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盯著那驚現(xiàn)于表象之下的珍寶,一時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別忘了,它被找到之前,已經(jīng)在那沼澤地里泡了許多年?!?br/>
郝白的眼睛也是離不開那初現(xiàn)魅力的寶玉,一張大白臉越湊越近。
啪地一聲,鐘離竟將木盒利落關(guān)上。
郝白摸了摸鼻子,隨即想起什么一般,從身上取出肖南回從鄒思防手上奪下的那枚玉璽,放在阿律面前。
“這個是你之前掉包的吧?誰給你的?”
阿律微微扭過頭,眼里是倔強:“是我自己的?!?br/>
郝白忍不住開口道:“給你東西的人知道的不少,不然也做不出這近乎以假亂真的贗品。他同你說了什么,讓你心甘情愿為他做事?”
阿律閉口不言,郝白還要再問,一旁的鐘離竟不慌不忙從身上拿出一條翠綠色的絲帕,在阿律面前展開。
絲帕上的一角繡著一朵玉簪花,正是那晚肖南回用來蒙面的帕子。
“你可知這是什么?”
阿律嘴角勾起一抹譏笑:“當(dāng)然,這是我姐姐繡的東西。怎么?難道你以為我會為了一條帕子就對你知無不言?”
鐘離竟摩挲著那帕子上惟妙惟肖的玉簪花朵,那花繡的肌理分明,連花瓣上的經(jīng)脈都可見一二,足見繡工之精湛:“那你可知,有種女子專為心愛之人所創(chuàng)的繡法,是用刺繡者的頭發(fā)做繡線的?”
鐘離竟話語平和,但安律卻似聽到霹靂驚雷,嘴唇哆嗦了片刻,突然瘋了似得撲上前來,要奪那絲帕。
肖南回嚇了一跳,丁未翔已經(jīng)出手如電,一掌將阿律打了出去。
阿律被擊中胸口,氣血翻涌,在地上用力地咳著。
肖南回有些不忍,但鐘離竟的臉色卻至始至終沒有變過。
“霍州史上曾發(fā)生過嚴重瘟疫,可謂談瘟色變。阿韻死于疫癘,死后尸體被焚燒,生前用過的被褥、衣物等等也都一并焚毀,以防疫癘傳播。找上你的人許諾,如能尋得他要的東西,便能助你將死去的姐姐帶回來。我猜,這其中必須要些阿韻身上的東西,才可做招魂之用。然而你接到消息趕來時,望塵樓內(nèi)已經(jīng)不剩什么她的東西了。你翻遍了整個樓內(nèi),她用過的妝臺,每一把篦子,但還是連根頭發(fā)都沒找到。你不死心,于是便當(dāng)了樓內(nèi)的小廝,一邊在穆爾赫打探那東西的下落,一邊搜集阿韻生前留下的點滴。我說的可對?”
阿律喘著氣,瞪著眼看著面前的人,好似他是洪水猛獸一般。
“你、你究竟是何人?為何......”
“安律,你可知安這個姓氏曾經(jīng)也是榮耀滿門的貴族之姓。你以為,那個想要助你尋回阿姐的所謂好心人,當(dāng)真是因為好心才幫你的嗎?”
安律對眼前人的情緒已由驚疑轉(zhuǎn)為懼怕。
想他姐弟二人生于世上時便是奴籍,若非安韻姿色甚美,在望塵樓熬出了頭,他很可能這輩子都是別人府中最下賤的家奴,終生也擺脫不了這身份。
他曾經(jīng)問過姐姐,為什么有人生下來就是少爺和小姐,而他們生來就要為奴為婢,姐姐告訴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活著。
什么樣的人生來便是奴籍,就連同是奴才的旁人都可欺辱,這件事安律長大后漸漸想明白了。安韻比他大些,能說出家中三代長輩的名字,只是這些人無一在人世,這叫夷三族之罪,是謀大逆之罪名者。
而安這個姓氏,自他懂得這個道理以后,就沒再用過,姐姐亦是如此。
可那個找上他的人,第一次便說出了他已經(jīng)快要遺忘的姓氏。
那場景,就像現(xiàn)在一樣。
他自小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眼前的人和那人一樣,都是他惹不起的。
安律抿緊嘴唇,許久才艱難開口:“他同我說,那玉不是尋常的玉,是有神力的。若是有了那塊玉,就能召回我姐姐的魂魄?!?br/>
肖南回在一旁聽著,實在忍不住插嘴道:“這不是胡扯嗎?一塊玉而已,還能讓人起死回生不成?”
安律執(zhí)拗地搖著頭,眼里都是疲憊和激動過后的血絲:“不,這是真的!他說以前的皇帝就是這樣做的。”
這話一出,屋內(nèi)眾人皆是驚詫。
許久,鐘離竟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皇帝?你說的是哪個皇帝?”
安律莫名哆嗦了一下,聲音都小了些。
“涅、涅泫的皇帝。”
安律的話輕輕的,還帶著幾分顫抖,但落在人的耳朵里,卻是如同巨石入海一般。
即便那舊日河山已過去近百年,但前朝皇族之事向來是本朝大忌。
能忌諱到什么程度呢?傳聞昔日涅泫皇帝裘鳶喜愛紅蓮,皇城宮殿處處可見,一朝覆滅之后,天成用了短短三年時間,將國境之內(nèi)能看到的紅蓮全部根除。
這種偏執(zhí)的程度,有時候常令肖南回感到不解。但皇帝究竟是如何想的,她一介出身貧寒、向來不問政事的人又怎會知道呢?
許是人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震了震,沒有人注意到鐘離竟眼底轉(zhuǎn)瞬而過的情緒。再開口時,他的聲線又恢復(fù)了平和。樂文小說網(wǎng)
“我倒是第一次見,只空口無憑便能讓人以身犯險地賣命?!?br/>
安律低下頭,聲音中有幾分自嘲和悲涼:“如果有其他選擇,我又何必如此?”
鐘離竟從衣袖中拿出一枚細小的信筒,將當(dāng)中薄薄的信紙抽出來。
安律見狀,臉色一白,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會暴露了。
“除了書信往來,你有親眼見過那人嗎?”
“他與我一直是靠書信聯(lián)系。除了第一次見面,但那時我們間隔著一道門,我也未見他面容。”
鐘離竟的手指一松,那信紙與信筒落在安律眼前,與此同時是一句輕飄飄的話。
“姐姐是個聰明人,卻不想弟弟竟是個蠢的。”
少年的雙手瞬間青筋暴起,十指狠狠摳入土地,眼中似有淚水滴落。
這當(dāng)中是屈辱也是恨意。
他敗了,敗得徹徹底底,沒有余地。
已經(jīng)走出那院子很遠,肖南回轉(zhuǎn)頭看了看那癱在地上的落寞背影,竟有種說不出的同情。
安律做的一切她都能理解,如果死掉的人是肖準,她也會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相信任何一個能幫助她的人。
但凡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便能叫人飛蛾撲火一般地投入其中,說到底,也都是執(zhí)念罷了。
可這人世間,又有幾人的執(zhí)念能夠有所回報呢?
樹林里起了風(fēng),嗚嗚咽咽地吹起一陣塵土。
等到塵土落下,一個瘦小身影從不遠處的草叢中鉆了出來,四處看了看便溜進那土堆的院子里。
“阿律哥哥?!?br/>
少年的身形已如石頭般在地上匍匐了很久,聞言緩慢抬起頭來。
門口那身量還未長成的人一臉怯生生地看著自己,卻是金豆兒。
“阿律哥哥?!苯鸲箖河謫疽宦?,猶豫著走上前幾步,“你沒事吧?”
安律的眼神直勾勾盯著眼前的人,卻未開口說話。
金豆兒覺得眼前的人和她之前在望塵樓接觸的那個謹小慎微的阿律根本不是同一個人,但他手摸到袖子里揣的東西,還是鼓足勇氣遞了過去。
瘦小的手掌慢慢展開,手心是一團已經(jīng)攥得有些發(fā)皺的翠綠。
“這個給你,這是阿韻姐姐的東西。”
安律的眼神瞬間變了,下一秒便像餓狼一般一把奪過那東西小心展開來。
繡著玉簪花的帕子。
細密的針腳栩栩如生,只是那玉簪花卻不是白色,而是暗褐色。
他之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
安律抬起頭,打量著金豆兒。
“為什么給我......”
金豆兒看著那帕子,似乎想起以前的事,圓溜溜的眼睛里有著一種依戀的情緒:“阿韻姐姐以前對我很好,她是整個樓里對我最好的人??上姨×?,救不了她......這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件東西了,你若也想她便留著吧,權(quán)當(dāng)是個念想。”
安律看著金豆兒,對方的年紀其實也就比他小幾歲的樣子,但身量卻矮了不少,這是長期干重活、卻吃不到什么有油水的食物才會有的樣子。
他自己也過過那樣的苦日子,但是......
“你是從什么時候到的這里?”
金豆兒沒有留意對方微微變化了的眼神,下意識答道:“就......看你一個人出了樓,便跟著送菜的李伯過來的。”
那就是,該聽到的都聽到了吧。
安律踉蹌著站起身來。
丁未翔下手很重,他胸口仍隱隱作痛,但他卻絲毫不在意,只將那翠綠絲帕小心疊好貼身收了起來。
“金豆兒?!卑猜傻吐晢镜?,聲音有種兄長般的柔和慈愛,“到我這里來?!?br/>
金豆兒有些怔然地看著安律,眼前的人長得本就和安韻有幾分相似,先前表情生疏自然有些令人膽怯,如今流露出溫和的一面,便教他想起從前安韻對他說話的模樣。
金豆兒的腳不由自主地向這哥哥般笑容的男孩靠了過去。
安律張開懷抱將他攬入懷中,聲音低沉地像是一曲哄小孩子入睡的童謠。
“謝謝你為我姐姐做的一切,我會把她帶回來的?!?br/>
金豆兒原本快要閉上的眼驀然睜大,隨著什么溫?zé)岬囊后w從他身體中流走,他的瞳孔漸漸擴大開來,像是兩個空落落的洞。
安律沒什么起伏的聲音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一人便足夠了,你安心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