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外,夙平川正來回踱著步子。聽到身后聲響,他連忙轉身。
女子的臉色在夜色中有些看不真切,直直越過他向前走去,直到被他出言喊住。
“你的臉上沾了血。”
肖南回頓住、抬手抹了下額間,只見手心沾著一點血漬,應當是方才殺燕紫時飛濺出來的。
其實方才從那間地牢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擦拭過手上的血跡,唯獨臉上沒有顧及到。
人血特有的黏膩觸感還留在指尖,從前出征剿匪的時候,血污對她來說是最經常打交道的東西了,有時連著幾宿閉不了眼、更沒地方洗凈,那血污便會一直粘在身上。但她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惡心過。
夙平川察覺她的沉默,主動開口道。
“報了仇,心里可暢快了?”
她定定站在那里,沒有回頭,身影透出一股秋意肅殺。
“不及從前同伯勞喝一盅酒來的痛快。”
“會有的。”他頓了頓,聲音低下來,“能陪你喝酒的人,還會有的。”
胸口憋悶的那口氣吐出,在夜色中變成一團白霧,也不知是方才地牢里的污濁空氣,還是那夜斗辰嶺上的哀愁。
肖南回轉過身來,夙平川卻正低著頭、盯著腰間。
她終于留意到對方從方才開始,就一直低頭查看腰間香囊中的燃香。
都城貴族子弟許多會用香囊計時,只是這東西男子帶著多少有些違和,是以她以為夙平川這樣尚武又薄臉皮的人斷然不會帶的。
不欲令對方難堪,她主動收回目光。
“左將軍若還有事,去忙便可。從這里到宮門的路我還是認得的。”
夙平川不語,只定定望著她,許久才將視線緩緩下移。
“這是解甲劍?”
她摸向腰間、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夙平川的詢問中并無太多欣喜和驚訝,反而有些令她覺得沒話找話。
他湊近半步,似乎在細看那柄劍。
“師父竟將這把劍送給你了。我拜師多年,她連碰都沒讓我碰過。”
肖南回想了想,解下劍鞘遞了過去。
“那......要不要試試?”
這回輪到夙平川愣住,他似乎確實是想同她再說上幾句話,卻沒想過對方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他們很久之前就相見過了,真正相識卻是那場荒唐的比試。
但誠如她對李元元所說的那樣,她與夙平川之間并未分出過勝負。
年輕的小王爺終于松開了手中的香囊,遲疑著接過那柄劍。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卻是烜遠王身邊的青衣小廝。
“少爺,王爺在前面等您呢。”
她看到夙平川的臉色像入冬后枯萎的樹葉一般褪了色,隨即垂下眼來。
“再容我一盞茶的時間。”
那小廝不說話了,但也并沒有回避,就靜靜站在十幾步遠外的地方。
夙平川一手托住劍鞘、一手緩緩抽出了手中長劍。
解甲在秋月下發出一聲清吟,劍身雪亮,完全看不出是埋于冢中多年的樣子。
“好劍。”
他由衷地嘆一聲,隨即仗劍而起、凌空連擊。
少年的臉上依稀還有江湖兒女的意氣風發,他的眼睛很亮,那是一種沒有經受過朝堂侵染、權勢傾軋的浩然之氣,他的身法同李元元有七八分的相似,大開大合間氣息流轉如江河奔騰不息,但又有兩三分的不同。
她私以為,那兩三分便是夙平川獨有的某種特質。一半稚氣、一半真誠。
從前的時候她對他有些成見,比武切磋的時候總想著贏他,是以從未好好欣賞過他的劍法路數。如今真的好好瞧上一瞧,他的劍其實使得不錯,李元元確實是個好師父。
一劍舞畢,夙平川仍立在那里,手中的劍遲遲不肯歸鞘。
不遠處,青衣小廝又在低聲催促著。
他終于緩緩將劍送回劍鞘中,雪亮的劍身一點點吞沒于鞘口中,直到最后一點光亮也消失不見。
“多謝肖大人借劍。”
她接過解甲,試圖讓眼下這點時光輕快些。
“左將軍客氣了,改日大可再切磋一二。”
他看著她,半晌才輕輕點點頭。
“好。”
從初見她、到與她重逢、再到之后的出生入死,他對她的感受從懵懂變得明朗,諸多情感壓抑心中,卻從未騙過她。
但就在方才,他知道自己撒了謊。
再有三個月,他便要迎接自己二十歲的生辰禮了。Xιèωèи.CoM
弱冠禮前,父親要他做了選擇。是繼續留在軍中,還是轉而投身朝堂。說是選擇,其實對他來說也并沒有什么可供選擇的余地。他的父親太過了解他,知曉他孤獨叛逆的心底,總還有一絲難以割舍的家族羈絆。這份羈絆中,與王府相糾纏的部分并不算重,但與梅家的卻是根深蔓繞。
如今的梅家早已在朝中失去了一席之地,而天家對武將的態度在碧疆平定后必然會變得曖昧,若想不落得個兔死狗烹的下場,梅家需要盡快尋得新的庇護。
而他便是最好的庇護者。一個急需成長、還不夠強大的庇護者。
他最終還是答應了父親。
今日見過她后,便要收斂心思、結交世家、潛心為接手王府做準備。他的少年時光雖在行伍中度過,但到底還是自在的,遇見她更是最奇妙的一場夢。
只是夢總要醒來。這樣的日子終究還是要結束了。
他羨慕那望塵樓的掌柜、羨慕她那已經死去的婢女、羨慕她一路走來親近過的每一個人。他希望自己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可到頭來,其實他們能一起走的路就只有那么長而已。
“肖大人,告辭。”
夙平川緩緩轉身,終于還是踏上那條通往王宮深處的長廊。
她望著他的背陰消失在皇宮的巨大輪廓之下,仿佛注視著一只流螢就這樣被黑暗所吞沒。
除去燕紫,今晚她與夙平川的相逢似乎再平淡不過,但她分明又在這平淡中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
或許在那看不見的旋渦之中,苦苦掙扎求索的人不止她一個。
肖南回調轉腳步,向著與夙平川向背的方向走去。
她沿著來時的路出了宮墻,沒走多遠,便見高聳的宮墻側門里走出一個光點,依稀是個穿著樸素、棕臉美髯的高大漢子。
宮中衛士令可是將許束換下去了?何時出了這么號人物?
可她待再走近些才發現,對方并未佩刀劍,手中只掌了一盞油燈。
肖南回停下腳步,并不確定對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正尋思著如何開口,那人卻已自報家門。
“在下瞿星子,姑娘喚我星子便好。”
姓瞿?那豈非和郝白那家伙是親戚?
可眼前這人......當真同郝白有些南轅北轍,而瞿家說到底還是同前朝乃至上古有牽連。
對方越是親和,肖南回反而越是拘謹。
“星子......兄,不知我要取的東西現在在何處?”
對方爽朗一笑,讓出條路來。
“東西沒在我這,姑娘請隨我來。”
這一回,她終于又回到了靜波樓。
樓上秋風四起,她回望整個闕城,只覺得春雨綿綿和夏日蟬鳴仿佛不過昨日而已。
瞿星子在回廊中前行著,肖南回突然開口問道。
“敢問單常侍為何沒在?以往出入這靜波樓,都是他引路的。”
瞿星子停下腳步,伸出寬厚的手指向闌干外的三層宮墻。
她順著對方所指的方向俯瞰過去,只見元明殿前的光明甬道上,稀稀拉拉地站了數十來人,各個穿著朝服、也無人掌燈,瞧著很是怪異。
“那些是......”
瞿星子笑瞇瞇地收回手,說出的話卻令人提心吊膽。
“那是從今日上朝便未退朝過的朝中元老們。姑娘方才問起的單常侍,便是因此才脫不了身的。”
單將飛在元明殿?可那里不是皇帝上朝時才能進的地方嗎?
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在腦海中生成,但她此刻另有擔憂。
“他們為何沒有各回各府、反而聚在宮中,難道是聽到了什么消息嗎?”
這一次瞿星子沒有再回答。
回廊也在這一刻走到了盡頭,高大漢子將手中油燈吹熄,隨后開啟了一間石室。
“肖姑娘要見的人就在石室內。在下便送到這了,請。”
一肚子話都到了嘴邊上也只得暫時咽下,待再轉頭時,那瞿星子已同那盞油燈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的回廊盡頭。
她站了一會,抬腳向石室內走去。
方才邁入石室中,背后石門便翻轉關上。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肖南回摸著墻壁,向著不遠處微弱的燭光走去。
光的盡頭是一張簡陋的小桌,桌上挖了個洞,洞里點著炭火,炭火上架著個銅鍋子,鍋里似乎正煮著什么,咕嚕嚕地冒著熱氣。
小桌前盤膝而坐著一名須發盡白、面膛黑亮的老者,兩撇眉毛短又粗,蠶豆似的臥在眼窩上,瞧著平白失了些老者氣度,倒有些孩子氣。
這……或許就是那傳說中不曾離開過晚城的瞿家長老么?
肖南回盯著那兩截眉毛發呆,對方也不言語,同樣上下打量她。
兩人就這么盯著對方瞧了半天,直到湯汁從那鍋中溢出,發出一陣滋啦啦的響聲。
老者回神,手忙腳亂地去揭那蓋子,結果又被燙到、瞬間失態。
他飛快吹了吹自己的手指,隨后瞥了一眼站在石室中央的女子。
“晚飯用了嗎?”
肖南回搖搖頭。
“未曾。”
對方翹起胡子、用下巴指了指矮桌前的蒲墊子。
“坐下一起吃個菌子鍋吧。”
離奇的人和事見多了,人的反應漸漸便會平和許多。
肖南回只停頓了片刻,便走上前在桌前坐下。
開鍋、涮肉、下菜。
這頓飯吃得很是沉默。
對方是因為吃得投入、根本無暇顧及,她則是心中有事、有些食難下咽。
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竹筷子。
“老先生叫我前來,應當是有東西要轉交于我,不知究竟是......?”
“哦。”對方似乎這才想起那檔子事,嘴里未停,左手從小桌下窸窸窣窣地翻找著。
半晌過后,一堆鍋碗瓢盆中間,多了兩樣東西。
左邊是兩片薄薄的玉簡,簡頁對扣、八道玉封、兩側用金箔打了一對神鳥,一時也瞧不明白是何物。
右邊是個陶罐子,胖胖的肚子、細細的栓繩、新貼過紅紙的封泥。卻是一壇云葉鮮。
肖南回望著那冊簡和酒壇,困惑都寫在臉上。
“這是、這是何意......”
“不是都給你,而是要你選一個。”老者咳嗽兩聲,慢悠悠道,“姑娘可知,數月前陛下召老夫入都城,所為何事?”
她定了定神,謹慎道。
“應當是為了仆呼那的事。”
老者嘿嘿笑起來,幾道皺褶在鍋氣的氤氳中看起來油亮亮的。
“那些事自有小輩去操心。至于老夫,自從上了年歲之后便只接手一樣事務了。”他邊說邊點了點桌上的東西,“就是為天家宗廟之事撰寫祭祀卜辭,而這其中能勞煩老夫親自跑一趟的,除了新皇登基、便是后位有了人選之時。陛下叫老夫前來,本是要為你擬下封后的冊子的。但春獵之后,他便改變主意了。”
肖南回一時愣怔著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他安排了一切,卻并不知道這“一切”都意味著什么。
老者終于放下了筷子,臉上笑容也慢慢褪去。
“他自知此去必然兇險,今日叫你前來,便是要你在這兩樣東西當中選一樣。拿了這金玉簡,他歸來之時便是這后宮入主之時。拿了這酒壇子,走出這樓便找個地方大醉一場,酒醒后便當同他的一切只是大夢一場,去過你向往的天高云闊、自由生活。如何選擇,就看姑娘自己了。”
好一個大夢一場、許她自由。
這話若是旁人聽了,定要嘲笑她已被人始亂終棄,最好不要再死纏爛打,給自己留下最后幾分薄面。
但只有肖南回自己明白,“自由”二字對她而言意味著什么。他果然比她想象中還要了解她。
她記得第一次進到那皇宮中去的時候,管事的內侍官領著她穿過了整整三道宮墻。
那些厚重的、上了莊嚴裝飾的宮墻里面,有著一個她不熟悉的世界。
她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和那里的人有著一絲一縷的聯系。
可到頭來,她卻喜歡上了那宮墻里坐的最高的那個人。
即使到了如今,他同她幾乎說盡了往事和秘密,可她仍不能完全明白他的世界。
她是一個太過簡單的人,她的一生也本該是一眼可以望到盡頭的樣子。
但那個人不是。如果她想去陪他,就要離開她熟悉的世界。
她也不太能想象莫春花曾說過的“失去自由”是什么感覺,她只是覺得,那高高的墻內并不屬于她。她對于那樣的未來心生迷惘,更擔心他會因此而感到為難。
不,她不要那樣。
銅鍋里的湯汁已熬到濃稠,棗子大的氣泡不斷浮起又破碎,在石室中噼啪作響。
肖南回盯著桌上那兩樣東西,終于伸出了手。
她拎起了那壇酒。
老者眉宇舒展開來,笑著敲了敲手中的竹筷。
“姑娘果真是個通透人,日后若到了晚城,一定要來拜訪......”
他正說著,卻見坐在對面的女子一掌拍開了酒壇上的封泥,仰起頭將那壇子酒一飲而盡。
哐當,已經空了的酒壇子被重新撂回了桌上。
“他未同我對飲過,不知我的酒量。這一壇云葉鮮還遠不能令我大醉一場。要我忘了這一切,怕是將整個小福居翻過來也是不夠的。”
她一邊擦嘴一邊說著,突然笑了。
“他的心意我知曉了,但既然喝了酒,我便是自由身。是去是留、是進是退,腳長在我自己身上,如何走是我的事。”
她平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心愛的人因為她而感到為難。
她要她愛的人永遠順遂心愿、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幸,如今命運為她指出了一條路。她既可以為所愛之人做些什么,又不必擔憂在未來的漫長歲月中,他們之間的美好被身份的落差消磨殆盡。
本來他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她沒什么珍貴的東西好贈與他。如果不能陪伴他左右,這或許便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只有一件事要做,她也只需做好那一件事。
殺了它、毀掉秘璽、將一切有可能威脅到他的事全部鏟除。
她喜歡他。
她希望他們還有悠長的歲月可以一起走過。
但人生不總是能夠相守,她已經比許多人幸運很多,因為她擁有了足以用余生去記念的珍貴的回憶。
老者不語,許久才嘆息一聲。
“那是他的劫數。除了他自己,無人可替他應劫。”
她盯著桌上的空酒壇,絲毫不打算退縮。
“試都沒試過,怎知行不通?”
“你又怎知,你不是他的劫數本身呢?”似乎是怕她聽不懂,對方一針見血地問道,“你是否入過鐘離家人的夢?你自己應當清楚。又或者說,你是否夢到他們?”
鐘離家人?是他還是他的母親?還是……黛姨?
肖南回愣了愣,隨即握著酒壇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她想起來了,她確實夢到黛姨。夢里的肖黛看起來卻并不是她熟悉的模樣,神態也古怪而凄厲。
所以黛姨曾經夢到的人,難道就是她嗎?她在那場預言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離恨塔里的那本冊子的最后一頁似乎早就已經給了她答案。而聰慧如他,是否早就在那個飄雨的凌晨解出了那帶子里的預言,所以才會故意離開她,孤身隨仆乎那離開?
如果這老者說的是真的。
如果她才是將一切推向深淵的那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