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幾個青壯荷槍實彈站在雙花寨大門口警衛，田田抱著茂娃，扶著任三妹，和楊巍山一起站在大開的門前，望著山路。
片刻，路上出現蘭蘭，一人一馬，順著山路而來。
楊巍山、任三妹、田田的情緒激動起來，紛紛道：“來了來了……”
蘭蘭在大門前跳下馬，看著久別的父母，熱淚盈眶，她本能地立正敬禮，然后又雙膝彎曲，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滿含深情地叫了一聲：“爹！媽！”
任三妹淚流滿面，上去就在蘭蘭的身上拍打著：“你個狠心的妹娃，你咋個能忍心扔下你的爹媽，一跑就是好多年，你曉得我想你想的多辛苦啊。”
蘭蘭一把抱住任三妹，哭叫著：“媽，你打吧，都是我的錯，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心甘。”
任三妹注意到蘭蘭的傷疤，忙捧著蘭蘭的臉，又焦慮又心疼地：“你的臉？做哪樣傷了臉？妹娃兒啊，你吃了多少苦啊，媽沒能耐，護不住你啊……”
蘭蘭：“媽……”
任三妹一把拉起蘭蘭抱住，叫了一聲：“我可憐的妹娃啊。”她哭了起來。
田田和楊巍山看見蘭蘭臉上的傷，目光中也充滿了痛惜和不忍……
楊巍山掩飾地擦了擦眼睛，上前一步：“好了好了，山下傳來消息，講看見你跟著國軍回來，起初我們還不敢相信。快讓爹好好看看，瘦多了。”
蘭蘭：“爹。”
任三妹：“我的妹娃啊，你在外面受了多少罪啊。”
蘭蘭感動：“媽，我沒事，現在都好了，就是想爹，想媽，想的夜里都睡不著覺。”
田田的眼圈也紅了，卻強忍著，微笑上前，大方地叫了一聲：“蘭蘭。”
蘭蘭看著田田，勉強一笑，卻沒有叫田田一聲姐。她看見了茂娃：“這是我的小外甥吧。”
田田：“嗯，茂娃，叫小姨。”
茂娃小聲地：“小姨。”
蘭蘭：“哎，好乖的伢崽。”
田田：“蘭蘭，曉得你回來，寨子里的人也都想見見你，都等著呢。爹，媽，我們進去講話吧。”
楊巍山：“對對，進去講，進去講。”
幾人往寨子里走去。
文家大門敞開，家丁們出出入入的。
周里金鬼鬼祟祟地走來，望了一眼文家的大門，跟蹲在墻角的一個使了個眼色，那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周里金快步走開，蹲在墻角的人起身換了個更便于監視文家大門的地方，蹲了下來……
雙花寨議事堂，田田、蘭蘭、楊巍山、任三妹、朝天椒、賽鳳仙、秀秀、水魚兒、幺孃都已就坐；文孝信、文孝忠、文孝智、文三兒、田翠翠、鄭喜兒等人擠站在門口，圍了一屋子人，大家在聽蘭蘭介紹情況。
蘭蘭：“這幾年我在外面跟著部隊也去了不少地方，不過都是為了打仗。外面的局勢越來越不好，日本人已經占領了大半個中國，殺我同胞、搶我資源、占我土地，唉……所幸，我們羅龍鎮是個世外桃源，還沒遭鬼子的侵略。”
田田有意問：“既然外面打得緊，你們國軍為哪樣要來這里？”
蘭蘭一愣，然后也有意地答：“問得好，因為地方上不安定。前線在抗戰，后方絕對不能亂，攘外必先安內，這是國民政府一貫的政策。說白了吧，我們獨立團這次來青眉縣的任務，就是剿匪，而你們雙花寨，正排在土匪名單的第一位！”
大家都是一愣，神情嚴肅起來。
田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蘭蘭面前，眼睛盯著她，問：“你講哪個是土匪？！”
蘭蘭沒說話，只是看著田田。
田田：“當初，虎幫血洗文家，在眾鄉親的幫襯下，我們文家剿滅了虎幫，為地方除害，這你曉得。”
蘭蘭想起當年自己的錯誤，有些心虛。
田田：“但你不曉得的是，你走之后，官府說我們殺害無辜，貼出告示通緝我們，我們這才被逼無奈上了山。”她一指秀秀，對蘭蘭說：“這人你認識，講起來，你應該喊她一聲表弟媳婦。”她一指幺孃：“這人你也認識，她是教你讀書、識字、做女紅的幺孃，”她一指朝天椒：“她是海鎮長家的兒媳婦，你應該聽說過海有力是個啥東西，”她一指賽鳳仙：“這是死了男人自個養活孩子的小寡婦，”她一指水魚兒：“她是碼頭上看船的妹娃……”她又指了指外面：“外面還有看著你從小到大的楊家班和各寨鄉鄰，他們都是羅龍鎮的百姓，是你的鄉親，你講，哪個是土匪？！”
蘭蘭也不示弱，站起來：“你不用跟我講這些，占山為王、殺人放火、攔路劫財、盜搶軍火庫、與政府作對，你們干了這些事那就是土匪！”
朝天椒忍不住說：“當家的，莫聽她講廢話了，把她轟出寨門。”
秀秀、賽鳳仙、水魚兒等人也紛紛說：“把她轟出去……轟出去……”
蘭蘭揮手制止：“聽我把話講完。”她面向眾人：“盡管你們做了不應該做的事，但是，我們國軍也是講道理、講人情的。各位只要放下武器，下山投降，我保證放你們一條生路。”
田田冷哼一聲：“哼，好一個放我們一條生路，啥子生路？我們一旦投降，就坐實了土匪的名頭，背著這個名頭，我們哪里還有生路？”
蘭蘭不語。
田田：“人不僅要活著，還得活得像個人樣！我們雙花寨，就是能夠讓我們大家挺直腰桿子好好活著的地方。土匪來了我們能打，受欺負了我們反抗，有人需要幫助我們就伸手。人都信命，可我們的命運，我們這里每個人的命運都自個掌握，不看別個臉色，不受別個氣，所以我們不悔。逼迫也好，圍剿也好，盡管來吧，我們不怕，我們敢！”
在場眾人齊齊怒吼：“我們不怕，我們敢！”
蘭蘭一見，怒上心頭，過去的怨憤一下子涌上來。她轉對田田，指著田田，大聲地怒喝：“是你，都是你，楊田田，你為了自己，硬拖著這么多人陪你走上絕路，連爹媽你都不放過，你好歹毒，你陰險……”
“啪”地一記耳光扇在了蘭蘭的臉上，蘭蘭捂住臉，這才看清不知何時站到眼前的楊巍山。蘭蘭不敢相信：“爹？”
楊巍山生氣地：“你忘本，出去幾年換了一張皮回來，就不會講人話了？你以為當了國軍就可以六親不認、不分好歹了？”
一邊的任三妹埋怨：“蘭蘭，你這是中了哪樣邪，講出這種混賬話，你咋個可以這樣講你姐姐，講鄉親們呢？”
蘭蘭又氣又急又委屈：“爹，媽，你們大家怎么都執迷不悟呢？”她對大家：“外面在打仗，地方上需要安定。你們要曉得，與政府對抗只能是死路一條！我不想看到鄉親們流血、丟了性命！”
田田：“夠了！”她頓了頓：“從今往后，你要是以妹妹的身份上山，我酒肉款待；你要是以國軍的身份上山，哼，就莫怪我們雙花寨槍子兒伺候！”
蘭蘭：“好好好，話我已經說盡了，你們不要后悔！”
眾人堅決地：“我們不悔！”
田田高聲叫：“來人，送客！”
蘭蘭冷哼一聲，掉頭就走。
田田抱著茂娃，把他哄著睡著了，任三妹已經鋪好了床，幫著田田把睡著的茂娃放到床上。楊巍山坐在桌邊，煩惱地幾乎想一拳砸到桌上，可想到茂娃，還是沒動，只是握緊的拳頭上，青筋直冒。
任三妹走到桌邊坐下，心里難過，不禁嘆了口氣：“她爹，你說蘭蘭她咋個變成這樣，我都不認得她了，她還是我們家的妹娃嗎？”
楊巍山氣得說不出話。
田田：“爹，媽，你們莫生氣了，她或許是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加上當年的事，她大概還在怨我吧。”
任三妹：“唉，這個妹娃，就是死犟，連聲姐姐也不肯喊。她這一走，難不成還真要對她的親人鄉親動刀子？”
楊巍山憤怒地：“她敢？！”他一下想起床上的茂娃，壓低了聲音：“她要是敢做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我就不認她這個女娃。”
田田：“蘭蘭雖然有些變了，但我們是一家人，我想她不會真的做出傷害鄉親的事，她不是那樣狠心的人。”
楊巍山和任三妹相互看了看，一起嘆息地點了點頭。
任三妹難過地拍了拍田田：“難為你了。”
田田笑著搖搖頭，轉開話題：“對了，過兩天就是茂娃他爹的忌日，文大管家也問起，要不要送茂娃下山？”
楊巍山想了想：“送吧，那總是茂娃的爹，讓他去給他爹上香磕頭。”
任三妹：“可憐的娃，連他爹的樣貌都沒見到，只是現在這樣子，茂娃下山不要緊么？”
田田：“文大管家會帶文家的人來接，只要我們寨子里的人不下山，應該沒人會難為一個吃奶的娃子。”
楊巍山和任三妹想了想，一起點頭。
獨立團團部，蘭蘭生氣地一拍桌子：“真是一群頑匪刁民！”
王定遠把一杯水送到蘭蘭面前：“坐下說吧，先喝口水。”
蘭蘭坐了下來，卻是一臉氣惱。
王定遠：“是我考慮不周，這件事難為你了。”
蘭蘭有些慚愧地：“團長，對不起，我沒完成任務。”
王定遠：“別這么說，這不是你的錯。”
蘭蘭點頭，輕嘆：“我爹媽也不理解我，盡向著田田說話，讓我有些傷心。”
王定遠：“別往心里去，爹媽都是心疼孩子的，你姐他們在山上生活也不容易。”
蘭蘭點頭。
王定遠分析：“我們還是太著急了些，如果仔細安排、做好準備再讓你上山就好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想辦法能讓田田下山投降。我派人打聽了，雙花寨在這一帶名聲不錯，老百姓也支持，如果能不撕破臉是最好的。”
蘭蘭：“他們恐怕不會那么容易就范，態度都很強硬，口口聲聲都說她們根本不是匪。”
王定遠思索著：“不然就從文家那邊努力看看，雙花寨有不少文家人。如今，孝禮雖然沒了，孝義還在。”
蘭蘭一愣，然后低下頭去。
王定遠知道蘭蘭的心事：“我和孝義過去相處的不錯，他把我當大哥。我這次來，應該去拜訪拜訪他，看看從他那邊能不能下手。要不，我們一起去文家走一趟？”
蘭蘭看了一眼王定遠，有些顧慮：“他，我還是不見了吧。”
王定遠：“還是那句話，過去的都過去了，羅龍鎮就這么大點地方，早晚都會見面，何必躲這一時。”
蘭蘭還是逃避，小聲地：“可，到底還是我對不起他多一些……”
王定遠看著蘭蘭，心底嘆息了一聲：“好吧，我不勉強你，那我就自己先走一趟。”
蘭蘭抱歉地看著王定遠。
海鎮長目光灼灼地盯著周里金：“這消息確實？”
周里金：“確實。”
海鎮長冷笑地：“好，我早曉得上山招安沒得結果，盯著文家的人有啥子消息？”
周里金：“文家準備給那些個死鬼做祭日。”
海鎮長思索著：“往年文家做祭日，山上都下來人了吧？”
周里金：“是，怕雙花寨下山鬧事，每年他們文家祭日我都派人盯著的。”
海鎮長嘴邊露出一絲冷笑：“哼，想在我面前搞名堂，也要看我海某人答不答應，既然王團長、楊副官出不得手，我就逼他們出手。”
周里金：“鎮長的意思是？”
海鎮長：“這幾天小心監視著，國軍不動我們也不要動，就等著文家祭日那一天。”
周里金不解地看向海鎮長，海鎮長湊到他耳邊低聲吩咐，周里金連連點頭。
然后，海鎮長又說：“你趕緊喊人去準備，一定不能失手，國軍來了，我們也該表示表示，送給國軍一份見面禮。”
周里金：“是。”
海鎮長：“小心一些，別讓人看見。”
周里金：“是。”
海鎮長譏諷地自語：“哼，這回，我看你們還咋個姐妹情深、兄友弟恭！”
文六順抱著茂娃，帶著兩個文家家丁順路下山。
文六順邊走邊逗著茂娃：“茂娃，茂娃，要回鎮上了，你高不高興啊？一會兒就到家了啊。”
香案已經擺好，供品已經放上，文孝義坐在供桌邊，仔細地擦拭著文孝禮用過的德國造，心里卻莫名地覺得有些不安，不時抬頭看向外面的天色，一個錯手，槍掉到地上，文孝義當時就是一怔。
身邊伺候的文三兒連忙上前揀起槍，送到文孝義面前：“二少爺，哪樣了？”
文孝義摸著槍，對文三兒吩咐著：“不曉得咋個回事，心里總覺得不踏實，去，派人去路上迎迎大管家，他疼茂娃，必定不讓別人抱，他年紀大了，別累著他。”
文三兒應聲出去。
文孝義撫摸著手里的手槍，又看向供桌上的物品，嘆了口氣。
樹林間突然沖出幾個蒙面人，舉刀直沖文六順和兩個家丁。
一個家丁驚叫：“小心。”
文六順轉頭一看，家丁已經和蒙面人打在一處。文六順心知不好，抱著茂娃就跑。
一個蒙面人舉槍就要打，被同樣蒙面的周里金一把拉住。
周里金：“笨蛋，你要把人都招來么？”
兩個文家家丁因為被突襲，又寡不敵眾，只來得及放了兩槍，就被砍翻在地，幾個蒙面人在周里金的帶領下，一起向文六順追去。
前來接應文六順的文三兒和另一個家丁聽見槍聲，都是一愣，相互看了一眼，摘下肩上背的長槍，快步沿山路向上跑去。
文六順抱著茂娃狂奔著，周里金帶著蒙面人緊緊追趕，文六順畢竟年紀大了，腳下不時踉蹌，眼看著周里金等人追到了跟前。
文六順緊緊抱著茂娃，盯著圍上來的周里金：“你們要做那樣？”
周里金怕暴露身份，并不說話，只是一揮手，幾個蒙面人舉著刀，一起向文六順逼近。
文六順步步后退，雖然有點功夫底子，但畢竟年紀大了，還有護著懷里的茂娃，勉強抵抗兩下，就被砍中兩刀，大腿和背部受傷，抱著茂娃倒在地上。
受到驚嚇的茂娃大哭著叫：“管家爺爺，管家爺爺，壞人，壞人……”
周里金一把抱起茂娃，捂住他的嘴，帶著人迅速離開。
倒在地上的文六順迷糊地看著遠去的背影，掙扎了一下，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