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煙雨,是李清愁荷鋤采藥的時候。
眉州知府吳承輔覺得每天都是好日子。每天都有人送錢來,當(dāng)然就都是好日子。他花了整整十萬兩買來的知府,做了三年,就賺回來了不知多少個十萬兩,比他在揚州做鹽商好多了。
川中繁華,本就不遜于揚州,何況吳承輔又是個風(fēng)雅的人。
風(fēng)雅是個奇怪的東西。別人吃飯,他也吃飯,別人看風(fēng)景,他也看風(fēng)景,這本是很俗的事情,但風(fēng)雅之人就不同,他自然能將這些俗事做得與眾不同,然后就風(fēng)雅無比。連伸手要錢都風(fēng)雅無比。
所以吳承輔的地皮雖然搜刮得厲害,卻依舊得了個清官的名號,沒有人知道他家財多少,絕沒人。連吳承輔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所以到今天他卸任的時候,他已不想再做官。他只想回到揚州的滄浪園中,載酒浮舟,度此余生。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尊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流。
這本就不是人間生活,何苦還要在十丈紅塵中奔波?
無論誰有了他這樣的家財,再有一座他這樣的滄浪園,然后還有他這樣的風(fēng)雅,都不會再想著做官了。久行黑路必遇鬼,吳承輔很明白這個道理。
但他不敢遽然就走。他害怕別人知道他的底細(xì),他也害怕仗刀攔路的江湖豪客。做多了虧心事,畢竟還是怕的。所以他花了一萬兩銀子,大施義粥,救助沒飯吃的饑民。整整放了一個月,吳承輔簡直成了活菩薩。
“我從眉州百姓得來的,就要還給眉州百姓?!?br/>
“我來的時候是兩袖清風(fēng),去的時候是清風(fēng)兩袖。有道義與良心送我,就足夠了?!?br/>
吳承輔放完最后一鍋粥,動身離開眉州。送他的沒有道義與良心,卻有萬民傘、清官靴,流得滿地的淚和一篇篇的頌歌。吳承輔小帽青驢,仆從五六人,輕裝而去。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少家財,也沒有人知道他藏在哪里。
煙雨凄迷,正是好天氣。
綠水海棠,細(xì)雨小橋,身著紅衣的小姑娘在大哭。
吳承輔悠然地騎在青驢上,看著點點飛煙一般的輕雨飄然逸下,將遠(yuǎn)近的山水渲染成無邊的一塊翠玉。一切景物都被約在其中,隱隱地看不清楚。但這隱約豈非正是風(fēng)雅之一種?
自從讀過陸放翁“前生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吳承輔就喜歡上了騎驢。只是遺憾的是出劍門,而不是入劍門。
但出了劍門,豈非才可到揚州。十里繁華,紅塵蔽天的揚州?!皇蔷筒荒茯T驢了。吳承輔不無遺憾地想。
這時一陣哭聲傳了過來。吳承輔的眉頭微微皺起。老人的嘮叨,小孩的哭鬧,男人的吵嚷,女人的潑辣,無疑都是極煞風(fēng)景的事情。吳承輔從驢上抬起頭來,不悅地向前看過去。
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坐在毛竹橋上,正掩面大哭著。她身上穿一襲大紅的衣服,同這綠水、竹橋、煙雨、海棠相映合,看去極為悅目。若沒有哭聲,定能撩動吳承輔的詩興。
就算如此,吳承輔卻已生不起氣來,抬了抬手,道:“去看看?!币幻移土⒓磻?yīng)聲向前。他已跟隨吳老爺多年,知道怎么承頤應(yīng)使。
吳老爺是清官,是風(fēng)雅之士,手下之人當(dāng)然也要雍容溫潤,不能讓別人小瞧了。所以他走上前去,笑道:“小妹妹,你哭什么???”
紅衣小姑娘將掩面的手指移開兩支,看了他一眼,卻不理他,繼續(xù)大哭不止。那仆人從懷里掏出一塊干牛肉,道:“不要哭了,給你肉吃。”
那小姑娘抽抽噎噎地抬起頭來,道:“你這牛肉里有沒有下藥?”那仆人一怔,哈哈大笑道:“牛肉里怎么會下藥?難道你以為我是壞人?”
那小姑娘眼睛瞪著他手中的牛肉,吞了一口唾沫,道:“我聽姆媽講,外面有些壞人喜歡用下藥的牛肉來騙小孩子,吃了就人事不知,變成了牛羊,被賣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
那仆人道:“這種無稽之談你也相信?人哪能變成牛羊?何況我們也不是壞人?!?br/>
那小姑娘拿手抹了抹臉,吳承輔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生得極為清秀。她歪著頭看著仆人,道:“你不是壞人?那為什么上午姆媽跟我說了這個故事,下午你就拿牛肉給我吃?”
那仆人苦笑不得,訕訕道:“你不吃就算了,別敗壞了我們吳府的名聲?!闭f著,縮手就待將牛肉收回。那小姑娘嘴一扁,又待哭了出來。
這小姑娘任性蠻纏,看在吳承輔的眼中,卻自有一種嬌癡的風(fēng)情。忍不住出聲道:“吳舟,別為難她。”說著,緩步踱了上去。
吳舟躬身答應(yīng)了,退在一邊。吳承輔柔聲道:“咱們不吃牛肉。我?guī)Я撕芏嗦凡耍阆氤允裁?,我叫他們拿給你?!毙」媚镆娝鎴F(tuán)團(tuán)的一副富態(tài)相,倒也并不害怕,道:“我不要吃牛肉!”吳承輔道:“好,咱們不吃牛肉。吳舟,把牛肉扔掉。”
吳舟應(yīng)聲從懷中掏出藏牛肉的包裹,扔在了道旁。吳承輔微笑道:“你看,牛肉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只好吃別的了。”
小姑娘“噗哧”一聲笑了。這一笑,竟大有嫵媚之態(tài),襯在她嬌小的臉龐上,別有一番清媚柔麗的滋味。她站起來道:“我要吃青椒炒肉絲?!?br/>
吳承輔道:“吳舟,拿青椒炒肉絲給這位姑娘。”
吳舟苦著臉,道:“回稟老爺,我們帶的路菜里,沒有青椒炒肉絲?!?br/>
吳承輔道:“那有些什么?”
吳舟道:“有口蘑蘭筍,鴛鴦豆腐,孔雀臨屏,八仙過海?!?br/>
吳承輔點了點頭,道:“八仙過海乃是用海中八珍做的,滋味不錯,我叫他們拿給你吃好不好?”
那小姑娘搖頭道:“不好,我要吃青椒炒肉絲。”
吳承輔皺了皺眉,道:“八仙過海不比青椒炒肉絲好吃?”
小姑娘道:“八仙過海沒有青椒炒肉絲好吃?!?br/>
吳承輔笑了。沒有吃過的八仙過海當(dāng)然沒有吃過的青椒炒肉絲好吃,這話倒也沒有錯??墒悄睦镎仪嘟烦慈饨z去?
“有的八仙過海比沒有的青椒炒肉絲好吃。”
這是他的結(jié)論。
小姑娘“哼”了一聲,道:“誰說沒有青椒炒肉絲?那里不是就有?”
隨著她纖手一指,眾人果然看到小橋后面,綠竹掩映中,露出半扇酒旗。
“紅柿村”。倒也是個風(fēng)雅的名字。
吳承輔笑了?!凹热谎矍坝芯疲覀?yōu)槭裁床缓人麕妆??反正我們不急著趕路。”
小姑娘也笑了:“何況還有青椒炒肉?!?br/>
這酒家并不大,里面只擺了五六張桌子,桌子上滿是油膩。已經(jīng)有兩桌坐了客人,一桌是個書生,容貌甚是清秀,倒像女子;另一桌是個江湖客,臉黑黑的,像個武夫。那江湖客見吳承輔一行人進(jìn)來,翻了翻白眼,低聲罵了幾句,依舊低頭喝酒。
兩人的桌上擺了酒菜,果然有青椒炒肉。只是兩人仿佛甚為寒酸,桌上都只有一壺酒,一碟青椒炒肉,外加一桶飯。
吳承輔等人將剩下的幾張桌子占了。那些仆人不敢跟他坐一張桌子,紅衣小姑娘卻不管,所以另外幾張桌子擠得極滿,他們的桌子卻只有兩個人對坐。
店小,伙計也少。
統(tǒng)共就只有一個。
“砰”的一聲將菜單摔到吳承輔的面前,眼鼓鼓地盯著他,仿佛跟客人有仇似的。
吳承輔倒不去跟他計較,拿起菜單看時,珍珠丸子、八寶山珍、翡翠鴨舌、水晶肘子。店雖小,菜色倒是很多。吳承輔隨便指了幾樣,然后要他殺一條魚,搭配幾味素菜送上來。
那伙計等吳承輔點完了,突然道:“點這么多,不怕?lián)嗡滥悖俊?br/>
吳舟等人大怒,就要沖上來理論。吳承輔擺了擺手,將他們壓住,道:“你說的也是,點多了不吃,也傷上天仁愛之心。就來珍珠丸子、八寶山珍、翡翠鴨舌、水晶肘子四味,再加青椒炒肉好了?!?br/>
那伙計道:“沒有!”
吳承輔一怔,道:“什么沒有?”
伙計道:“珍珠丸子沒有!八寶山珍沒有!翡翠鴨舌沒有!水晶肘子沒有!”
吳承輔道:“沒有為什么要寫在菜單上?”
那伙計白眼翻起,道:“這店是你開的,還是我開的?”
吳承輔道:“是你開的?!?br/>
那伙計大聲道:“我開的你管這么多做什么!”
吳承輔想不到這伙計的脾氣如此古怪,他涵養(yǎng)甚高,也不生氣,道:“你有些什么?”
伙計翻了翻白眼,道:“只有兩樣?!?br/>
“那兩樣?”
“青椒!肉!”
小姑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店伙極不耐煩道:“你們到底要不要吃?只管廢話!”
吳承輔道:“那還有什么好說的?青椒炒肉吧。反正你也做不出別的什么菜來?!?br/>
那店伙“砰”地一聲將茶壺摔在桌上,道:“你侮辱我?”
吳承輔一怔,道:“什么侮辱你?”
那店伙臉上青筋暴起,道:“誰說我只會做青椒炒肉?我會做很多菜!”
“很多?”
那店伙更怒:“我至少會做三個菜!青椒炒肉,肉炒青椒,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
那小姑娘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吳承輔也樂了,微笑道:“這有分別么?”
店伙道:“當(dāng)然有分別了。你外行就不要多說!”
吳承輔嘆了口氣,道:“那還有什么好說的,青椒炒肉一份,肉炒青椒一份,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一份。另外麻煩你上一壺酒,兩碗飯。”
終于這脾氣極大的店伙走了,他不但是店伙、老板,還兼做廚子。
茶自己倒,飯自己盛,酒自己舀。憑什么?就憑這附近別無人家,要吃飯只有到我這里。
好在吳老爺有很多隨從,一會茶、酒、飯都擺好了,那店伙才慢吞吞地端了三個盤子上來,“砰”的一聲摔在了吳承輔桌上。
一盤青椒炒肉,另一盤青椒炒肉,第三盤還是青椒炒肉。吳承輔仔細(xì)看了半天,還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來。他皺眉道:“這就是你的青椒炒肉、肉炒青椒、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
那店伙翻了翻眼睛,不去回答他,自顧自走了。吳承輔舉筷嘗了嘗,這店伙的脾氣雖然大,但菜做得的確不錯,一碟青椒炒肉似乎比八仙過海還好吃。于是分了兩盤給隨從,酌酒自飲了起來。
那小姑娘卻瞪著碟子,動也不動。吳承輔微笑道:“你不是想吃青椒炒肉么?怎么還不動手?”
小姑娘搖了搖頭。拼命閉緊嘴唇。
吳承輔挑起一筷肉絲,道:“你別看那店伙兇巴巴的,做的菜卻不錯,你嘗嘗就知道有多香了。”
小姑娘皺起眉頭,縮在凳子上,盯著青椒炒肉發(fā)呆。吳承輔拿他沒辦法,只好自己吃喝。
那小姑娘見他吃得高興,忽然道:“這青椒炒肉真的好吃?”
吳承輔緩緩咀嚼,道:“簡直比我吃過的任何東西都好吃?!?br/>
小姑娘試探道:“那我吃一根?”
吳承輔含笑點頭。官場沉浮,商海征戰(zhàn),他實是很久沒有見過這種自然流露的情態(tài)了。這小姑娘雖然疑心病重些,卻毫無造作,純屬天然,令他忍不住心生憐惜。
那小姑娘舉起筷子,店伙卻一陣風(fēng)沖了過來,“嗖”的一聲將盤子抓起,道:“我做的菜滋味如何?”
吳承輔見他三番兩次生事,心中不快,道:“倒也不錯。”
店伙“咯咯”笑道:“既然不錯,大老爺為什么不打賞?”
吳承輔笑了。原來他是為了要點賞錢。菜做的好,打賞是應(yīng)該的。吳承輔擺了擺手,吳舟急忙趨上前,將三吊錢排在桌上。吳承輔道:“還不謝賞?”
那店伙連瞧都不瞧一眼,道:“大老爺吃飯胃口大,打起賞來卻小氣得緊。這點錢算什么打賞?”
他越說越生氣,突然從懷中掏出幾吊錢,摔在桌上,道:“不如我來打賞大老爺吧。大老爺還不謝賞?”
吳承輔臉色沉了下來。冷冷道:“你幾盤青椒炒肉,還想要多少賞錢?再糾纏不休,拉你去衙門打板子!”
那店伙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極為奇怪,忽高忽低,好像扯鋸一般。吳承輔聽了片刻,臉色已然蒼白。那店伙突然住聲,惡狠狠地盯著吳承輔,陰聲道:“也不需要多少,吳老爺馬馬虎虎給個十萬兩銀子吧?!?br/>
吳承輔嚇了一跳,道:“什么?十萬兩?你還不如要我的命!”
那店伙冷冷道:“吳老爺愿意把命拿來打賞也可以?!?br/>
吳承輔不怒反笑,道:“原來你不是開店的,你是打劫的!”
店伙仰首向天道:“吳老爺也不是來吃飯的,竟是吃霸王餐的!”
吳承輔道:“我怎么吃霸王餐了?”
店伙道:“不是吃霸王餐,怎么到我廚霸王的店里吃飯?你以為我的青椒炒肉是好吃的?”
吳承輔臉色變了。廚霸王道:“你不用害怕,我廚霸王殺人從來不用毒。我只是覺得上天仁愛,所以殺人的時候一定要讓他吃飽而已?!?br/>
他白眼珠翻起,釘在吳承輔臉上:“你吃飽沒有?”
吳承輔大喘了幾口氣,臉色緩緩平復(fù),道:“我沒有說我的姓名。”
廚霸王哼了一聲。
吳承輔道:“但你卻知道我是吳大人。莫非是誰指使你來的?”
廚霸王大笑道:“眉州人誰不認(rèn)識吳大人?你就不要自作聰明了!”
吳承輔道:“你既然是眉州人,就該知道我兩袖清風(fēng),最后的一點俸銀也買米濟(jì)貧了?!?br/>
廚霸王的眼睛又釘住了他:“我是個廚子。但我也知道清官憑俸銀三年絕攢不出一萬兩雪花銀來?!?br/>
吳承輔的臉色這才變了,變得極為難看。廚霸王卻笑了,笑得也極為難看:“我是廚霸王,專門管吃霸王餐的,我有個兄弟叫賭輸人,專門管的是賭錢輸錢的。他若是在,我倒想跟他賭賭看,你到底是要錢還是要命。”
吳承輔卻坐了下來,拿起酒杯,喝了口酒,道:“我跟你賭賭?!?br/>
廚霸王道:“你?你賭什么?”
吳承輔道:“我賭我要命!錢你不妨拿去?!?br/>
他喝令一聲,吳舟等幾個隨從將箱盒打開,里面除了食盒之外,就是些換洗衣服,和幾疊書。
吳承輔從箱中翻出了個小包,打開來,里面是一小疊銀票和幾錠銀子。吳承輔道:“這就是我全部的錢了。你若高興,不妨全都拿去。不過我仍然希望你給我留點做路費,畢竟……”
他坐下又喝了口酒,道:“畢竟到揚州有很長一段路?!彼酒饋?,從廚霸王端著的盤子里夾了口菜,道:“也畢竟你做的菜實在不錯,你就算將我的錢全拿走了,我也不怪你?!?br/>
廚霸王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怒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
吳承輔悠然道:“你以為我在騙你?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四個老婆跟七個兒子、八個女兒已在一個月前先回?fù)P州了?”
廚霸王道:“你的意思是說,錢已經(jīng)被他們帶走了?”
吳承輔笑道:“你終于變聰明了。我就說,能做出這么好的菜來,你必然不是個笨蛋?!?br/>
廚霸王跺了跺腳,仿佛就要追出。吳承輔抽空又夾了一筷子菜,道:“你也別想追了,一個月……我想他們已在千里之外。”
廚霸王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盯在吳承輔的臉上。吳承輔依舊微笑道:“我的錢都擺在這里了,你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必替我節(jié)省?!?br/>
廚霸王仿佛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邊上一人忽道:“我也跟你打個賭。”
廚霸王猛然回頭,就見另外桌上的江湖客向自己舉手示意。他翻起眼睛道:“有屁快放?!?br/>
那江湖客不以為忤,道:“我賭他是要錢不要命!”
他猛地站起,向這邊走了過來。
不知怎的,廚霸王就覺得他的身形特別高大,幽黑的眸子中仿佛隱藏著邪異的妖魔,放射出冰寒的壓力。
壓力直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