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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寒霜降

    肖南回失眠了。
    她很少失眠,以前在軍中的時候更是從不失眠,基本上每晚后腦勺挨著枕頭的一瞬間就睡著了。
    可自從聽了夙平川說的話,她這覺是徹底沒法睡了。
    只要一閉眼,腦中翻來覆去就都是不好的畫面,仿佛明日一早阿匡便會將肖準押進來,在她面前好一頓炫耀張狂。
    軍中出了奸細,依此人知情的程度來看恐怕位子還不低,如今很可能就在肅北營中,這要她如何能安睡?
    想到這里,她從床上爬了起來,胡亂披了個毯子,在院子里站到了天亮。
    伍小六早起正要去打水,便看見那女人雕塑一般站在那里,頭發上都結了霜。
    定是昨夜那俘虜出了什么岔子。
    “出了什么事?”伍小六明知故問。
    肖南回看他一眼,卻是懶得回答。
    她確實也無從答起,伍小六連她的真實身份都不知曉。這里唯一能知她一二、十成十會和她站在同一戰線、又沒病沒災四肢健全的,也就只有郝白。
    正盤算著,郝白頂著一頭亂發從另一邊廂房飄出來??蔹S的草地上結了一層霜,他一腳沒踩穩,險些滑個跟頭。
    肖南回揚天長嘆一口濁氣。
    欸,一個胖子、一個江湖郎中、外加一個癱在牢中的傷兵。她也想能有點指望,可當真哪個都指望不上。
    “潘寨主原來早就起了,早知這樣小的方才就進來報了?!?br/>     一道聲線在院門口響起,她知道是自己寨子里的人,沒太著急。
    “怎么了?”
    “阿匡先生同他的兄弟們早些時候離開了?!?br/>     “什么?走了?”這倒是出乎意料,隨即她想到什么心中一緊,“那個天成的士兵也帶走了?”
    “那倒是沒有。他從西邊離開的,路過哨崗的時候同兄弟們說是有些急事,興許又是北邊打仗的事吧?!?br/>     她略松一口氣,卻有一股不安的感覺蔓延開來。
    不對,這走的太沒有征兆了,而且不可能連夙平川都還扔在她這里。
    是她露了馬腳引對方懷疑了?還是夙平川的身份......
    腦海中閃過無數種可能性,哪一種都只讓人心驚肉跳,生不出半點安慰來。
    肖南回將身上的毯子扔給伍小六,飛快取了平弦出來,壓低嗓子對他說道:“我出去一趟,日落為限,若我沒回來,便按照我先前叮囑你的行事。聽明白了嗎?”
    伍小六有些嚇傻了,似乎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要到了:“到底怎么了?”
    “現在還不清楚。”肖南回將平弦放在背上,檢查了一下靴子中的匕首,“不過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我交代你的,都聽明白了嗎?”
    伍小六點點頭,下意識回頭去看郝白。
    郝白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卻少見的沒有聒噪,只轉身回了屋里不知去忙什么了。
    等伍小六再回頭的時候,肖南回已經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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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匡磕了磕手里的草木灰,又點上一爐暖手,換了個姿勢縮在大氅底下,心下已經開始有些罵罵咧咧。
    這碧疆最冷的時候不是深冬而是當下,像這種絳過霜的林子最是聚寒氣,能將人身上最后一點熱乎氣全吸了走。
    他在此處等了一個多時辰,眼看日頭從中天往西沉了去,他等的人還沒來。
    若不是忌憚那人身后的主,他又何須在這受罪?這些年他為白氏做過的事沒有千八萬也有百十來,便連刺殺康王這樣的活計都是他牽的橋。
    他嘴角有些上揚,突然又想到那康王死時的模樣,脖子一涼,沒提防地打了個哆嗦。
    算了,等就等吧。
    “先生,人好像來了?!?br/>     他的手下機靈得很,早就見他不耐煩,四處巴巴地望著,瞧見有人影便回來報他。
    阿匡胡亂將腳下一堆的果皮草灰踢到一邊的樹叢中,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望著來人的方向。
    一顆圓溜溜的果核左拐右拐地順著山坡滾了下去,撞上一叢紅柳才停下來。
    肖南回低頭看著那枚果核,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此處地勢平坦不易隱藏身形,她追尋那些人的蹤跡來到附近,左看右看只找到兩塊石頭勉強可以一用,便用平弦將自己架在兩處巖石中間,每一個時辰下來小心活動一下腿腳,大半天下來滴水未沾,凍得手腳僵硬,比那有果子、有手爐的阿匡可慘多了。
    總算沒白等,她調整一番身形,找了個方便偷窺的角度,一動不動地望著阿匡那伙人的位置。
    時間只過了半盞茶,但她卻覺得等了許久。
    終于,一隊灰蒙蒙的身影從錯亂交互的樹叢中顯出來,除了一點砂石細碎的摩擦聲,安靜地像一片飄進林子的云。
    她輕輕轉動眼珠,目光落在打頭那個人身上。
    那是個瘦小的身影,并非南羌人的打扮,身上的袍子精致華貴卻顯得過分寬大,他走得十分緩慢,似乎在打量阿匡一行人。
    那阿匡的反應卻十足的恭敬,低垂的背甚至透出一絲過分的卑微和服從。
    在距離阿匡還有一步遠的地方,那身影終于停住,又立了一會便緩緩轉過身來。
    肖南回在看清那人的正臉后瞳孔猛地一縮,呆呆愣在原地。
    那張尚有一絲少年氣的臉比數月前成長了不少,但仍有一絲陰柔之氣未消。
    是安律。
    霍州穆爾赫罪臣安氏之后,數月前還因任務失敗被丟棄在荒野村屋,如今卻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禁忌之地。
    這絕對不是巧合。
    “這位便是阿匡先生了吧?”安律的聲音低低的,他背對著阿匡,似乎對他本人并沒什么興趣。
    “正是小的。聽聞安大人要來,早早便依您吩咐在這候著了。只是不知是何事,為何不移步寨中一敘......”
    “可有驚動旁人?”
    阿匡愣了片刻,連忙答道:“自是沒有?!?br/>     安律輕輕擺了擺手,他身后的那些人便上前一一檢查阿匡和他手下,肖南回這才發現,那些人的后頸處似乎都紋了同樣的記號。
    “你當知道,這是燕大人吩咐下來的事。他說是先前在孫府的時候,曾見過一個有些奇怪的女人往這邊逃了,叫我過來看看?!?br/>     燕大人?
    她眼前閃過那名穿紫衣的男子和對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武功造詣。
    是她大意了,那時她受傷不輕,又急于擺脫克桑的糾纏,定是露了些身法底細,而且之后的路她都處于意識不清的狀態,也不知伍小六究竟是如何將她背進寨子的。那人能做白氏爪牙,定是識人的好手,許是早就有所懷疑了。
    她該感謝碧疆的寨子實在太多,所以對方這才將將找上門來。
    “燕先生說的,或許是這寨中如今的寨主潘姚兒?”那阿匡的反應甚是敏捷,已一瞬間抓住了要害。
    安律果然提起了興趣:“如今的寨主?先前的寨主呢?”
    “潘媚兒先前去了孫府賀喜,不知為何沒能回來。時間上看,正是那前后立的新主呢。這位新寨主還說,自己是潘媚兒的妹妹......”
    阿匡還要繼續說什么,安律已冷聲打斷。
    “她人在哪?帶路吧?!?br/>     ******************
    百草殺,寒霜降。
    碧疆低矮的灌木叢林中落了厚厚的一層葉,混著枯黃的牧草,最深處能沒人半條腿。
    日光西斜,失了溫的空氣沉下來,林間起了霧。飛快移動的身影在霧氣中劃開一道口子,帶起一道長長的白煙。
    肖南回拖著新愈的腿飛快地在枯葉中奔襲著,片刻不敢停留。
    安律帶來的人雖然不多,但各個全副武裝,如今知道事有蹊蹺,腳程定不會太慢。
    她知道阿匡也是當地人,認路不會比她生疏,但好在過去三個月她沒有荒廢,寨子周邊的山頭荒地已教她踏了個遍,最短最捷徑的路已刻在她腦中,拼上十分的力氣或許可以拉開一炷香的時間。
    這是她第一次當逃兵。
    正面對上她不是沒有勝算,而是輸不起。一旦落實她冒名頂替的事,再要脫身便不會像之前幾次那樣幸運了。她不能在這里失手,一個人死也就算了,恐怕到時候還要拉上三條人命。
    安律的臉仿佛還在眼前,他是白氏的人?是他的主子召他來碧疆的?
    那時他的目標也是秘璽,如果是白氏驅使確實說得通。
    可他和那名叫仆呼那的組織又有何關系?那些殺手究竟是不是白氏一手培養的?可如果是的話,為何伍小六在兒時便與他們有過交集?
    要知道雨安之亂是十幾年前的事,而伍小六所說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肖南回覺得腦中似有一團亂麻扭動糾纏在一起,繩結越拉越緊,令她透不過氣。
    眼下只有一件事她十分確定,那就是不能讓安律看到她的臉。
    雖然只在霍州有過短暫交手,她卻絲毫不敢對這個半大少年有絲毫懈怠,臨別前他眼中的恨意和扭曲是如此刺目,足夠驅使凡人之軀行盡極端之事。
    碧疆,恐怕是留不得了。
    這個想法其實從昨天夜里便在她腦中徘徊著,但在剛剛才迅速成型。
    而且她有一種模糊的預感,關于仆呼那的事可能會是她此次西行最重要的一條情報。然而夜梟還要三日才會再來,她沒有時間了。
    日光在地平線上掙扎著。
    最后一縷殘陽消失前的一刻,肖南回終于看到了寨子的輪廓。
    “伍小六!”
    她顧不得快要炸裂的肺部,力竭大喊。
    寨子中沒有動靜,四周半個人影也不見。
    “伍小六!伍小六......”
    她又喊了兩遍,就在她要喊出第四遍的時候,一個圓滾滾的身影顫抖著從高腳竹樓下面鉆了出來,手里還舉著半個冒煙的火折子。
    肖南回長舒一口氣,一把將他拉了過來:”、“寨子里的人......”
    伍小六緊張地直咽口水:“都、都按你吩咐散走了,半個時辰前走的,我看你一直不回來......”
    “好,好,好?!彼B說三個好,又急急問道,“郝白和牢里那個呢?”
    她話音未落,一個白花花的身影便從不遠處掙扎著走過來,他似乎是想用跑的,但肩上那手腳綿軟的男子把他壓得邁不開腿。
    “這呢這呢?!?br/>     她望著對方那一身明晃晃的白衣,眉角的筋都在跳。她記得她把這件衣服藏得很深,居然還是被他給翻出來了。
    天邊最后一絲亮光在這一刻消失了,四周落入一片漆黑之中,空氣中有細微的震動,由遠及近,像是魔鬼的腳步聲。
    肖南回拿過伍小六手里的火折子重新點了,火光照亮了她的眉眼,疲憊卻堅定。
    “我們離開這里吧。”
    ******************
    阿匡帶著安律等人在寨子外幾里地的時候就察覺不對勁了。
    空氣中一股煙味,不遠處的天空也是一片紫紅色。
    是火光。
    摻了蓖麻油的干草被塞在寨子的各個角落,點燃時連半點余地都沒留,幾乎是轉瞬間便燒了起來。
    “逃了?!?br/>     百丈之外的一處灌木中,幾個灰撲撲的身影正飛速向遠處移動著,其中一個白點分外顯眼。
    那阿匡顯然也看見了,然而追去的路被大火阻擋,繞行不知要費幾多時間,他只能亡羊補牢地指揮著周圍的人:“用弩!快用弩!”
    十發勁弩破空而出,然而那些箭矢遇到遮擋的矮樹叢紛紛受阻,沒有幾只到得了遠處。
    “廢物,讓開?!?br/>     安律的臉色愈發難看,他一腳踹開一段燒了一半的梁子,仗著身形輕巧一個翻身上了一側塌了一半的土墻。
    肖南回聽見耳后破空聲,慶幸自己選了這條荊棘叢生的路,難走是難走了些,但關鍵時刻倒是能保條命。
    箭弩飛了一陣便停了下來,她沒控制住自己,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瞥便看見了那墻頭上站著的少年。
    他還是那身不合身的袍子,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全被袖子遮了去,像是一只提線木偶。
    下一秒,他緩緩抬起了雙手,兩截枯瘦的手臂從袖中滑出,在火光下染得血紅。
    肖南回有些奇怪對方的動作,然而她只來得及看到那些隔在他們之間的樹枝樹葉,頃刻間似乎被一道看不見的刀分開。
    草屑飛舞間,一股勁風轉瞬便到了她眼前,避無可避。
    幾乎就在同時,一股大力從她身側襲來,她整個人趴在地上,爬起來時才發現伍小六趴在她剛剛站的地方,整個肩膀幾乎被撕碎,血瞬間從傷口涌了出來,像一口不會枯竭的井。
    他虛弱地抬頭看著她,張了張嘴。
    “伍、伍小六!”她嘴唇有些哆嗦,一把按住對方的傷處,“你別說話......”
    “有句話我一定要說。”那胖子撐著瞇縫一樣的眼,緩緩吭哧道:“遇見你......我可真是太倒霉了?!?br/>     又一陣勁風襲來,幾人齊齊趴地躲過,身后一棵胡楊中招,樹干發出一聲悶響,緩緩折斷倒地,騰起一陣沙塵。
    趁著這片刻喘息,郝白從地上爬起來,眼疾手快地撕了塊布將伍小六傷處飛快綁?。骸八粫r半會死不了。但是要是再不走,我們都得一起死!”
    肖南回卻還沉浸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來。
    方才經歷的一遭,超過了她長久以來對兵家身法的認知。
    安律的身手她是知道的,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成為如此高手。
    而且,她明明沒有看到對方手里有任何兵器,怎能轉瞬間便教百丈外的人見了血?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墻頭上一直低頭不語的少年緩緩抬起頭來,肖南回還未來得及收回的目光,就這樣隔著沖天大火,與那雙陰鷙的眼對上。
    她看到那張臉上綻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
    他認出她了。
    燃燒的熱浪卷起冰冷的空氣,她打了個冷戰。
    下一秒,夙平川的手猛地抓在她的腕上。
    “肖南回!”
    粗糙帶著溫度的手令她瞬間回過神來,她一把抓住伍小六被血浸透的衣服,用力將他扛在肩上。
    倒下的胡楊為他們提供了短暫的庇護,一陣冷風吹散了渾濁的空氣,是東邊來的風。
    她最后看一眼寨子的方向,握了握拳。
    她由衷感激這片土地賦予她溶于骨血的堅韌不屈,但她不屬于這里。M.XζéwéN.℃ōΜ
    從前不屬于,現在更加不屬于。
    她要去她愛的人身邊,即使那里并不是生她的故鄉。
    肖南回轉過身,任憑那沖天火焰映紅了她的背。
    “我們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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