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全集） ！
    眼下大勢越發(fā)亂了，萬室艱難，顆粒米都到價重如珍的地步，餓鬼道眾生皆蠢蠢欲動，魑魅魍魎覬覦人世已久，遲早會大肆混跡人間橫行作亂的，許多鐘鳴鼎食之家也難免個根株盡凈的下場，徒呼奈何吧……
    自舊年底到新年開春，江都這地方，雨師不按了日夜時辰下雨，風(fēng)伯也沒了輕飆清籟，不是摧花就是拔木，這樣三九寒天里，人都快熬不過去了，可竟也阻不了城里城外、方圓好幾百里的鼠患，因了去年年景就不好，大米小米都漲到二兩八錢一石，各家存的那點主食，沒能好好在庫里過上一冬，就又被老鼠吃去一大半。糧商思忖囤貨抬價，于是城南城北，關(guān)門歇業(yè)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到了春雷驚蟄的時節(jié)，農(nóng)家下了早苗，不曾想一場嚴(yán)霜又把禾苗凍得稀爛，一幕長天每日下，都是沒有云氣、沒有陽氣，陰不陰、霾不霾的，晦暗得對面瞧不見人，到了夜晚又雷霆雹冰，雨雪交下，這樣情景時疾時緩，一直持續(xù)到立夏前，才算收斂了些，可兇荒卻已經(jīng)釀成，大戶人家有余糧現(xiàn)錢的還好度日，小門小戶就真是沒得飽飯吃了，一冬里路邊三不五時就餓死個把人，那僥幸沒餓死的，有的靠吃老鼠過日，更有慘烈的，據(jù)說還是靠偷人家苫房堆的爛草回來，磨成粉末調(diào)糊糊吃罷了。
    來年春發(fā)，鼠患過后，不少死人加上死鼠都埋在了城郊荒山地里，漸漸就生出瘟疫。我雖在嚴(yán)家的深宅大院里生活，鮮少有外出的機會，但關(guān)于外面的種種事情還是聽說不少的，加上看到嚴(yán)家里這些下人們的言行，一個個都變得離奇侮慢頑梗起來。有一次我到廚房做菜，就見李嫂炒好幾個菜以后，跟那幾個端菜的婆娘一起先拿手在盤子里揀肉挑菜吃著，自己吃完才各自把手在身上抹一抹，端剩下的去各房，管雜役事項的唐媽也這樣，老爺夫人如果要吃烙油餅、蒸湯面什么的，她來傳話時就讓李嫂她們索性多多地做，一伙人先在廚房圍坐吃完一氣，唐媽幾個能主事的，還另要包一份回家去，反正就是這么公然地拿主家的東西做梯己。恰巧開年大少奶奶小產(chǎn)臥病在床，家里上下就越發(fā)地缺了管束，以麻刁利和唐媽的侄子那幾個為首，開始成群結(jié)伙地欺上瞞下，今日搬兩袋米、明日搬兩袋面，私自在外面賣了換他們自個兒的酒錢。
    韓奶奶是看不慣的，可經(jīng)常數(shù)落他們多了，也沒個用處，反倒招人記恨。那次火災(zāi)燒了整條街的屋子，他們家也沒逃過厄運，只是還好人沒受傷，他家的韓大哥比較醒睡，聽到異常響動就起來了，把韓奶奶、玉靈和英兒全救出來，只是屋子燒沒了，現(xiàn)在臨時租了一處屋子在附近住著，家境雖然困難很多，但韓奶奶仍然每天恪盡職守地進(jìn)來照顧二少爺?shù)纳钇鹁印?br/>     轉(zhuǎn)眼就到了四月初四，這一日是文殊菩薩誕。天氣難得晴朗了些，吹幾絲小風(fēng)，涼爽又透出日陽。
    大少奶奶身體康健過來，就想起到廟里拜佛許愿去，一早差了她的丫鬟過來問二少爺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不過因為近來流年不好災(zāi)荒不斷，既是許愿祈福，所以大少奶奶叫廚房多做些干糧包點，待會兒好去舍予外面那些逃荒鬧災(zāi)的窮人乞丐。二少爺聽說也有了興致，一口答應(yīng)了，還叫我也去廚房幫忙做事。
    廚房里李嫂和專做面食的吳嫂果然在忙著和面，旁邊熬好一鍋熱騰騰的豆沙待涼，要包豆沙包的。見我來了就給了我一提籃子黃芽白菜和兩大方豬肉讓我剁餡，這倒是簡單的事，我先將豬肉洗凈去皮切碎剁成肉茸，然后加精鹽和適量白糖、黃酒、少許蔥姜末，用手?jǐn)嚢韬煤螅侔褞卓命S芽菜去壞葉、老根，再切碎剁細(xì)，用鹽略拌后擠出菜水，與肉餡拌至一起即可。李嫂和吳嫂把面發(fā)好了放在那兒酵醒，待我的菜肉餡做好以后，她們就來動手包，然后李嫂就跟我說：“這個菜肉餡的包子和紅豆包，待會兒是要發(fā)給那些外邊人吃的，大少奶奶另外還要吃點好的面食，你不是手藝好么？去另做來。”
    我知道她倆是懶得動手了，只得依言去做。
    柜子里有幾樣糖冬瓜、甜橘餅、紅綠蜜餞瓜片和炒芝麻，我就把這幾樣拿出來切碎，芝麻用搟面杖搟成細(xì)末，拌入白糖和勻做成果餡，但這樣果餡包入面粉做包子的口感會差些，我拿糯米粉和黏米粉兩樣混合以后，揉出黏面團(tuán)，再搟成一大片半寸厚薄皮，切出大小相等的圓張，把這圓張里裹上果餡，包口束成擰花狀，燒起素油滾鍋炸至金黃，放油紙上略停，就是一道好看又耐存放的甜包面食了。
    又想起既然是去拜菩薩，那咸包點也不放肉吧？我記得桃三娘曾做過一道胡桃饅頭，就是把饅頭切小，蒸熟也只有核桃般大，蒸之前在面上嵌入一片鹽炒核桃肉，咸味和核桃的油香氣就能沁入面里，蒸出來小巧玲瓏，也別有滋味。
    再有現(xiàn)成的冬菇和木耳、筍丁、梅菜干，我剁了個素雜餡兒，稍多拌入一點油醬，將剩下的面全包了這種素餡大包子。按照桃三娘說的法子，必須在生坯包子入籠蒸時用最大的旺火，約半刻鐘左右，籠蓋要嚴(yán)實，里面熱氣充足了，包子才更能發(fā)得透，餡把包子裂破頭，外觀和口感都更好。
    一切收拾停當(dāng)，我解了圍裙回到這邊院子，韓奶奶已經(jīng)把出門的什物準(zhǔn)備好，我洗了把臉拿上東西就隨二少爺出到門口。兩輛騾車早已在那兒等候，大少奶奶先上了第一輛騾車，意外的是澄衣庵的玉葉尼姑也在，我與她有近一年未見了，她的模樣看來比從前黑瘦不少，拉著二少爺和我高興得不得了，跟大少奶奶告一聲，便過來跟我們坐同一輛車。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她不停在問二少爺最近身體好些？前些時候惠贈師太給開的藥有沒有吃？看的什么書？……我無意中掀開窗簾往外看，路邊竟有不少衣不覆體的乞丐，或老或少，個個萎黃干癟，都已奄奄的模樣只剩下不多一口氣了。嚴(yán)家的一行車馬粼粼走過，其中就有人伸手要吃的，大少奶奶讓丫鬟出來叫停了車，然后吩咐手下把帶的一些包點分給這些人。我也想下車去，玉葉拉住我道：“待會兒廟前街那邊還多的是叫花子，就怕不夠分。”
    二少爺聽到這里，神情若有所思，又忽然嘆一口氣，玉葉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肩頭道：“小琥，佛家言大千世界也逃不脫成、住、壞、空的輪轉(zhuǎn)，那天道生死淪亡都有定數(shù)，何況斯人？你又何必過于介懷？”
    二少爺默不作聲，于是我們悶了一路。
    金鐘寺的廟前街，在過去每當(dāng)有法會集日的時候都是人來車往熙攘喧囂的景象，賣藝或搭小戲的笙笛鈸鑼樣樣響聲，炒貨雜食的攤子色色俱全，可現(xiàn)如今，不過只隔了這一年左右的光陰，就處處顯示出頹喪敗氣的樣子來。
    一家賣點紅供饃和香火的小店門口，圍了半圈人在那兒看店主打兩個小乞丐，其中一個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還咬著一大口面，許是被打得一口氣難上來，已經(jīng)翻開白眼了，另一個跪著討?zhàn)垼堑曛魈咧∑蜇ぷ约簠s哭了，說這做饃的面還是借錢買的，要都發(fā)善心給你們吃了，那我家大小幾口人不也得要飯去？
    再走過去些，緊挨著金鐘寺院墻北邊，有一處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關(guān)圣廟，廟前有兩棵百年大槐樹，樹下一條石拱橋，橋頭有碑但字跡模糊不清，又有兩尊蹲姿人像也是面目難辨，橋下則是一汪深水，終年渾不見底、寒氣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薩誕日，廟里的僧侶都會拿出寺里蒸的饅頭包點往水里投，做個小小的祈祝行愿的儀式；于是漸漸江都的人們也學(xué)著和尚的樣子，在廟會或年節(jié)時，把些龜、魚帶到這里放生，或又拿些包點年糕扎上紅繩到這橋上往水里投，據(jù)說許愿的甚得靈驗，因此便傳播開來；慢慢地江都城里一些大戶起頭，秉持著富貴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餡料精致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過閑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嘗了可發(fā)些品評，也為贊那強梁不輕貧賤的風(fēng)氣，可謂深表江都人之淳龐質(zhì)樸的淑景，便長而久之形成了一大習(xí)性慣例。
    可后不知又過了幾時，每年卻開始有些想不開的寡婦鰥夫，去往那橋下跳了輕生的，想是覺得這也算個離佛門較近的塵世難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漸漸多了，江都人于是就把那石橋喚做奈何橋。
    看車子快要經(jīng)過奈何橋的時候，玉葉拉開車簾朝那槐樹底下張望：“無行師父今兒果然也在，小琥你看，這位師父可真如大迦葉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此打坐誦經(jīng)回向眾生，附近寺廟的師父都贊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請他到廟里住他統(tǒng)不去，天冷時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時能看見身上竟咝咝地冒著熱氣呢。”
    我和二少爺循著她指的地方看去，就見一個其貌不揚的枯瘦行腳僧正端坐在那兒，手捻著佛珠半寐著雙目口中念念有詞。
    我好奇問道：“什么是大迦葉尊者？”
    玉葉誦一聲佛號，才道：“大迦葉尊者乃佛陀在世時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習(xí)苦行第一，乞食不擇貧貴、風(fēng)餐露宿，只居露天或山林野冢，乃是佛門里艱苦修行的法幢榜樣。”
    “哦？”我聽著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領(lǐng)著我們在金鐘寺的大雄寶殿燒香許過愿，就回到寺門口去，讓下人們拿一大籠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給聚集在寺門外的窮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籠則拿去奈何橋扔下潭中許愿。
    時近正午，天卻有點陰沉，大少奶奶讓二少爺先往關(guān)圣廟那邊走著慢慢逛，等她這邊散完了就過去。我拿著食盒和雨傘隨在二少爺后面一路往奈何橋走著，想起不知道娘今天會不會帶著弟弟來進(jìn)香。常年在廟前街賣各種干菜的鄉(xiāng)下老漢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只有賣通草花的還在，玉葉覷見還說起原來沒出家剃頭之前，她和玉靈兩人常在一處，閑時就學(xué)著做過通草花，玉靈這人話不多手卻巧，做出精致的通草花戴頭上絕不比珠花、絹花遜色。
    二少爺聽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門的人，為何還記著過去的閨房小女兒模樣？”
    玉葉看看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當(dāng)年了。”
    我們一行三人說著話一路走，冷不防前面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過來，一頭撞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被撞一踉蹌，那小乞丐也倒退幾步，玉葉眼明手快在后面一手扶住二少爺：“小琥，當(dāng)心！”
    那小乞丐抬頭看了一眼我們幾個，氣哼哼地朝二少爺吼了一句：“走路不長眼！”說完就要繼續(xù)跑走，玉葉指著他不平道：“哎！是你低頭走路撞了人，竟還說是別人的不是。”
    二少爺搖搖頭：“先走走吧。”
    小乞丐一聽更加來勁地大聲嚷道：“個淫尼拖著小相公逛街！個淫尼沒羞沒臊！嘿！你們快看！淫尼拖著小相公逛街……”
    玉葉氣得臉?biāo)⒌丶t了，我趕緊攔在玉葉和二少爺之間：“你少胡說！這位是澄衣庵的小師父，這位是我們家少爺。”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雙手揣著懷罵罵咧咧低頭繼續(xù)走，不曾想沒幾步他又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小乞丐一踉蹌，抬頭正想罵，看清那人的臉卻住了口，乖乖地后退一步恭敬叫了一聲：“師父。”
    我們都詫異，原來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葉說的那位無行僧。只見他手捻一串黑舊得發(fā)亮的佛珠，笑瞇瞇地微俯身對小乞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小乞丐回頭蹙眉看了幾眼二少爺，咬著下嘴唇，仍回頭跟那僧人搖頭說了幾句什么，那僧人還是笑瞇瞇的，似乎在寬慰他什么。我覺得很奇怪，問玉葉：“他們在做什么？”
    玉葉也困惑不解：“我也不知道。”
    那小乞丐終于松開了揣在懷里的雙手，把一個東西交到無行僧的手里然后就一溜煙跑了，二少爺看見那東西便驚訝得低頭摸自己身上：“是我的錢袋？”
    我們這時才恍然大悟，只見他緩步走過來，把錢袋遞給二少爺：“阿彌陀佛，施主，這可是你的東西？”
    二少爺有點茫然地接過錢袋，那僧人對他雙手合十畢：“請施主莫怪，那孩子偷盜也是一時情急糊涂，只因家人有病無錢醫(yī)治。請施主莫怪。”
    二少爺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擺擺手：“無礙的，師父莫介懷。”
    旁邊的玉葉便對他合十雙掌念一聲佛：“無行禪師別來無恙！”
    “原來是澄衣庵的玉葉師姑。”那僧人回禮道，但他只是把眼睛略低地看向地面，對玉葉沒有正目，實在是個恭謹(jǐn)又守戒的出家人模樣。說著話時，大少奶奶帶著嚴(yán)家下人已經(jīng)走了過來，玉葉給僧人說嚴(yán)家要往水里投包點許愿，僧人正念一聲佛號這當(dāng)兒，就聽見“嘩”一下水聲響來，有人喊：“呀！有個小子站奈何橋上扎下水去啦！”
    我們都唬了一大跳，回頭看時那橋邊已經(jīng)開始圍上人，無行僧急走過去，我們便也尾隨其后，看他撥開眾人，我們也踮起腳往潭里看，那落水的人還在上下?lián)潋v呢，旁人中有一個腳夫模樣的漢子正迅速脫鞋看樣子想往水里去救人的，那無行僧一把攔住他：“施主！你切不可下去。”那漢子以為他意有別圖，眼睛一瞪大吼道：“可是要出人命的！”卻見那僧人已經(jīng)把手里一串佛珠繞緊幾圈在手腕上，大聲誦一句佛號便一頭跳下水去。那漢子一愣，旁邊人堆里擠出方才那偷少爺錢袋的小乞丐搶著道：“無行師父平素就告誡我們說切不可輕易接近這深潭，年年里都有跳下去尋死的人，恐積著許多怨氣衰鬼待拉人替身也未可知，師父日日坐在這橋邊誦經(jīng)，就是發(fā)愿超度這些亡魂哩！師父可是活菩薩再世一般的人，他不讓你下去，也是替你著想哩，恐怕你遭遇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