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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霧隱

    傳聞,天成以西南的谷地中生有赤色蛟,毒害甚烈,然年幼時色黛而無毒,便連鷹雀也可隨意啄食。
    于是此蛟幼時便得一本領,可于風雨霧氣中不吃不喝七日,直到長出可以躲避天敵的斑紋。后人稱此藏身避害之舉為“霧隱”。
    這也是鹿松平對此次應戰(zhàn)的秘密稱號。
    皇帝的車駕就悄無聲息地隱匿在天成軍隊的輜重車中,就像蛟龍隱藏在雨霧之中。
    這輛馬車內部澆鑄了生鐵骨骼用來加固,車壁也比一般馬車足足厚上寸余,然而外觀卻與其余裝載軍需物資的車并無二樣,周圍部署也無重兵,都是些那些看似普通散漫的步兵射手,然各個都是營中翹楚,當中有些熟面孔,便是黑羽近衛(wèi),皆可以一當十。
    計時香最后一截燃盡,灰燼落入盤中,悄無聲息。
    寅時已過,卯時接計。
    肖南回迅速再次點燃一根,仿佛只有看到煙再次裊裊而出,她的心才能平靜一些。
    做完燃香的動作,她再次將身體伏下去,整個臉龐側貼在馬車底板、靠近車轂的地方,細細地聽。
    大地傳來的隱隱震動正由遠而近,不知是否是因為霧氣的緣故,聽起來分外模糊。
    “騎兵夜襲,大都會包覆馬蹄,先遣的幾支輕騎往往并無聲響。”
    夙未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她有些不耐,一時未有回應,繼續(xù)聽著。
    不知過了一刻還是半刻,一聲明顯重于嘈嘈之音的鈍響傳來,似石子入深潭之中。
    那是鹿松平一早在高處布下的擂石。
    此處地勢過于開闊,即便有小丘可以略起高勢,也不足以似峽谷中那般,以擂石做伏、砸殺敵人。
    鹿松平的擂石并非是此作用,而是為了確認白氏騎兵與天成軍隊的距離。
    騎兵多負重,行過之地必有震顫,擂石受到振動滾落,天成眾將便可聽音辯其方位。
    如今聽得響動,便說明敵軍已挺進至天成守軍外圍。
    肖南回這才起身,將馬車車窗內側銅鐵所鑄的板子放下,車廂內瞬間又黑了幾分,只有計時香上的一點紅光明明滅滅,透著一股脆弱不堪。
    男人低沉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該來的,遲早會來。”
    肖南回眨了眨眼,試圖在黑暗中分辨出那人的輪廓,然而最終還是什么也看不見。
    她口中發(fā)干,只想說些什么來令自己心中有些底氣。
    “臣先前在三目關曾目睹黑羽營陣法之變幻無窮,南羌蠻夷善強攻不善戰(zhàn)法,于今日這般情形也算是頗有助益。”
    “黑羽陣法重在變幻,以今日情形來看,敵人方位都辨不清,陣法便是一盤死棋,早晚會破。”那聲音停頓片刻,又悠悠響起,“肖卿不知,黑羽陣法變幻以琴音為令,除孤外無人能驅使。”
    肖南回氣息一滯,下意識反問道:“那要如何應對敵人奇襲?萬一對方有備而來,反利用地勢將我等困死在這里?”
    “鹿松平布局,多散落而非聚集。若想圍困,非百萬大軍而不可。至于如何隨機應變,黑羽當與其余各營無異,既然旌旗不可見,便以錞于鼓角之聲為進退。然此機制,白氏亦知曉。如此說來,確是天成失了先機。”
    皇帝每多說一個字,肖南回心中的石頭便更沉一分。
    她咬著嘴唇,總覺得對方像是有意增添她內心的那份緊張,卻又不敢開口頂撞,只能自行將那份惴惴不安壓下。
    就在此刻,另一種奇特聲響透過厚重的馬車車壁傳來。
    有嗚咽聲自半空中傳來,似鶴在云中悲鳴,緊接著化為沉重鼓點,狠狠砸向大地。
    這是萬箭齊發(fā)的聲音。
    鹿松平開啟了第一輪遠程攻勢。
    凝滯的空氣阻隔了廝殺的怒吼和戰(zhàn)死者的哀嚎,但她此刻在內心描繪著那殺戮的聲音,就像牢牢握緊一張最后的符咒。
    “鹿松平麾下黑羽箭手持有踏云箭千余只,此箭不僅可配合落日長弓做遠攻,力度更是霸道,百步之外仍可穿甲而過。臣先前見識過一回......”
    “你可聽聞過犀兕之甲?”
    肖南回頓住,茫然搖搖頭。
    “自遠古以來,碧疆一帶便盛產(chǎn)奇珍異獸,其中游牧族人不喜金鐵為甲,反以獸革為甲。而羌人更善鞣犀兕以為甲,堅如金石,可壽百年。慣常刀劍難以貫之,便是踏云箭,威力亦要減半。”
    她越聽面色越急:“鹿校尉可有應對之策?”
    “據(jù)孤所知,并無。”
    她啞然:“那該、那該如何是好?”
    “犀兕之甲甚是珍貴,總不至萬人大軍人皆有之。能殺一百是一百。”
    言畢,他擺擺手,像是在解釋一件無關緊要、又有些樂趣的小事一般。
    肖南回有些呆愣,她似乎有種皇帝在同她開玩笑的錯覺。
    可眼下的情景實在讓她無法沉浸于任何好笑的事情中去。她不是個瘋子,實在是笑不出來。
    夙未的目光在黑暗中輕易便捕捉到了某人的表情,他歪了歪頭,眼神有幾分惡劣。
    “卿不愿與孤同日死?”
    肖南回欲哭無淚:“陛下莫要再打趣于臣。陛下真龍?zhí)熳印弁斓兀杂猩穹鹱o體......”
    夙未輕嗤一聲:“又無旁人,何必托詞?”
    肖南回再次語塞。
    “都是凡軀肉身一副,假借神名之意又是為何?”
    她思索片刻,終于定定搖了搖頭:“雖都生而為人,命卻各不同。”
    那人似乎低低笑了一聲,卻轉瞬又消失不見。
    “依卿所見,孤是否當命絕于此?”
    她又恢復了有些慫的樣子搓了搓手:“陛下,臣惶恐......”
    然而她還未來得及說出那后半句話,一聲“當”的悶響在她左側響起,與此同時,整個馬車車廂微微一震。
    肖南回整個人一顫,迅速將平弦橫在胸前,并將黑暗中的人護在身后,隨后伸手去檢查了一下左側的車壁。
    “莫慌,許是流矢飛竄罷了。”
    夙未話音剛落,又是“當”的一聲。
    這次,她一眼便看到了那從車廂壁的木頭中,透出的森森箭簇。
    “哦,看來不是。”
    他笑了笑,那笑中沒什么太多意味,卻與眼下情形構成一種詭異的錯位感。
    “陛下,莫再出聲。臣要聽外面響動。”
    她的語氣空前的嚴肅,整個人仿佛是一只嗅到熊的氣味的獵犬,脖頸上的鬃毛都一根根立起。
    馬車飛檐側旌上漆黑的羽毛低垂著,一動不動。
    在這個沒有風、沒有日光的早晨,一切動向都只能從聲響來判斷。
    終于,廝殺聲裹挾在迷霧中近了,近了。
    如果天色再亮些,人們或許能看到,那霧氣都被噴濺的血液染成血紅。
    即便在如此晦暗的天色下,人們也無法阻擋直竄鼻腔深處的血腥味。
    然而比起這種感官上帶來的壓迫感,一種誰也無法言說、卻又深埋心底的掙扎,才是彌漫在每一個天成與碧疆將卒心中的情緒。
    白鶴留當年帶走的十萬大軍原本就是天成將士,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根本不是南羌人,有些甚至是生長在闕□□門望族,是曾經(jīng)花街尋暖、打酒夜歌的翩翩少年郎們。
    可如今十數(shù)年過去了,少年們中的一半留守都城,在官場上揚名,在戰(zhàn)場上建功,成了如今保家衛(wèi)國的棟梁。
    而另一半曾經(jīng)鮮衣怒馬的熱血少年郎已經(jīng)被宿巖的風吹冷,他們在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上被迫落腳,漸漸也有了自己想要捍衛(wèi)的新家。
    如今,他們要拿起兵器,對抗的是敵人,也是昔日伙伴,來自舊夢的陰影。
    捍衛(wèi)疆土、平定四方是無法撼動的信仰,就像他們手中的利劍□□,永遠只能指向出征的方向。
    而叛國之罪無赦免寬恕的余地,就像他們用馬蹄踏下出的每一步、都沒有回頭的路。
    食日的陰霾正漸漸散去,天地間正緩慢地恢復著光亮。
    鏗鏘的鐵蹄聲如響水入海,大地微微顫動,進而是沖天的喊殺聲。
    正式的廝殺,才剛剛拉開帷幕。
    夙未的馬車被小心地圍在不起眼的角落,已是鹿松平此次部署中最為安全的地方。
    然而外圍架不住小半個時辰的車輪戰(zhàn),漸漸地開始有滲入的敵軍闖入四周,肖南回坐在車里已能清晰地聽見刀劍穿肉透骨的聲響。
    白氏的騎兵殺紅了眼,似乎并無確切目標,只是要殺盡每一個天成士兵。戰(zhàn)死了一批又涌上來,俱是不死不休的架勢。
    便是這偏安一隅的存在使得白氏久攻不破,四周包圍的敵軍越來越多,終于引起了敵軍中的一雙眼睛的注意。
    那是一雙豺狼的眼睛,眼珠小而局促,在大片眼白的包裹下顯得兇殘而冷酷。
    這便是白氏四騎之一的奎郎。
    此人的出身與莫春花相似,都是天成人和南羌的混血。不同的是,他從小長在碧疆,骨子里流淌著對天成的恨意。
    奎郎抽槍帶出一串血珠,從從馬背上飛起,踩著一路兵卒的腦袋瓜直沖輜重車的方向殺了過來。
    都說天成的皇帝不會武,這會不會是......
    他不會放任自己胡亂猜測,勢要親自驗證。
    他善使馬槊,招式大開大合甚是霸道,鹿松平布下的弓箭手在近戰(zhàn)中失了優(yōu)勢,原本嚴密而巧妙的防線被生生撕裂了一個大口子。
    預感越發(fā)強烈,血腥味帶來的殺戮感逐漸蔓延成一股興奮。他要把那勞什子皇帝的心肝挑出來、曝曬在三目關的神像上,看看有哪個天成人敢踏足碧疆半步。
    接連掀翻數(shù)輛車馬后,他手中長槊愈發(fā)順手。下一秒,八面棱角的槊鋒刺入一輛馬車的門板,他的手一頓,生生勒住□□的馬。
    這手感,與剛剛都有所不同。
    雖然只是短暫的滯澀感,但他可以肯定,這輛馬車的車廂壁與方才幾輛都有所不同。
    玩味的笑在他臉上勾起,小臂用力一擰,“咔嚓”一聲馬車的門板被從外劈開一個洞,飛出來的一根木屑好死不死的進了他的右眼。
    “他娘的。”
    奎郎暗罵一聲,一邊皺眉一邊將手中的馬槊伸到門板后探尋。
    預想中的哭喊求饒或是驚慌的響動一樣沒有,馬車里靜的像是空無一物......
    他有些不甘,用左手捂了捂抽痛的右眼正準備踹掉殘破的門。
    下一秒,那門板自己飛了出去,砸在了不遠處正策馬而來的白氏騎兵腦袋上,那倒霉的士兵立刻暈了過去。
    一切都發(fā)生在轉瞬之間。
    他有些驚疑,反射性的舉槊挑刺,卻更為驚訝的發(fā)現(xiàn),自己那玄鐵淬鋼、重達百余斤的馬槊,就像是扎進了石頭山一般,戳拔都不動。
    他猛然抬頭,借著漸漸亮起的天光向槊鋒的方向瞧去,整個人一呆。
    這是、什么情況?
    搖搖欲墜的破爛車簾后,一身銀甲的女子左臂死死夾著他的兵器,踹出的右腿正慢慢收回,在碎成兩半的包綢緞木榻前,緩緩抽出一支只有手臂長短的銀槍。
    奎郎緊繃的嘴角在慢慢抽搐,右眼一蹦一蹦疼得更厲害了。
    “一個臭娘們,也配和老子斗......”
    他沒看清那女子容貌,只覺得她身后似乎還有一人,當下雙臂發(fā)力,要將兵器抽出。
    而肖南回,等的便是這一刻。
    她不再和那股巨大力量較勁,利用護腕和腋下護甲邊緣卡死在對方的槊鋒上,借著那股力量奪車而出,直奔奎郎而去。
    這一招甚是兇險,但需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氣魄。ωωω.ΧしεωēN.CoM
    然而男女之間力量上的懸殊有時是很難追平的。
    奎郎冷笑一聲,手腕翻折將槊桿壓低,另一只手臂如鐵鉗般迅速準確地扼住了那女人的脖頸,而她手中的□□將將刺到他面前,就還差幾寸,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簡直不堪一擊嘛。
    馬槊兵長,而對方兵器短小的多,他有些得意,同時對那把形制怪異的銀槍輕輕一哂。
    而就在此時,他看到那女人面上幾乎有些嘲諷的笑容。
    一陣機括彈起的清脆聲響起,他只來得及看到一道銀光直直沖著自己面門而來,快到等他反應過來時,方才一直跳著的右眼已經(jīng)不疼了。
    因為右眼已經(jīng)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黑乎乎血琳琳的洞。
    那把瞬間方才還只有手臂長短的銀槍,飛速“生長”成一把□□,將他的頭貫穿了。
    殺死他的并非她的武力,而是他的自大。
    脖子上那不甘心的力度最終還是漸漸退去,肖南回冷冷抽回平弦,看都不再看那具尸體,任憑他被□□的馬馱著東倒西歪地遠離,似乎連多一個神情都是浪費。
    天光比方才又亮了寫,她的臉轉向夙未時,清晰可見那戰(zhàn)場殺戮的麻木。
    周圍的廝殺聲和流矢飛竄的聲音刺激著她的耳膜,但她試著讓自己露出一個溫柔的表情。
    “陛下。”女子將手上的血在衣擺上胡亂擦了擦,轉而覆上面前那雙古井無波的眼,“此地血腥,若是不愿,可以不看。”
    她感覺到手心有細軟絨毛搔過,像是昆蟲翅膀劃過她的掌心。
    就這一刻極盡脆弱微小的觸感,使得她從方才的殺戮中漸漸平息了下來。
    她頓了頓,移開手掌,那人已順從地合上了雙眸。
    “那便帶孤離開這里。”
    肖南回深深吸了口氣,將斷裂的車軾一腳踹開,又將十數(shù)根轡繩牢牢攥在手中。
    “臣會帶陛下,活著離開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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