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閉了一會眼。
她并沒有睡著,因為此時此刻她還不能睡著。盡管他們似乎暫時逃離了白氏的追捕,但前路叵測,在沒有遇到天成的大部隊前,她都要保持著十二萬分的謹慎。
所以,她也只是閉著眼而已。
沒有了視野上的分心,她能更集中精力在其他感官上。
空氣中是潮濕和沙土的氣味,夾雜著一股苦澀清冷的味道,是那人手腕上那串舍利散發出來的。
她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心跳聲,還有那人的氣息聲,天地間仿佛只剩他們兩人。
火堆的四周已經滅了,只剩中間一點火焰還在燃燒,燒過的木柴被消融的雪水侵蝕,發出浸潤過后的吱嘎聲。
雪還在下,有細碎冰碴相互撞擊的聲音。
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嗚嗚咽咽,像是啼哭的孩童。
肖南回猛地睜開了眼。
不對,不是風聲。
她俯下身,盡量貼近地面,又仔細辨別了一番。
果然,那嗚咽聲突然便消失了,再次響起的時候似乎更近了些。
她猛地起身,迅速滅了火堆,快步上前到那人身旁,一邊輕推他的肩膀,一邊壓低聲音道:“陛下,醒一醒。”
男子只頓了片刻便坐起身來,似乎也并未睡熟。
“出了何事?”
肖南回正迅速收拾著地上散落的物品,又將先前壘好的石墻推倒打亂。
“不知道,許是狼群,許是別的什么東西。”
聞言那人站起身來,有些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聽聞典武將軍孫灼當年曾在野遇虎豹相圍,他孤身赤手與之相博,生擒二獸。”
“典武將軍威武雄壯!臣是佩服、佩服!”她手上敷衍做了個拱手禮讓的姿勢,腳下卻是沒閑著,一腳踩滅篝火堆中剩余的一點火星。
“先前在三目關的時候,未翔也曾一人斬殺數只豺狼,起落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她已舉著平弦吭哧吭哧在地上刨坑,將方才吃剩的一點黃羊骨頭埋進去,聽聞頭也不回:“不愧是丁兄,武藝高強、大俠風范!”
“孤還記得前年秋獵的時候......”
她終于聽不下去,猛地轉過身:“陛下,您的將軍們各個威武,臣甘拜下風。臣武藝不精,如今又饑寒交迫,實在不想肉搏群狼,您就當體恤下屬,莫要再出聲了。”
她是真的有些急了眼,英氣舒展的眉都皺到一塊去,瞧著都有幾分惱怒了。
男子收了調笑的姿態,乖乖站起身來。
“孤說笑罷了。你是生氣了嗎?”
說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會說笑的那種人呢?何況這都什么境地了,還有心情說笑?
肖南回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微笑:“陛下說什么呢?我怎會......”
她還來不及解釋,耳朵便敏銳捕捉到一陣若隱若現的鼻息聲。
“噓。”
她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帶著他遠離方才宿營的地方數十步遠,隨后將他整個人都拉低趴在地上。
她早前便發現這里的地勢有一處隱蔽的凹陷,若不走近來看決計無法察覺,而他們所在的方位算是下風位,多少也能掩蓋他們身上的氣味。
那東西的聲音更近了,隱隱夾雜著抓撓地面的聲響。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一會,果然看見一個半人高的身影在風雪中緩緩而來。
那是一只鬃毛聳立、利齒垂涎的灰狼,四只爪子上沾滿沙土和雪沫,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或是扒拉了什么東西。
它一直低著頭在地上嗅著什么,步子走得十分緩慢。踱到篝火堆附近時慢慢停了下來,隨即開始用前爪在地上抓撓刨土,隨后從沙土中拉扯出一塊布條。
那是給皇帝包扎傷口換下的、帶血跡的布。
肖南回的心一沉。
她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但狼的嗅覺比普通的家犬還要靈敏,她不能冒險將帶血的布帶在身邊。
那只狼繼續在四周嗅著,她等了一會,沒有再見到其他狼的身影,心又微微放寬了些。只是一只狼,她有把握可以將它殺死。
可轉念一想,她又覺得奇怪。此時節并不是狼群繁育的時候,并不會有求偶失敗的獨狼落單,相反,這是西南荒漠最嚴酷的時節,所有狼都會空前團結在一起度過難關,絕不會輕易脫離狼群。
她想到先前那只吃了一半的黃羊,內心的某種預感更加強烈起來。
隨即,一陣若有若無的鈴鐺聲從風中傳來,她看到那只狼猛地停下爪子動作抬起頭來,向著半空發出一聲嚎叫。
那昂起的狼頭上,赫然一塊用血畫就的奇怪符號,和夙平川那匹黑馬頭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拉長的嘶吼戛然而止,像是受到某種召喚一般,那狼又向著來時的方向離開了。
它離開了,但一定還會回來的。
也許是帶著狼群,也許是帶著連她也未知的敵人。
白氏對王座的刺殺或許還遠遠沒有結束,最危險的時刻也還沒有到來。
天成總攻的號角早已在天沐河決堤的那一刻鳴響了,但她此刻脫離了大營,無法得知肖準是否已經挺進巖西城,自然也無法預知前路是安全還是危險。
肖南回從隱蔽處爬起來,向西北方向眺望。
“陛下,從現在開始,咱們要晝夜顛倒地趕路。天亮之前,咱們必須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沒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肖南回鄭重拉起他的手,牢牢攥在手心。
“不要松開我的手。”
野獸會通過氣味追蹤,她只能先向著下風口的方向轉移,隨后挑選最近的捷徑穿越這荒漠中最后一片戈壁。
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巖西古城的邊緣,只還需大約半日路程,但盡管已經接近破曉,但天色因為下雪的緣故而陰沉著,她甚至看不清大地的輪廓,只能憑借風來的方向判斷出大致的方位。
她無法控制速度像先前那樣緩慢的跋涉,幾乎是拉扯著那人在向前狂奔。
遇到溝壑障礙,她便將他背在背上一躍而過,遇到陡峭向下的小丘,她也不放緩腳步,就借著地勢連滾帶爬地俯沖而過。
她能聽到身后那人沉重的喘息聲,但她不能停下,甚至沒有時間回頭去短暫安撫他,只能竭盡所能地拖著他向前、向前。
終于,她看到了一點山丘似的輪廓。
按照她先前的估算,即便她方才盡力趕路,但進入巖西古城尚且還需要小半日的腳程。
也就是說,眼前的這片小丘并不是城池的輪廓,但天馬上就要亮了,此處已經不再是鳥獸絕跡的無人區,如果繼續在空曠的荒漠上行進,一旦被敵人發現,后果將是不堪設想的。Xιèωèи.CoM
借著蒼白冷峻的晨光,她終于看清眼前那片山丘的輪廓,它們此刻正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紅色,在這一片蒼白的荒漠土地上顯得分外突兀。
她想起從闕城出發前,曾在古風物志上讀到的簡文:巖西古城以南十數里,有風蝕小丘數,日東出而色紺,日高懸而色縹,日西沉而色紫,古稱色丘。
如果說眼前的這片山丘就是色丘,只要從中穿過,便是與三目關接壤的巖西古城,天成大軍將不日從那里踏過,她與皇帝的“逃亡生涯”也將圓滿結束。
她與肖準再見的日子也不會遠了。
想到這,肖南回內心雀躍無比,就連數日臥冰而眠、無米下肚的窘境,也顯得不那么令人難熬了。
太陽終于升起,雪似乎也小了些,四周天光大亮。肖南回將夙未安頓在一處隱蔽的山坳處,自己拎上平弦向前探路,希望能在抵達目的地之前再獲得些食物和水。
先前她只顧著趕路,并沒有仔細觀察這周圍地貌,如今踏足其中好好瞧了瞧,便覺得甚是神奇。
四周的巖壁不再是那種枯黃蒼白的顏色,而是雜糅著深淺不同的紫、赭、赤、橙,層層疊疊、像是絲緞一般伸展蔓延,覆蓋了整片小丘。
大抵也是因為如此,隨著日頭升起到落下,光線在其中變化,才會生出不同的三種顏色來。
這樣奇特的景色,似乎不該出現在宿巖這樣的貧瘠之地。又或許是,她之前從不曾停下腳步仔細端詳過這里的景色,如今只是有了細看的心思。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畢竟眼下的情形,按理說她不該有看風景的心思。
沿著小丘邊緣的谷地一路深入,她發現這里的地面不似關外那般堅硬粗糙,反而有厚厚一層沙,這令她頗為警覺,一邊前行一邊小心地清理著自己留下的足跡。
這里的山石小丘看起來都一副模樣,人行在其中會有種原地打轉的錯覺。但她不敢輕易留下標記來記路,擔心會有人尋著標記找過去,于是只能行百步便停下來仔細觀察周圍地貌,在心中反復記憶。
先前在碧疆的時候,為了定期給天成后方傳遞地形信息,她時常一個人從村寨溜出去,一去就是大半日,那些山林、小洲、荒野、碎石灘她走過無數遍,時間久了自然練就記憶路線的能力。也多虧這段歷練,她如今做起這些事來已有些得心應手。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離開太遠。天色馬上就要大亮,她實在不放心那人獨自留在原地太久。
小丘之間蜿蜒的小路漸漸變的開闊,四周巖壁上開始有些細小帶刺的灌木,她知道自己可能正在進入一處小低洼。在這種干燥的地方,只有四面環丘的低洼地可以聚集一些水汽,如今正是干冷的季節,她不抱太大希望可以見到明水,但她知道這種地方往往是小動物喜歡聚集的地方,如果運氣好,她可以抓到些下肚的東西,挨到進城就不是問題了。
她沿著有些潮濕的地面向前摸索,地面上已有一些被往來動物踩出的腳印,她仔細分辨了一番,沒有發現狼的足跡,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一點棕黃色從前面一閃而過,快得好似一小團被風吹起的沙子。
肖南回一機靈,飛快揉揉眼,那團棕黃又消失不見了。
她心中有了計較,小心挪動腳步,又從身上取下一小塊發白的甲片,那是光要甲胸甲上的一塊擋板,依舊閃著光亮的銀白色,她前些日子用它生火也算是物盡其用。
她將甲片伸出去一點,借著微弱的陽光,在地上透出一道光斑。
隨著手中甲片的移動,那光斑也在砂石地上四處竄來竄去,最后停在不遠處那塊地面上,明晃晃的一汪,就像是水波反射的光芒。
果然,不一會的功夫,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巖石后探出頭來,先是轉動著靈活的耳朵四處聽著動靜,隨后才謹慎地探出半個胡須。
那是一只肥碩的沙豚鼠,方才應當是鉆進了洞中才會消失不見。
這種鼠在宿巖并不少見,但卻很難成為沙漠旅人的盤中餐,原因很簡單,就是它們非常狡猾、速度又快,很少會離開巢穴太遠,只要一有風吹草動轉瞬就能鉆到地下、消失不見。
有時候捉一只消耗的體力或許吃十只也不一定賺得回來,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沒有人愿意去做了。
但對于肖南回來說,這豚鼠倒是也沒那么難對付。
小時候吃不上東西的時候,她跟著大一點的孩子學過捉鼠,這些鼠的嗅覺十分靈敏,但視力卻不大好,看到光亮的東西就會以為有水源,有時只需要一塊破銅鏡就能將其引出洞來。
眼下,她只需要等一個一擊必中的機會,今天的餐食就算是有著落了。
想到這,她興奮地活動了一下握著平弦的手指。
那土黃色的毛團東聞聞、西嗅嗅,似乎在疑惑為何沒有聞到水汽的氣息。
眼見它離那光斑越來越近,就在肖南回準備出手的前一刻,一道薄而亮的光一閃而過,她看到那豚鼠突然原地不動了,隨后慢慢在原地散成了兩半,血氤了一地。
而與此同時,那死掉豚鼠旁的巖石驀地一分為二,就像一塊豆腐一樣被切成了兩塊。
驚詫和沖擊令她生生止住了手上的動作,她瞪大了眼睛,隨即迅速將甲片收了回來,伏低身子從藏身的巖石后慢慢望去。
寂靜的砂石地上沒有任何移動的物體,只有那灘血還在緩慢蔓延。
良久,一道人聲冷冷響起。
“搞什么?一只老鼠而已。”
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下一秒,一個瘦小的身影從百米外的巖石后走出,面容比之月前看起來更加瘦削,連眼窩都深深凹陷,整個人透著一股和年齡不符的陰鷙,正是安律。
隨后十數個身影也跟隨著魚貫而出,每個人都是一身灰衣。他們的頭上纏著沙漠旅人慣常帶著的那種頭巾,但肖南回還是很難不注意到那一張張頭巾下露出一半的面孔。
一張張模糊的、像是融化過后的蠟一般的面孔。
‘大家都管他們叫......仆呼那。’
伍小六的話仿佛還在耳邊,鐘鳴一般在她腦袋里回蕩,而她的身體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動也動不了。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些殺手時的情形,彼時她對他們還一無所知,反而無所畏懼,而如今她不光知道他們曾經做過的那些陰狠毒辣之事,她還有一個致命弱點帶在身邊。
“狼向來不會出錯,我也確實在附近看到他們的蹤跡了,以他們的腳程來說,絕不會走得太遠,大抵就是這附近了。”
她看不清說話的人究竟是那一張張面孔中的哪一個,但卻看到一個手腕系鈴鐺的人向前走了幾步。
那鈴鐺聲音暗啞,像是經年在雨水中浸泡、已經銹成了實心的一般,但她卻不敢掉以輕心。
她先前在碧疆的時候,曾經見過那里的大巫師佩戴過這種鈴鐺,他們管那叫做“靈鐸”,傳說中天神落入人間后,便用這種鈴鐺來互相感應。此后這種鈴鐺漸漸流入南羌部族,成為了做法祭祀的通靈法器。
或許,白氏就是用這種方法透過飛鳥走獸的眼睛,來偵查監視他們的行蹤的。
“人影呢?!”安律將那被分尸的沙鼠尸體一腳踢飛,語氣中透著一股暴躁,“不是說那皇帝身邊只帶了一個女人?這都抓不到,”
那仆呼那被訓斥一番卻并不惱怒,亦或是他們的聲音就是那般毫無起伏、沒有情緒:“此處是無人之地,在這種地方,找兩個人比找一支軍隊要難多了。”
一陣過谷的冷風吹過,肖南回不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那方才說話的仆呼那突然便仰起頭來,似乎在這股風中嗅到了什么氣息,他對著安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后將身子伏低、整個人貼在地面上,閉眼聆聽。
肖南回屏住了呼吸,連睫毛的輕顫都令她心驚。
冷汗在額角凝結就要滴落,她眼疾手快用手將那滴汗接住,汗水浸潤掌心悄無聲息。
終于,那人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安律搖了搖頭。
“沒聽到什么動靜,看來是不在附近了。”
安律的臉色更加陰沉,他沒說話,只反復摩挲著手中的一樣東西,顯得焦慮而煩躁。
肖南回注意到他的動作,盯著對方手里的東西使勁瞧了瞧。
她在的位置實在有些遠,又不敢做出太大的動作,只模模糊糊看出,那似乎是一只朱紅色的細頸瓶子。
還沒等她進一步探究,安律已收斂了手中動作,似乎已有了定奪。
“不急,只要他們還沒進城中,勢必會路過這里。”他的目光掃過周圍的小丘,“去這附近最高的地方,除非他們不吃不喝不走動,否則總會有動靜的。”
語畢,他頭也不回地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而那十數個灰蒙蒙的影子便也悄無聲息地隨他而去。一行人像是在這丘陵間游蕩的孤魂野鬼,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肖南回等到聽不見任何聲響后才慢慢從巖石后走出,這天地間再次恢復死一般的寂靜,如果不是地上那只沙鼠的尸體,這里便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提起一口氣,幾乎是沿著腦海中的路線狂奔回她之前離開的地方,可左找右找卻不見那人身影,急得滿頭大汗。
她不敢大聲呼喊,只能小聲急急喚著:“陛下?陛下.......”
許久,她才看到一個身影從巖石后的陰影中滿吞吐的走出來。
她長長松了口氣,提著平弦快步走過去。
“陛下可讓我好找!差點以為你不見了,嚇死我了......”
那人沒說話,抬起擦了擦她額角的汗。
肖南回被對方的這個動作驚得一呆,一時忘了躲閃,等反應過來,那只手已經飛快離開了。
“太陽一升起來就把這地面都照亮了,孤的衣服在這實在太顯眼了。”他淡淡解釋著,順便指了指方才藏身的地方,“那邊剛剛好,還可以看到你從這經過。”
她點了點頭,想起方才遭遇的驚險,顯得十分焦灼。
“陛下,咱們要先尋個地方躲一躲,等天色暗下來,我再去探探是否有天成軍隊的消息。”
“好。”他簡短回她一個字,靜靜看著她,像是一個等候安排的、乖巧的孩子。
面對著這樣的目光,她反而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仿佛如果她不能做出有力的安排部署,她便辜負了他那全心全意的信任。
一陣搜腸刮肚地尋思琢磨,又盯著四周那五彩斑斕的巖壁看了半天,她終于發現這里周遭的地貌有些眼熟。一道來自過往的、模模糊糊的記憶終于浮現出來一點。
色丘是古地名,如今的宿巖少有人這般稱呼。
所以她先前一直以為自己應當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所以即便踏足其中也沒有往別的方向去想。
她抓住那念頭,又細細思索了一番,眼神中漸漸有了些定論。
“陛下,我知道一個地方,興許可以暫時藏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