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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紅顏枯骨

    屋子里的氣氛,剎那間凝固成冰。
    本該是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面,被眼前人說來,再無一絲曖昧,只有被看穿的窘迫和危險。
    禾晏迅速令自己回神,看著他,屬于少年人程鯉素特有的“惶恐緊張”悉數(shù)褪去,露出如常笑意,道:“怎么叫都行,都督高興就好。”
    “城門校尉禾綏的女兒,竟會來投軍。”他似笑非笑的盯著禾晏的眼睛,“禾大小姐膽子很大。”
    這人……禾晏心思一動,既是連禾綏的名字都知道了,顯然是在暗中調(diào)查自己,并非是因?yàn)樵趯O府露了餡。從朔京到這里縱然快馬加鞭飛鴿傳書也要一月余,肖玨老早就開始懷疑她?這是為何?
    少年笑道:“沒想到都督這么關(guān)注我,實(shí)在慚愧。”
    禾晏的臉上沒有半分驚慌,縱是意外,也只是一閃而過。即便到現(xiàn)在,被人將衣裳挑開,揭穿身份,換了尋常女子,大抵要羞憤難當(dāng)。這人倒好,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比男子都心大,或許正是如此,從京城到?jīng)鲋荩衷跊鲋菪l(wèi)呆了這么久,無一人發(fā)現(xiàn)她的女兒身。
    肖玨拿到朔京傳來的密信時,簡直難以置信。城門校尉的確有一個叫禾晏的孩子,不過是女兒,不是兒子。他還有個小兒子叫禾云生,半年前叫禾晏的女兒在春來江上的一尊船舫中被賊人所害,沉入江中,至今死不見尸。按時間來算,正是禾晏投軍的日子。
    但一個女子出來投軍,可以堅(jiān)持一日兩日不被人發(fā)現(xiàn),半年以上都安然無恙,要么就是周圍的人都是瞎子,要么就是這人偽裝的太好。肖玨并非瞎子,仔細(xì)想想與禾晏相處的瞬間,便覺這人實(shí)在掩飾的極好。
    生的清秀羸弱,身材瘦小,但人們卻不會將她與女子聯(lián)系在一起。蓋因?qū)こE幽挠羞@般不拘小節(jié)的,更何況她的身手在涼州衛(wèi)里數(shù)一數(shù)二。
    “來涼州衛(wèi)是做什么?”
    禾晏腦子飛快轉(zhuǎn)動,答道:“在朔京犯事了,被人抓住就死路一條,走投無路才來投軍。”
    “何事?”
    這人到現(xiàn)在還不信她,明明什么都已經(jīng)查清楚了。禾晏嘆息:“有個大戶人家的公子覬覦我的美貌,將我擄到船上想要霸占為妻,不巧這時候有刺客來了,取了他性命。我一人留在船上可就是有嘴說不清,指不定旁人還以為我和刺客是一伙的。無奈之下,我只能去投軍。”
    這話半真半假,禾晏說的很是誠懇。肖玨玩味的看著她:“覬覦你的美貌?”
    禾晏:“……”
    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她嗎?禾晏自己對著鏡子看過,禾大小姐這張臉,絕對稱得上嬌美可人。
    “畢竟不是人人都如都督眼光一般高的。”她皮笑肉不笑道。
    肖玨點(diǎn)頭:“原來如此。”
    禾晏這話半真半假,知道肖玨難糊弄,自己都沒想過他會這樣輕易相信,沒料到他竟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頭了。
    “你深夜出行,是為何事?”他目光在禾晏身上掃過,血腥氣難以掩飾。將床上的褥子也染出來一塊淡紅色。
    這個人原來還知道自己受傷了,縱然如此,他也沒有任何憐惜,該質(zhì)問的質(zhì)問,現(xiàn)在連握著她脖頸的手都沒有挪開,在肖玨的眼中,男人女人大概沒有任何分別。
    “我把袁寶鎮(zhèn)的侍衛(wèi)殺了。”她道。
    半晌,肖玨揚(yáng)眉:“為何?”
    “都督不在府里的這幾日,袁寶鎮(zhèn)老是來見我,我總覺得他懷疑上了我。后來我偷聽到了他們談話,”頓了頓,禾晏才繼續(xù)道:“他們好像聽命于一個叫徐相的人,來取你性命。夜宴一事亦是他們準(zhǔn)備。”
    “你說徐相?”肖玨抬眸看著她,秋水一般的眸子浮現(xiàn)起異樣情緒。
    禾晏聳了聳肩:“是啊,你可以想想有沒有得罪過叫徐相的人。我今夜被冷醒了,醒來后你們都不在,窗戶開著,我關(guān)窗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人掠過,那人將我故意引到孫府廢棄的偏院,就是袁寶鎮(zhèn)的侍衛(wèi)。”
    “他想利用我來牽絆你,大抵做人質(zhì)吧。”禾晏搖頭:“但我又不是真的程鯉素,想來都督也不會為了我束手就擒,倘若都督為了以絕后患干脆一箭射死我怎么辦?想來想去我都不能落在他手里,我與他好一番苦戰(zhàn),終于將他殺掉了。”禾晏示意他看自己,“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雖她說的輕松,到底是受了傷,臉色已經(jīng)不太好看,身上力氣也開始流失。
    “能將袁寶鎮(zhèn)的侍衛(wèi)殺了還活著,你很有本事。”
    “我也這么認(rèn)為,”禾晏勉強(qiáng)笑道:“那么都督,我現(xiàn)在有資格進(jìn)九旗營了吧?”
    她真是毫不掩飾想進(jìn)九旗營的渴望。
    “你認(rèn)為自己能進(jìn)九旗營?”肖玨反問。
    “當(dāng)然,而且我替你除去心腹大患,都督,你總該獎勵獎勵我。”
    肖玨不怒反笑,松開鉗制禾晏的手,垂眸看她,嘲道:“明日送你回朔京,就是我對你的獎勵。”
    “不行!”禾晏坐直了身子,這么一動,便牽扯到了傷口,登時疼的“嘶”了一聲。她道:“我不能回朔京!我回到朔京,范家人不會放過我的,都督,你忍心讓一個好人蒙冤入獄嗎?”
    “忍心。”
    禾晏:“……你不能這么做!”
    “你沒有資格與我講條件。”
    禾晏說了這么多話,已經(jīng)覺得頭暈眼花,只怕自己再說下去就撐不住了。身上傷口都沒有處理,她道:“你會后悔的。”
    “我為何后悔?”
    “我既然都要被你送回朔京,便也不必掩飾身份。旁人都知道涼州衛(wèi)里來了一個女子,都會猜測到底是怎么回事。”禾晏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訴他們,我與都督你的關(guān)系不一般。”
    肖玨聞言,漫不經(jīng)心道:“怎么不一般?”
    “不一般就不一般在……我知道都督腰上一寸,有粒紅痣。”
    此話一出,屋子里頓時寂靜下來,只有窗外細(xì)碎驚雷,和滴打在石地上的綿綿秋雨。
    肖玨緩緩轉(zhuǎn)頭看她,眼里慍色漸濃。
    少年卻一副無賴模樣,嘴角噙著笑容,蒼白著一張臉道:“之前你洗澡的時候……我呀,眼力還不錯,一眼就看到了。要怪就怪我們都督實(shí)在風(fēng)姿迷人,連腰上那顆紅痣都長得恰到好處,教人難以忘懷。”
    普天之下竟還有這樣的女子?肖玨不可思議,但見禾晏說完這句話,似是實(shí)在支撐不住,腦袋一歪,暈過去了。
    肖玨:“……”
    門外響起飛奴的聲音:“少爺。”
    肖玨道:“進(jìn)來。”隨手扯過塌上的褥子扔到禾晏身上,將她蓋住。
    飛奴進(jìn)來,并未看向禾晏,只道:“在孫府偏院找到了袁寶鎮(zhèn)身邊侍衛(wèi)的尸體,死于他自己的梅花鏢。”
    肖玨道:“知道了。”如此說來,在這件事上,禾晏就沒有說謊。
    屋子里的血腥氣大到無法忽略,飛奴猶豫了一下,才問:“少爺,禾晏受傷了?”
    得知禾晏身份是個女子時,飛奴亦是很驚訝。除了身材和長相,禾晏從頭到腳真是沒有一點(diǎn)肖似女子的地方。然而就是這么個女子,殺掉了袁寶鎮(zhèn)的貼身侍衛(wèi),那個侍衛(wèi)身手極佳,最厲害的是善于用毒。
    “傷的不輕。”
    “少爺現(xiàn)在打算如何處理她?”飛奴問。
    肖玨頓了一下,道:“你現(xiàn)在出門找個醫(yī)女過來。”
    飛奴微微詫異,肖玨這話的意思,是要救禾晏了。
    “少爺已經(jīng)確定了她不是徐相的人?”
    “看樣子不像。”肖玨道:“徐敬甫輕視女人,但凡重要之事,定不會讓女子參加。朔京送來的密信里,禾家與徐敬甫并無往來。不過,”他沉吟一下,“還是小心為上。”
    飛奴點(diǎn)頭,“屬下這就去尋醫(yī)女。”
    飛奴離開后,肖玨側(cè)身,看向床上的禾晏。
    不太像是是徐敬甫的人,不代表這個人就毫無疑點(diǎn)。一個十六歲的姑娘,生在城門校尉家,縱然自小習(xí)武,也不至于如此卓絕,涼州衛(wèi)無人可敵。尋常人又豈能有這般心志,混跡在軍營中。要知道男兒家尚且有吃不了苦的,她卻未見抱怨。若只因范成一事來投軍,未免有些牽強(qiáng)。
    何況她還心心念念想進(jìn)九旗營。
    雨水綿密下個不停,少女臉色慘白,歸來的時候便瞧見傷痕累累,尤其是背部的刀傷,極深極長,她卻至始自終都沒喊疼,就連眼下體力不支暈過去了,唇角也是翹著的,一副無賴少年的模樣。
    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又厲害,又可惡。又狡猾,又無恥。
    肖玨將窗戶關(guān)上,轉(zhuǎn)身離開了。
    ……
    禾晏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
    她睡在平日里睡的塌上,衣裳卻是重新被換過的。禾晏坐起身,下意識的撩開里衣,但見腰間纏著白布條,昨夜與丁一交手的傷,已經(jīng)被包扎好了。
    仔細(xì)回憶,便想起昨夜發(fā)生過的事來。她記得當(dāng)時自己與肖玨針鋒相對,以肖玨腰上紅痣來要挾對方,肖玨很生氣,然后她就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應(yīng)當(dāng)是暈倒了。不過眼下……她摸了摸腦袋,發(fā)髻還在,衣裳也是男子的衣裳,她是女子這件事,還沒被其他人知道。
    肖玨這是為暫時她保密了?
    禾晏心里松了口氣,看向身旁,并未有飛奴和肖玨的影子。
    這兩人該不會是知道她是女子身份,干脆將她丟在孫府不管了吧?
    禾晏想要下床,一動,從懷中咕嚕嚕的滾出一個長頸小瓶,打開瓶塞,里頭是一些黑色的藥丸。床邊還有張紙條,上頭寫著:醒來吃藥。
    這字跡鋒利又遒勁,十分漂亮,禾晏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肖玨的字跡。當(dāng)年在賢昌館的時候,肖玨樣樣拔尖,就連寫過的文章都要掛在學(xué)館門口供人觀賞,這字跡禾晏印象頗深,她那時偷偷拓了幾份還想模仿來著,但因?yàn)閷?shí)在寫不出肖玨的感覺便放棄了。
    肖二公子留下字條要她吃藥,應(yīng)當(dāng)還算比較平和,暫時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事發(fā)生了。
    禾晏心里想著,突然又想起一事,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倘若要保護(hù)自己女子身份不被揭穿,孫府的下人自然不能用,那這些衣裳是誰給她換的?又是誰替她包扎?肖玨定然不可能,那就是飛奴了?
    雖然她從軍多年,對肌膚一事到底不如尋常女兒家那般看重,但想起來還是有些不自在。
    仿佛被人給占了便宜似的。
    只是現(xiàn)在想這些也沒用,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她便下床穿上鞋子,打開門想出去瞧一瞧。
    一出門,禾晏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yàn)閷O家夜宴上刺客一事,孫府的下人們平日里不能接近禾晏他們住的屋子,但遠(yuǎn)遠(yuǎn)地還是有掃灑的丫鬟,但今日竟然一個也沒有。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倒像是整座孫府空了似的。
    肖玨就算要撂下她不管,這孫府整個府邸都空了又是怎么回事?難道是發(fā)生什么事了?禾晏一頭霧水,想了想,決計(jì)往外走。待她走過自己住的這間屋子,拐過花園,來到正院,便見許多穿著紅甲的兵士圍在正堂,丫鬟小廝們瑟瑟蹲成幾排,孫祥福父子被圍在中間,袁寶鎮(zhèn)站在一側(cè),正在與肖玨對峙。
    她不過是睡了一覺起來,怎么就打上了?禾晏沉思著,對上肖玨看過來的目光。他眼神涼涼,莫名讓禾晏想起昨夜之事,一時尷尬莫名,想了想,便硬著頭皮,用獨(dú)屬于程鯉素的快樂語氣叫了一聲:“舅舅!”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被他這聲“舅舅”暫且打斷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來。
    袁寶鎮(zhèn)目光閃了閃:“程公子,你看得見了?”
    禾晏這才記起自己沒綁布條,不過如今也不重要了,丁一已死,她又被肖玨揭穿女子的身份。看樣子肖玨也總算找到了行刺他之人,此刻正是算總賬的時機(jī),她一個小人物是瞎子還是普通人,已經(jīng)撼動不了大局。
    禾晏撓了撓頭,懵然回答:“是嗎?好像是,我確實(shí)能看得見了,我果真是有上天庇佑的福德之人。”
    這個謊說的,未免也太過敷衍,不過眼下自然也沒人敢來質(zhì)問她。
    袁寶鎮(zhèn)隱隱意識到了什么,問道:“程公子可有見過我的侍衛(wèi)?”
    “不曾。”禾晏道:“難道袁御史的侍衛(wèi)不見了?”
    她笑瞇瞇的,讓人難以探尋心思,袁寶鎮(zhèn)心里很不安。丁一昨夜出去后,一直到了今日早晨也沒有回來,一定是出事了。之前他與丁一有過爭執(zhí),丁一想要劫持程鯉素用來要挾肖玨,袁寶鎮(zhèn)卻覺得現(xiàn)在不是好時機(jī)。他們不歡而散,但丁一畢竟真正聽命之人是禾如非,他奈何不得。若是昨夜偷偷出去,定是為了程鯉素。
    現(xiàn)在程鯉素好端端的站在這里,甚至于連眼睛都無異樣,而丁一卻消失不見了,袁寶鎮(zhèn)心頭一沉,便覺得只怕不好了。而肖玨一大早令人將孫府團(tuán)團(tuán)圍住,更讓人不安。
    這人做事,實(shí)在非常理可以推測。
    沒有聽到袁寶鎮(zhèn)的回答,禾晏也不急,挪到肖玨身邊站好,先是討好的對肖玨笑了笑,隨即又低聲問身邊的飛奴:“飛奴大哥,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飛奴瞧著禾晏如常的笑臉,對禾晏的沉著冷靜又高看了一籌。昨夜經(jīng)過那么大的事,分明身份已經(jīng)被揭穿了,她竟然還能繼續(xù)若無其事的將戲唱下去,令人佩服。
    飛奴還沒回答,那頭的孫祥福已經(jīng)開口了,他臉色難看的要命,仍是勉強(qiáng)帶著笑容:“都督,您此舉是何意?可是我們孫府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周到,惹惱了都督?”
    孫凌站在孫祥福身側(cè),盯著肖玨的目光難掩恨意,他倒沒有說話,不過瞧著也是意氣難平。
    “不錯,”袁寶鎮(zhèn)撫須沉吟道:“都督,您這是打哪里來的兵?陛下如今嚴(yán)禁私屯兵馬,您若真對孫知縣有不滿,也不能用此方式泄憤。”
    禾晏揚(yáng)眉,這話誅心,一口氣給肖玨安了兩個罪名。一個私屯兵馬,一個公報私仇,好厲害的一張嘴。
    肖玨聞言,彎了彎唇,道:“袁御史多慮了,這是我從夏陵郡借來的兵。私屯兵馬一罪,本帥擔(dān)當(dāng)不起。污蔑朝廷命官之罪,不知袁御史能否擔(dān)下?”
    夏陵郡的兵?袁寶鎮(zhèn)身子一僵,這怎么可能?那為首的紅衣兵士抱拳道:“某奉夏陵郡石郡守之命,特來協(xié)助都督御史查辦涼州知縣謀害官眷一案。”
    謀害官眷?孫祥福一聽,下意識的喊冤,只呼號道:“都督冤枉!那府中的刺客真與我無關(guān)!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您,您可不能胡亂冤枉人!而且小公子眼睛現(xiàn)在也看得見了,您可不能因?yàn)樯鷼猓秃鷣y抓好人!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他叫的慘烈,撕心裂肺,肖玨聞言卻只是一哂:“誰說官眷指的是程鯉素?”
    不是程鯉素嗎?所有人,包括禾晏都愣了一下。
    就在這時,又自院外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我才是那個被謀害的人!”
    但見院子外又來兩人,一人正是肖玨的侍衛(wèi)赤烏,另一人是個穿暖色襦裙的小姑娘,扎了一對雙髻,明眸皓齒,裊裊可愛,不是宋陶陶又是誰。
    宋陶陶在赤烏的保護(hù)下走到肖玨這頭,對著孫祥福與孫凌罵道:“我乃內(nèi)侍省副都司府上嫡女,你們竟然敢當(dāng)街擄人,若非路上遇到肖二公子與程少爺相救,還不知會落到什么下場。那萬花閣的人都已經(jīng)被肖二公子的人給拿下,人證物證俱在,我看你們這回如何抵賴。等我回到朔京,我就將此事告訴我爹爹,你們?nèi)嫉戎裟X袋吧!”
    這小姑娘看著甜甜的,說話卻極有氣勢。想來也是恨毒了孫凌,若非孫凌,她也不會流落到萬花閣,吃了好些苦頭,指頭都險些給夾斷了。換句話說,若非那天夜里禾晏偶然撞見將她救出來,這小姑娘眼下,只怕已經(jīng)被孫凌糟蹋了。
    孫祥福父子面如土色。
    謀害官眷一事,若說的是肖玨與程鯉素,他們還能掙扎一下,畢竟刺客全都死了,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明與他們有關(guān)。可誰知道肖玨劍走偏鋒,竟然找來這么個小姑娘。誰又能想到,孫凌擄來的這個姑娘,竟是京官的女兒?
    可這些年,孫凌做下的惡事又豈是這么一件?那些被擄到孫府的姑娘里,來自天南海北,亦有大戶人家或是官家金枝玉葉的女兒。只是一到?jīng)鲋荩腿玑樔氪蠛#僖矝]了出路。這里被孫祥福父子一手遮天了這么多年,早已沉沉不見天日。是貧苦人家的女兒還是錦衣玉食的千金,一旦到了這里,沒有任何的區(qū)別。
    禾晏盯著肖玨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為他鼓掌。
    肖二公子這幾日神龍見首不見尾,原來是搗鼓這件事去了。她當(dāng)時還以為將宋陶陶接走,是為了保護(hù)宋陶陶,現(xiàn)在看來也不盡然。畢竟如果肖玨將宋陶陶帶在身邊,留在孫府,就算孫凌認(rèn)出來,也不敢做什么。他將宋陶陶送走,是為了不讓孫家父子懷疑,這不,到了現(xiàn)在,宋陶陶的出現(xiàn),就成了給孫祥福定罪最重要的一根稻草。
    “這……這都是一場誤會,都督,您聽我解釋……”孫祥福一腳踢向?qū)O凌,孫凌被他踢得給跪下,孫祥福罵道:“不孝子,你捅出這么大的簍子,現(xiàn)在怎么辦?自己跟都督請罪!”
    “孫知縣跪錯人了,”肖玨漫不經(jīng)心道:“我并非監(jiān)察御史。”他看向袁寶鎮(zhèn),慢悠悠道:“袁御史來到?jīng)鲋荻嗳眨B這里頭的官司都不清楚,被人知道,參你一個瀆職之罪,到時候,恐怕你的老師都救不了你。”
    袁寶鎮(zhèn)氣得幾欲吐血,看向肖玨,年輕的都督唇角含笑,目光悠然,其中包含的惡意鋪天蓋地。
    他竟不是沖著自己來的,是沖著孫祥福來的。但這實(shí)則更惡劣,因?yàn)樗睦蠋熜炀锤Γ慕^不是眼下這個局面,什么叫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已經(jīng)不是一把米了,是將他的糧倉都給搬空了。
    丁一失蹤了,他一個人,如何應(yīng)付咄咄逼人的肖玨?
    宋陶陶氣勢洶洶的看著孫家人,禾晏若有所思,只是一個宋陶陶的話,或許能治孫凌的罪,但孫祥福未必,上頭有人保的話,孫祥福也并非全無生路。
    肖玨出手,會給人留一線余地嗎?禾晏并不這么認(rèn)為。
    “都督,您也聽聽我們解釋吧,下官真的冤枉啊!”孫祥福并著孫凌哭天嚎地。
    事關(guān)自己,袁寶鎮(zhèn)艱難開口:“都督,許是其中真有什么誤會。”
    肖玨似笑非笑的盯著他,半晌,點(diǎn)頭道:“去偏院。”
    去偏院?去偏院干什么?
    孫祥福父子兩聞言,登時臉色大變,幾欲暈倒。
    紅甲兵士押著孫祥福父子,并著其余人一道去了偏院。昨夜下了一場雨,院子地上的塵土被雨水沖刷的干干凈凈,本是靜謐清幽的畫面,卻生生溢出荒涼的凄慘。
    禾晏側(cè)頭看了一下旁邊的屋子,屋門緊閉,想到昨夜那里桌上桌下滿滿的佛像,不覺惡寒。
    可是,肖玨帶他們來這里作何?
    袁寶鎮(zhèn)也不解:“都督是想……”
    “掘地三尺,給我們袁大御史看看,地下有什么。”他雖在笑,神情卻漠然,語氣十分平靜,吩咐兵士:“挖。”
    兵士們得令,四處從孫府里搜尋出鋤頭鐮刀,往下掘地。
    孫祥福父子見此情景,似乎再也堅(jiān)持不住,二人雙腿一軟,癱軟在地,面如死灰。
    宋陶陶小聲問禾晏:“這地下有什么啊。”
    滿屋的佛像,門口貼著的符咒,荒院里成長的過分繁茂的雜木野草,禾晏神色嚴(yán)肅起來,大概猜到了。她沒有說話,實(shí)在不知如何說起。
    須臾,有人道:“都督,這里有發(fā)現(xiàn)!”
    是一具被涼席裹著的女尸,身量極小,看起來甚至不及宋陶陶大,穿著的衣裳已經(jīng)腐爛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亦不知當(dāng)初是如何的粉雕玉琢,可憐可愛。
    “繼續(xù)。”肖玨道。
    不多時,又有人道:“這里有一具尸體!”
    亦是一具女尸,頭發(fā)長長,當(dāng)是剛死不久,依稀可見眉目風(fēng)情,生前動人風(fēng)姿。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
    到后來,無人說話了,只有默默掘土的聲音。空氣里是死一般的寂靜。難以想象這偏院的地下,竟然容納的下這么多具尸體。滿院子擺著的都是白布蓋著的死人,甚至無處可放,只得摞在一起。
    荒涼的偏院地下,埋葬了無數(shù)紅顏枯骨,也許有溫柔靦腆的賣花女,亦有風(fēng)情萬種的他人婦,在這里,無論貧富,高低貴賤,統(tǒng)統(tǒng)化為泥濘,摞成了這樣一座面目全非的尸山。
    這些都是被孫凌擄來霸占,繼而欺凌殺害的姑娘。她們生前遭逢大禍,死后亦不得安寧,惡人心虛之下,堆放無數(shù)佛像符咒,鎮(zhèn)壓她們,詛咒她們。
    長明燈永遠(yuǎn)搖曳,對于這些姑娘的一生,卻如永夜,再無光明。
    禾晏深吸一口氣。
    孫祥福父子做下的孽,天不蓋、地不載。神怒人棄,死有余誅。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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