴你采啥子草藥?!?br /> 這時響起敲門聲,任三妹去開門。
幾位鄉民站在屋外,手里拎著一捆捆各種各樣的藥草。
一個女娃:“任三孃,田田姐,我媽說你們家有病人,讓我拿些藥來,也許用得著。我不曉得該用哪樣,就把家里的都拿來了?!?br /> 其他人:“我們這里也有些,你們看看,不曉得能派上用場不?”
田田、幺孃趕緊上前。幺孃辨認藥草:“太好了,用得著,用得著!”
灶臺上的兩個瓦罐冒出絲絲蒸汽,幺孃坐在灶前緩緩扇著爐火。
秀秀進來,看見灶臺上的瓦罐,不解:“幺孃,為啥有兩個藥罐子?還有人也受傷了嗎?”
幺孃看了屋外一眼,嘆息:“是給田田的,她都八個月的身子了,哪經得住這樣折騰,這是在硬撐呢。我給她熬一副藥,得穩住孩子。”
秀秀點頭,到幺孃身邊坐下:“唉,不曉得大少爺現在咋樣了?”
幺孃手中的扇子一停,她皺著眉頭,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擔心。
田田站在院門口,一動不動,靜靜地巴望著遠處。
任三妹從屋里出來,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走上前。
任三妹:“田田,媽曉得你心里著急,可你爹他們一去一來也得需要些時間,你站在這里等也沒用,聽媽的話,還是進屋去歇著吧。”
田田回頭:“媽,我記得小時候每回爹上山打獵,您就帶著我和蘭蘭在門口等他,飯菜都在灶頭的蒸籠里熱著,是為了讓爹能吃上一口熱飯。等爹扛著獵物回來,一看見我們,他老遠的就開始笑,一直笑著走進家門。媽,我不累,就是想等孝禮一起吃晚飯。我想讓他一下就看見我,也一直笑著走進門。”
任三妹看著田田,含淚點了點頭,不再勸說。她轉身拖來兩張竹椅,把田田按下坐在椅子上,自己陪著她一起等。
夕陽西下,最后一絲火紅落下山脊。
田田已經體力不支,但她仍然堅持坐在院門口,執意等待著文孝禮的消息。任三妹坐在田田身邊,攏著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支撐著女兒。
秀秀和幺孃走到她們身后,也一起看著遠處的來路。
一些文家老弱和川河寨鄉民也慢慢聚集到楊家院子前,或坐或站,大家都默默等待著。
漸漸地,一些人影出現在遠處的路上,人們不禁騷動起來。
眾人:“是他們,他們回來了!”
田田一下握緊了母親的手,凝神望著走來的人影。
人們忍不住向那些人影迎了過去,可是很快他們又停下了腳步,愣在那里。
領頭的楊樹伯臉色沉重,他后面的隊伍中露出一副擔架,紅著眼睛的文孝義和文六順一前一后抬著;跟在擔架后的,是失魂落魄、腳步踉蹌的蘭蘭。
擔架停在了楊家院子里,隊伍里的楊巍山擔心地看向田田。
田田在任三妹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一步步向擔架走去。人們自動讓開一條道,讓田田來到擔架面前。
田田定定看著,然后艱難地跪倒在擔架前。
滿身血污的文孝禮躺在擔架上,毫無聲息。
田田顫抖著手輕輕地撫上文孝禮的臉頰,幫他擦去臉上的血跡,喃喃低語:“孝禮,你回來啦,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一起吃飯,等你一看見我就笑,等你笑著走進家門……你累了吧,我幫你擦擦臉,一會兒再給你換身新衣裳,你好好休息……”
站在一邊的幺嬢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秀秀等人也忍不住抽泣出聲;田田身后頓時一片哽咽哭聲……
田田依然輕輕地為文孝禮擦著臉,眼淚無聲地落下,滴到文孝禮臉上,她又伸手擦去,可是滴下的淚珠卻越來越多。
文孝義眼中蓄著淚光,扭過頭去。
蘭蘭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痛哭出聲。
人群中有人喊:“虎幫這群畜生!走,我們給大少爺和文家死去的人報仇!”
應和之聲四起:“殺土匪!給文家報仇!殺土匪!給文家報仇……”
突然人群外響起一聲:“寨首們來了,快讓他們過去。”
喬山伯、田五叔等寨首和文家長老們趕來,他們看到文孝禮的尸身,又是傷痛又是憤怒。
文七叔公悲憤地用拐杖頓著地:“孝禮,好伢崽……天理不容,不容?。 ?br /> 喬山伯問田田:“大少奶奶,這事,你打算咋個辦?”
田田抹去眼淚,慢慢站起身:“我有話和各位寨首、長老們商量。請!”
各寨首和文家長老們、文家幸存者,以及楊巍山夫婦聚集在屋內,屋外站著川河寨鄉民們,大家都等著田田發話。
田田面色悲戚,她強自振作道:“大家先莫急著去找虎幫,現在他們手上有槍,又仗著八卦嶺地勢,我們冒然攻上去,只能送死。”
文九叔公不悅:“莫非你害怕?也罷,到底是婦人家,這事你就莫出頭了,交給我們去辦。”
楊樹伯卻有些了解田田,他只是看向田田,問她:“田田妹娃,我曉得你是個心里有分寸的,你到底咋個想的?”
文七叔公也點頭:“這事還應當是文家長房說了算,興祖現在昏迷不醒,你得拿個主意。”
田田看看眾人:“今天各位的幫助,我們文家會永遠銘記在心。我楊田田在此發誓,文家上下的血仇非報不可!我攔著大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想再有人枉死在虎幫槍下。現在我有一計,可徹底殲滅虎幫,叫他們休想再為非作歹?!?br /> 田五叔:“哦?大少奶奶有哪樣好主意?”
田田沒有直接回答,卻扶著大肚子,慢慢跪倒在各寨首面前。
任三妹心疼得就要上前,楊巍山卻拉住她,搖了搖頭。
楊樹伯忙攙扶田田起來:“這是做哪樣?使不得!你盡管講就是?!?br /> 田田十分冷靜道:“此計需要眾人配合,文家護商隊最多明日就能回來一半人,但我還需要各寨出人出力,請寨首和長老們成全!”
喬山伯一拍桌子:“好,文家一族保護五嶺十九寨有百多年了,如今有難,哪個都不得退縮,我們一定要替文家討回公道!”
各寨首紛紛點頭贊同。
一排棺材停放在院子當中。
田田從屋里走出來,逐個看了看,對迎了上來的秀秀說:“都準備好了嗎?”
秀秀點頭,意味深長地:“按照你的想法,都做好了。”
田田:“沒得問題吧?”
秀秀:“萬無一失,這點小事比我開鎖、設機關簡單多了。”說著,她從旁邊拿起一根拐杖:“這是特意給你做的,應該用得著。”
田田接過拐杖看了看,點頭。
一襲白色喪服罩在田田身上,任三妹在她身后為她系好帶子,田田強忍著悲痛,木然地任母親幫自己穿戴。
任三妹見她如此,輕聲勸道:“田田,心里難受就哭出來,莫憋壞身子!”
田田搖頭:“孝禮是含恨死去的,這仇沒報,他的在天之靈就不得慰藉,我還不能哭,沒有資格哭。”
任三妹嘆息。
蘭蘭魂不守舍地坐在一邊,一直盯著田田,田田卻不看她。
文孝義和文六順進屋來。文六順報告:“大少奶奶,護商隊和各寨青壯都準備好了,只等你一下令就可以出發?!?br /> 田田:“好。馬上行動。”
文孝義試圖爭取道:“嫂子,你還是讓我一起去吧,我要為大哥報仇!”
田田:“孝義,你哥會曉得你這份心的,但是阿公還留在這里,不能沒有人照看。我爹和你一起留下,有你們保護寨子里的人,我才安心?!?br /> 文孝義聽她說得有理,也不好再堅持,但還仍有顧慮:“可是你去太危險了,要是有個啥子不妥,我實在對不起我哥……”
田田堅定地:“你莫再講,這事只有我出面才行。相信我,走吧。”轉身就往門口走去。
蘭蘭突然站起身:“姐,我……我跟你一起去,我也要報仇!”
田田腳步頓了一下,但她沒回頭看蘭蘭,也沒說話,徑自走出門去。
文六順緊隨而去。文孝義看著蘭蘭,欲言又止,嘆息一聲,終于扭頭走了。
蘭蘭呆立在原地。任三妹走到她身邊,輕拍了拍她的肩,向她點頭。
蘭蘭在母親鼓勵下,鼓起勇氣,跟著跑了出去。
山中。一個土包上豎著一塊牌子,上寫“李威之墓”。
天弓虎和包扎著傷臂的倉滿帶著眾匪兵正在祭奠李威,眾人都手拿酒碗。
天弓虎:“文家一仗,虎幫可算出盡了這些年的惡氣!現在我們是羅龍鎮最強的了,往后哪個還敢叫板,文家就是他的下場!好伢崽,你死的值,爹一定為你報仇!我要殺光文家人,拔掉它的根,把它的財勢全都搶到手。伢崽,你走好!”說著,他仰頭喝了一半酒,然后把另一半撒在了地上。
眾人:“少刀把子走好!”大家也把酒喝一半撒一半。
突然一個匪兵急匆匆跑來報告:“大刀把子,不好了,文家的人來了……”
天弓虎:“啥子,文家人還敢到我的地盤來?來送死的嗎?來了多少人?”
匪兵:“一個,女的。”
天弓虎一愣:“一個,女的?”他看看倉滿。
倉滿也充滿疑惑地看看天弓虎。匪兵:“對頭,她指明要見大刀把子?!?br /> 倉滿斟酌:“大刀把子,這事有點奇怪啊,要不我先出去看看?”
天弓虎:“不,我去。我堂堂虎幫大刀把子還怕她個女的不成,我倒要看看這唱的是哪出。走!”他扭頭率先走去。
倉滿向匪兵們一揮手,一隊匪兵馬上跟著倉滿及報信的匪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