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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康王之死

    康王別宮就在紀州彤城,如今已是盛夏時節,是彤城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接連幾個月的酷暑和干旱令彤城的水貴如油,城外的幾處村莊都要跋涉數里才能打到水。
    這樣的地方對外來人很是警惕,加上康王遇刺一事,彤城實際上已形同無主之城,城中人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搬空了大半,若非天不落雨,通往彤城的官道上恐怕早已雜草叢生。
    在這種人人自危的緊張氣氛下,鏢局的生意倒是好的不像話起來。城中的有錢人們紛紛掏銀子保命,舉家撤離彤城,運氣好的時候,鏢局一單普通的護送便能賺得百兩銀子。
    肖南回瞅準這是個機會,想辦法在鏢局的護衛隊里尋了個差事,她和伯勞身手都好,混口飯吃不成問題,左右跟著在彤城外的官道走了幾趟,也算是混了個臉熟。
    萬事俱備,現在只差一個機會,一個進城的機會。
    可現如今的彤城是出城容易進城難。
    康王死后,其座下十萬大軍暫由紀州牧鹿松平掌管。鹿松平算得上是天成派往地方最年輕的州牧,年紀雖輕、野心卻不小,這點從他敢接紀州這塊燙手山芋便可知一二。
    一月前刺殺發生后,彤城進入緊急戒備的狀態,想要入城除了要有文牒,還要證明確實落戶在彤城。鹿松平對外宣稱此舉是為防止碧疆細作再入城作亂,但也有流傳說州牧或許早已同白氏勾結,為了屏蔽天成朝廷的耳目才以此為障眼法。
    奈何鏢局護衛的大都是從彤城逃出的人,趕在這節骨眼上還非要進城往虎狼窩里鉆的,怕是腦子摔壞了。肖南回不甘心苦等數日,就在快要放棄、準備夜爬城墻的時候,居然真的等到了一個要進城的人。
    進城的活大家都不太愿意接,肖南回沒費什么功夫就攬下了這單生意。雇她的人姓賈,年紀輕輕、儀表堂堂,看著也不像腦子摔壞的人。肖南回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對方為何要進城,但都被沉默給堵了回來。
    一來二去,她也不再好奇。只要能達到目的,這點過場戲也沒什么必要刨根問底。
    賈公子辦事效率極高,從付了定金到啟程總共不過半日時間,肖南回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立在彤城的城門下了。
    守城的士兵是平日的三倍之多,除了遞了銀子的賈公子,肖南回等人的隨身行李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并被勒令不得在城中滯留超過三日,在文牒上加蓋了入城日子的紅印后,才放人入了城。
    人去樓空的彤城安靜得有幾分詭異,仍留在城中的人家大都也選擇關緊門窗、閉門不出。
    空氣中都是死寂的味道,這種氛圍從一入紀州開始便蔓延在四周,越往西南越濃郁。
    壓抑的情緒會相互傳染,肖南回覺得連向來聒噪的伯勞話也少了許多。賈公子顯然也不愿多做停留,將剩下的雇傭銀兩如數交給她后,自己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肖南回思索一番后,決定和伯勞分開行動。
    “不行!”
    肖南回才剛說到一半,便被對方冷酷打斷,頗有些忿忿:“我還沒說完,你急什么?”
    伯勞慢條斯理地瞥她一眼:“你憋什么屁我能不知道?不就是想甩了我自己蹦跶去?出門前侯爺特意交代過我了,說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你。”
    這是又將肖準抬出來壓她了。
    可她人手有限,恨不能一個人拆當兩個人用,伯勞這等機靈鬼放在她身邊除了吃就是睡,實在太浪費了。
    在對付伯勞上,肖南回有多年心得。
    “我已經聯系安道院的人了,他們會借一只夜梟給我們,你就留在彤城幫我盯著鹿松平,順便將我的消息傳回闕城就好。”M.XζéwéN.℃ōΜ
    果然,一提到安道院,伯勞便似一只炸了毛的母雞一般狂躁起來。
    “你聯系安道院做什么?我已經從那出來了,那的人我一個也不想見,那的鳥我見一只宰一只!”
    話音未落,一只滾圓肥胖帶著麻點的夜貓子“咻”地一聲降落在伯勞的肩膀上,敏捷程度與其身形相去甚遠。
    伯勞僵硬地轉過脖子,同那尖嘴圓眼的猛禽進行了一次充滿死亡意味的視線接觸。
    肖南回手搭涼棚望望天:“誒呀,你們安道院的辦事效率真是高。不過也難怪,你師父這些日子正在晚城,離這里也不算太遠,說不準哪日心血來潮,便來彤城看看你。”
    伯勞怎會聽不出這話里話外的威脅意味?夜梟是安道院特有的信鳥,可耐饑耐渴地日行百里,且兇悍無比外人難以靠近,一只夜梟便價值千金,是當今掌門謝黎的當家寶貝之一。她便是有能耐將這鳥宰了,謝老頭還不轉眼便提刀來見她?
    橫豎這次肖南回是吃定她,不打算帶她去碧疆了。
    但想到將軍臨行前認真交代的臉,伯勞還是垂死掙扎一番:“我便是同你一起行動,也是能傳遞消息的。”
    肖南回涼涼看她一眼,沒好意思說出那句話:要是她倆都失手被人砍死了,到時候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思索片刻,她決定來點軟的:“聽說嶺西這邊要上貢的葡萄,因為康王的事被耽擱在彤城了。”
    伯勞垂下眼,試圖掩飾自己的反應。
    “今年說是個旱年,雨水不好,葡萄倒是比往年的要甜。”
    肖南回覺得她都能聽見伯勞咽口水的聲音了。
    入紀州后她們一直風餐露宿,伙食上甚是寡淡,伯勞最喜的新鮮瓜果已經斷了好久,她那張圓潤的大臉瞧著已經比在闕城的時候干巴了不少,像是個快要風干的柿餅子。
    “侯爺、侯爺日后要是問起來......”
    肖南回痛快接話道:“我就說,是我給你下了藥,將你綁了起來!”
    英勇威猛的安道院第一殺手伯勞,最終屈服于一只胖鳥和一串葡萄之下。
    從彤城往西,官道也大都淹沒在廣袤無邊的戈壁之中,肖南回不忍吉祥跟著受苦,便一同托付給了伯勞,啰啰嗦嗦地交代再三,便開始分頭行動了。
    彤城夏日的白晝似乎格外的長,酉時剛過天地間還一片明亮。
    康王別宮就在彤城深處,康王生性散漫、任性妄為,尤其喜愛花草蟲鳥,因為生母乃是煙雨之都晚城出身,繼了諸侯之位后便傾了重金挪栽花草,將別宮打造成一座典型的園林景致,當中雕梁畫棟、曲水流觴、樣樣都有。
    或許這在別處并算不得大手筆,但在缺水的紀州嶺西確實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肖南回借著夕陽趴在墻頭觀賞的時候,心里對這康王的印象又差了幾分。
    她也心知天成如今這位皇帝的手腕,在這樣強勢的君主手下,太有野心的藩王是活不了太久的。
    只是謹小慎微的后果便是不作為,而有時候不作為就是最大的昏庸。
    戌時過半,天地間尚余最后一點光亮。守衛了一天的士兵們將崗位交給守夜的隊伍,疲憊地從別宮的側門離開。
    肖南回還是沒有動,她等的人還沒離開。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天色徹底暗下來,一道著官服的黑色身影終于從正殿走出,與守夜親衛低聲交代一番后,便匆匆離開了。
    這鹿松平當真囂張,康王尸骨還沒冷透,他已經打著駐守勘察的名號大搖大擺住進別宮了。如今的別宮瞧不見康王禁衛,卻大都是著綠衣的鹿松平親衛。
    不過眼下他卻在別宮待不住了,肖南回勾起嘴角。
    為了將這山中老虎調開,她交代伯勞去搞了點動靜出來,如今看來是起作用了。
    肖南回脫了鞋靴從墻頭一躍而下,盡量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溜著墻根向別宮的深處摸索而去。
    往日精心打理的花草失了照拂,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已經有了枯萎凋敝之象,整個別宮透著一股死氣。
    上次在霍州夜探鄒府的不愉快還歷歷在目,肖南回如今已經有了些許心理陰影,可還是要硬著頭皮做事情。
    探明白氏的情況聽起來簡單,實則難于登天。碧疆局勢混亂,若無一點半點入手的地方,便是耗上個一兩年也未必能摸到些真實有用的信息。
    康王之死十足地蹊蹺,要說這其中沒有白氏摻和其中,她是不信的。可白氏也不傻,彤城畢竟還是天成地界,必然不會明目張膽地行事,但若仔細調查一番,抓住一兩個尾巴應該也是有可能的。
    她要求不高,只要有跡可循,不愁摸不到白氏的大本營。
    眼下最關鍵的,是要找個當事人了解一下情況。
    然而刺殺當日當值的宮女內侍大都已經被處死,只有幾個情況特殊地被留了下來。其中一個便是康王最寵愛的侍妾蘭氏的胞弟。
    這蘭氏仗著自己得寵時的風光,硬是將弟弟塞進宮里來當差,做個三五年也熬到了副總管的位置,只可惜還沒滋潤幾天,便趕上了康王出事。
    事發后,鹿松平的人接管了宮中事宜,查處當日伺候內外的奴才時,這蘭氏不知使了和等手段,竟將自己這弟弟保了下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倒霉的蘭副總管挨了三十杖后被關了束心閣,暫時無人問津。
    肖南回卻覺得,此人若是那日當值,定是知道些什么。
    她費了一番功夫才打探到這個消息,如今便趁著夜色向束心閣摸去。
    束心閣本是用做懲戒犯錯宮女的地方,底層不設樓梯只有一處可以開合的吊梯,關人的房間都在閣樓頂層,雖說只有三層高,但對于自小生長在別宮的女婢們來說,已經是不可能逃脫的高度了。
    當然,肖南回不屬于這種情況。
    托在霍州攀爬憑霄塔的福,她手腳并用地爬到三層氣窗的位置時,也不過花了半盞茶的時間。
    狹小的氣窗周圍釘了些木板,肖南回四處看了看并未見人影,便一腳將木板踹開,欺身進了閣樓里。
    黑暗中,只得一雙圓睜驚恐的眼死死盯著她。
    他似乎是想叫喚,但因為太久沒有開口說話,一張嘴只有嘶啞的氣聲傳出。
    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后,他終于吐出半句話:“你是來殺我的么?”
    肖南回四處看看,找了處平地盤腿而坐:“這要取決于你一會的表現了。”
    又是一陣沉默,半晌才傳來回音。
    “你要問什么?”
    “康王被刺的那天,你是否在殿上當值?”
    隔著黑暗晦澀的空間,肖南回明顯感覺到那個角落的人影瑟縮了一下。
    “我、我什么都沒看見。”
    肖南回皺了皺眉:“我還沒問,你急什么?那日參加宴席的賓客都有何人?”
    “好多人......”
    “廢話,我問你都有誰?”
    肖南回覺得對方可能精神上受了點刺激,答起話來顛三倒四。
    不過當奴才久了,匯報細節早就是本能,蘭副總管報起人名來比酒樓里那些個報菜名的小廝還利落。
    肖南回安靜聽了一會,突然打斷道:“等等,雜役使阿匡等十六人,這個阿匡是誰?為什么一個雜役使能上殿?還有怎么會有人姓阿?”
    “阿匡是宮中的老人了,本名拗口的很,康王便賜了個名叫阿匡,他雖是雜役使,但卻深得康王寵信,只要宮中有宴席,他便會負責其中的一兩個節目。他有些江湖野路子,總能從四處找來些新奇玩意邀功。”
    肖南回終于聽出點苗頭:“民間藝人的話,身份應該核查得十分嚴格,你剛剛卻沒報他們具體名字,這等疏忽鹿松平都不管的嗎?”
    蘭副總管近乎報復性地笑了笑:“康王不喜歡他,州牧大人又如何?還不是連一個小小雜役使都不如。”他隨即想到什么,笑又消失了,“他倒是撿條命,臨到跟前了愣是沒進殿。”
    “等下。”肖南回神色一變,整個人往前傾了傾,“你說那天鹿松平其實也在別宮中?”
    “沒錯。那日康王宴賓客原本并未邀請他,可不知怎的,他卻不請自來。我聽得殿外內侍報得他名字,半晌卻不見人進來,以為出了岔子正要出去瞧瞧,殿上就......就......”
    他聲音突然梗住,枯瘦臉上的那雙眼睛睜得更大了,戴著鐐銬的手顫抖著扶住腦袋。
    肖南回這才注意到,他右手的兩根手指不見了。
    傷處看起來已經萎縮發黑,像是被人切斷的樣子。
    不知為何,肖南回瞧著那傷處,竟然覺得有些眼熟。
    她正要開口再追問清楚,冷不丁四周一暗,一個影子浮現在她背后的窗口,擋住了半扇月光。
    肖南回只覺背后冷汗涔涔冒出。
    吐納若無,行止無聲。好一個內家高手。
    “何人如此雅興,非要等到這月黑風高時來和蘭大人敘舊啊?”
    肖南回側過半邊臉向身后望去,來人背光而立,面目一團漆黑。
    但她認識那道聲音。
    一個時辰前她親耳聽到這人交代手下說要離宮去。
    那是紀州牧鹿松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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