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希夷前跨三步,把與跋鋒寒間的距離縮短至兩丈。他步伐間的氣勢,加上他雄偉如山的身材,凌厲的眼神,自然而然流露出令人莫可抗御的氣度。跋鋒寒嘴角仍掛著一絲笑意,負在身后的手曳起外袍下擺,分別握在刀把與劍柄處,使人不知他要用刀還是用劍,又或刀劍并用。歐陽希夷倏地立定,仰天長笑,登時整座巨廳都像簌簌地顫抖起來。
“鏘!”跋鋒寒右手把刀拔出少許,立即生出一股凌厲無匹的刀氣,抗衡歐陽希夷的氣勢。氣溫忽若驟降了許多。寇仲和徐子陵卻是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高手是以這樣的形式交鋒。
歐陽希夷脊骨一挺,整個人似忽然變得更高大,微俯往前。就在這一剎那,跋鋒寒的刀脫鞘而出,化作一道長虹,主動出擊。歐陽希夷亦于同一時間,掣劍出擊。兩股無形無聲的劍氣刀芒,在刀劍相觸前,絞擊在一起,接著傳來毫無花假硬拼一下的激響震鳴。
跋鋒寒倏地飄退,橫刀而立。他仍是閑逸如常,臉帶微笑,而以他毫不遜色于這威猛前輩高手的虎軀仍站得穩定硬朗,不會讓人覺得他是被對方逼退。歐陽希夷雄立不動,只是上身微微往后一晃,臉上現出難以相信的神色。在場賓客,無不動容。誰想得到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的跋鋒寒,竟能硬架歐陽希夷的全力一劍。
跋鋒寒在全場注目下,仰天長笑道:“好劍,想不到我跋鋒寒甫抵中原,得遇高手,領教了!”話聲才落,他竟再主動進擊。
王世充和王通交換個眼色,不但看出對方心中的震駭,還看出對方心內生出的殺機。此子不除,說不定會是另一個畢玄。
歐陽希夷亦和他們生出同樣心意,且比他們更清楚跋鋒寒實是繼畢玄后突厥最厲害的人物。這般年紀,但武功已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而憑他觀人之術,知此子乃天生冷酷無情之輩,這種人若作起惡來,為禍最大。意到手動,歐陽希夷冷哼一聲,一劍迎著對方由左側畫來的一刀劈去。這一劍看來平平無奇,實是歐陽希夷畢生功力所聚,達到化腐朽為神奇、大巧若拙的境界。即使“武尊”畢玄親來,諒亦不敢等閑視之。歐陽希夷的“沉沙劍法”專講氣勢,置諸于死地而后生,勝敗決于數招之內。這刻動了殺機,出手又與剛才試探的一劍不同。
跋鋒寒雙目神光閃閃,腳下踏著奇異的步法,只在丈許的距離游走,使人感到他并非直線進擊,而是不斷改變角度方向,偏又好像只是直線疾進。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只是旁觀已讓人感到頭痛,與他正面對敵者的感受如何更可想而知。
隨跋鋒寒來的白衣美女首次露出注意神色,全神注視交戰中的兩大高手。寇仲和徐子陵則是看得眉飛色舞,心領神會。暗忖原來步法竟可生出如此妙用。
歐陽希夷一聲暴喝,閃電橫移,竟在跋鋒寒長刀當胸搠至前,不迎反避,來到對方左側丈許處。誰都不明白一向以硬拼見稱的他為何采取這種戰略,只有高手如王通、王世充、單琬晶等才明白他是看不透對方的步法,不敢冒進,其令人震駭處確是不用說也可想而知。不過他這一避深含奧理,恰是閃到對方刀勢最弱處,所以絕非落在下風。
跋鋒寒喝了聲“好”,竟猛地后退。氣機相引下,歐陽希夷手中古劍化作驚濤駭浪般的劍影,大江傾瀉地追擊而去。跋鋒寒像早預知后果如斯,冷靜得像個無風無浪的深潭,俊偉的容顏靜若止水,疾退尋丈后,又搶了回來,橫刀封架。他的一退一進,潮水般自然,本身已具有渾然天成的味兒,令人生出難以言喻的奇異感覺。
王通等再不能掩飾臉上驚駭的神情。打由跋鋒寒入門開始,他們已察覺到此子的不凡處,但仍夢想不到他厲害至此。
“當當當!”在電光石火的迅疾光景中,兩人交換了三招。刀光四射,劍氣橫空。劍芒刀勢,籠罩著方圓三丈處,圍觀者都下意識地想盡量退離這令人驚心動魄的戰場。跋鋒寒忽地刀勢收窄,只緊守一個窄少的空間,憑其奇異的步法,在歐陽希夷有如驚濤駭浪,大開大闔的劍影中,鬼魅般游移封格。乍看似是他落在下風,王通等卻知道這實是對付歐陽希夷最高明的策略。
凡以硬攻為主的招數,最是耗損真氣,假若跋鋒寒能把目前的情況延長下去,到歐陽希夷力竭之時,將是跋鋒寒反守為攻的一刻。當然,歐陽希夷積七十多年的功力,氣脈悠長,可能跋鋒寒未挨到那一刻早已一命嗚呼,但看他現在的縱退自如,誰都不敢說一向能以兩三式決勝負的歐陽希夷可在那一刻之前宰掉他。王通和王世充同時長身而起,卻苦在不能插手。
歐陽希夷此時心無旁騖,“唰唰唰”一連三劍連續劈出,每一劍取的都是不同角度,力道忽輕忽重,任誰身當其鋒,都會生出難以招架的感覺。偏是跋鋒寒長刀疾運,一一化解,還刀勢突然擴張,取回少許主動,其勢并且保持下去。
寇仲和徐子陵偷眼向對面的單琬晶望去,見她美目異采漣漣,目不轉睛地盯著威武如天神的跋鋒寒,好像已把他們兩人完全忘掉。尚明等則是一臉震駭,全神注視場上的惡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寇仲和徐子陵雖有點舍不得觀戰,但小命要緊,試探地往大門處硬擠過去。給他們擠開的人,都似毫無所覺,自動讓開些許容隙好得繼續觀戰。好不容易擠到最擠迫的大門處,簫音忽起。
兩人好奇心大起,誰人會在此時還有閑情逸致吹簫呢?不由留神傾聽。簫音奇妙之極,頓挫無常,每在刀劍交擊的空間中若現若隱,而精彩處卻在音節沒有一定的調子,似是隨手擷來的即興之作,卻令人難以置信地渾融在刀劍交鳴聲中,音符與音符間的呼吸、樂句與樂句間的轉折,透過簫音水乳渾融地交代出來,縱有間斷,聽者亦只會有延綿不休、死而后已的纏綿感覺。其火候造詣,確已臻登峰造極的簫道化境。隨著簫音忽而高昂慷慨,忽而幽怨低回,高至無限,低轉無窮,一時眾人都聽得癡了。
寇仲和徐子陵像著了魔般給簫音勾動內心的情緒,首次感受到音樂比言語更動人的魅力,竟忘了逃走。場中拼斗的兩人殺意大消,虛擊一招后,各自退開,肅立恭聆。白衣女冰冷的玉容第一次露出心神顫動的微妙表情,似有所思所感。
簫音由若斷欲續化為糾纏不休,卻轉柔轉細,雖充盈于靜得不聞呼吸的大廳的每一寸空間中,偏有來自無限遠方的縹緲難測。而使人心迷神醉的樂曲就若一縷天籟在某個神秘孤獨的天地間踽踽獨行,勾起每個人深藏的痛苦與歡樂,涌起不堪回首的傷情,可詠可嘆。簫音再轉,一種經極度內斂的熱情透過明亮勻稱的音符綻放開來,仿佛輕柔地細訴著每一個人心內的故事。簫音倏歇。大廳內沒有人能說出話來。
王通此時早忘了跋鋒寒,心中殺機全消,仰首悲吟,聲調蒼涼道:“罷了!罷了!得聞石小姐此曲,以后恐難再有佳音聽得入耳,小姐簫藝不但盡得乃母真傳,還青出于藍,王通拜服。”
眾人至此才知王通與石青璇有著深厚淵源。又見他提起石青璇母親時雙目隱泛淚光,猜到或曾有一段沒有結果的苦戀。
歐陽希夷威稜四射的眼睛亦透出溫柔之色,高聲道:“青璇仙駕既臨,何不進來一見,好讓伯伯看你長得有多少像秀心。”
眾人大訝,方知道難怪一直見不到這出名神秘的美女,原來她到此時始大駕光臨,以絕世簫藝化解了一場惡斗。如此人物,誰能不為之傾醉。
跋鋒寒朗聲道:“若能得見小姐芳容,我跋鋒寒死亦無憾。”
此時他聲譽倍增,沒有人敢怪他口出狂言。
一下輕柔的嘆息,來自屋檐處,只聽一縷甜美清柔得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喻的女聲傳入大廳道:“相見爭如不見,青璇奉娘遺命,特來為兩位世伯吹奏一曲,此事既了,青璇去也。”
廳內各人立時哄然,紛紛出言挽留。人影一閃,跋鋒寒和那白衣美女同時消失不見。廳內仍是混亂之極。寇仲和徐子陵清醒過來,忙拔腳溜出門外去,落荒逃走。
寇仲和徐子陵可說已成為逃亡的專家,趁混亂之際,迅速逃離王府,并不遠去,只躲到附近另一家大宅院落的一間柴房里,相互大叫僥幸。兩人舒適地躺在一堆禾草上,均覺王府之行不虛。
寇仲嘆道:“雖然給惡公主發覺了我們仍然健在人間,但能睹風濕寒和歐陽老頭的比武,又聽到江湖奇女的簫藝,怎都值得。”
徐子陵羨慕道:“風濕寒比我們大不上幾年,不過手底真硬,何時我們能像他那樣呢?”
寇仲冷哼道:“這家伙看來好人有限,而且似乎很擅長勾引女人,給他目光瞟過的女人都要失魂落魄,看來你的公主也給他勾了魂魄呢!”
徐子陵哂道:“什么你的我的?鬼才會歡喜那種目中無人的女人,管她是什么臭屁公主?”
寇仲坐起來,豎起拇指贊道:“有種!我似乎也忘記了我的秀寧妹子呢!”
徐子陵搖頭晃腦道:“原來對陣要講氣勢,氣勢究竟是怎樣營造出來的呢?那絕不是發惡發狠就成的,談笑間用兵,始是上乘之道。”
寇仲思索片晌,正容道:“那該是精神加上內勁合起來的效果。真個高下立判,一點不能勉強。”又道:“你猜風濕寒能否追上石青璇?若給他勾引了,我們豈非沒有機會?”
徐子陵皺眉道:“你省點精神不要癡心妄想好嗎?李秀寧的教訓還不夠重嗎?”
寇仲尷尬地躺回禾草堆上,閉起眼吁一口長氣,頹然道:“好吧!明早我們立即啟程到滎陽找素素姐,什么都不再想。”
徐子陵突然道:“你說憑我們的輕功,能否越過城墻?”
寇仲一震道:“你怕那官兒認出我們嗎?”
徐子陵道:“像我們這種超卓的人材,實在太易認出來。換了你是他,會怎么辦?”
寇仲色變道:“他自然知會宇文化骨。”
徐子陵道:“若如此我們早走遠了,最怕就是他立即自己動手拿人,只看他的眼神和聽他喝令那低手陳當家退下的口氣,便知他可能比我們要多兩下子。所以我現在怕的是他而非臭屁公主。”
寇仲道:“怎么辦好?”
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你想辦法,虧你還有臉來問我。”
寇仲惟有大動腦筋,接著一拍額頭道:“只要我們足不出柴房地在這里躲上三天,夜深人靜才去偷吃偷喝,等所有人以為我們已逃遠了之后,施施然動身,你說這妙計夠不夠妙?”
徐子陵奮然道:“好!讓我們潛修三天,把這些日子得來的經驗和所見所聞融會貫通,倘獲大成,那就不用每回都給人殺得落荒而逃。”
寇仲道:“解決了這道難題,尚有另一道難題,就是安頓了素素姐后,我們究竟是拿賬簿返揚州向皇帝老子告宇文化骨的御狀,還是到東都去碰和氏璧的運氣,抑或去京師把楊公寶藏發掘出來?”
徐子陵道:“你又怎么想?”
寇仲道:“我是尊重你才問你嘛?”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若問我,我當然會說給娘報仇最重要。”
寇仲不悅道:“在我來說不也是那么樣嗎?讓我們先回江都好了。”
徐子陵笑道:“竟然發我脾氣,好吧!算我誤會了你好了。”
暗黑里,寇仲默然半晌,說道:“你是我的好兄弟,世上唯一的親人,無論你怎樣說我,我也不會發你脾氣的。”
徐子陵道:“只是說說吧!不過我們想的東西似乎愈來愈有分別呢。”
寇仲又坐起來,抱頭默想片刻,點頭道:“你一向比我隨遇而安,容易感到滿足,我卻愛胡思亂想。唉!人生在世,不好好干他一番事業,是多么沒趣。”
徐子陵道:“我絕對同意你的話。坦白說只是對妞兒我的心似沒你那么多,除非遇上能令我情不自禁的人兒,否則我不會輕易動情。但我若真的喜歡上她,便永不會改變,更不會三心兩意。”
寇仲抱著膝頭,把臉埋在兩腿間沉吟道:“我是否很易愛上不同的女子呢?像李秀寧、惡公主,甚至美人兒師傅,至乎沈落雁那婆娘,我都覺得她們很不錯,但又知自己不會只鐘情于任何一個。我究竟是比你更多情,還是更無情?”
徐子陵好一會后,淡淡應道:“我想因為女人并非你最大的目標。自少我便覺得你仲少是天生做領袖的那種人,最愛出頭做主,而我亦很歡喜你那樣子。唉!入夜了!我要練功了。”
聽著徐子陵均勻的吐納聲,寇仲腦海中不由重演跋鋒寒和歐陽希夷劇戰的每招每式,一時心神俱醉,完全覺察不到時光的流逝。體內真氣隨意念運行,臻至忘我忘情的道境。徐子陵從深沉的養息中醒過來,他仍是那樣坐著。而屋外早天光了。
三天轉眼即過,兩人又有點不愿動身。這三天他們像回到了傅君婥的埋香之地,恢復渾渾茫茫的心境,不分晝夜地埋首練功,只在聽到人聲時先一步躲了起來。能目睹跋鋒寒與歐陽希夷令人驚心動魄的一戰,對他們的益處實在非同小可。以前他們練功因乏人指點,總像盲人騎瞎馬,又似在沒有箭靶的情況下胡亂放箭。這回他們卻有了明顯的指引和目標,明白精神、真氣、戰略三者必須合而為一,才能成為真正高手。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從《長生訣》學來的練氣之道,本身已是專講精、氣、神的無上妙法。這刻給他們誤打誤撞下,竟無意中掌握了其中精髓,故雖只是區區三天光陰,卻使他們在武道上得到裨益終生的突破。兩人商量過后,決意多留七天。正是此一決定,使他們避過一場災禍。
王世充當晚對他們起疑后,找來沈乃堂說話,知道他們曾和杜伏威在一起,猛然醒悟當面溜走了兩個寶,忙發散人手,四出搜捕。同時通知正在附近的宇文閥另一號人物宇文仕及親來主持。差點把東平郡翻轉過來,最后認定兩人已逃遠。換了搜捕行動由杜伏威來主持,定會看破兩人仍留在城里。宇文仕及哪想得到兩人如此沉得住氣,五天過后,將搜捕網撒往鄰近的郡縣,再不著意于東平。
到第六天早上,兩人心念素素,又練得有點氣悶,寇仲道:“娘不是說過練功最好在有意無意之間進行嗎?這兩天不知是否太刻意,反有點心浮氣躁的感覺。”
徐子陵同意道:“我剛在思索這問題,娘說過練內功至緊要是調節火候,寒熱適中,我們這么埋頭埋腦地苦練,看來是過火了,好該暫時放緩下來。”
寇仲道:“不如立即啟程往滎陽吧!真怕素素姐已出事。”
徐子陵道:“不能這樣出城的,說不定那官兒已下了搜捕我們的命令,莫忘了沈乃堂是知我們底細的人。”
寇仲冷哼道:“在朝廷眼中,沈老頭不也是與反賊梁師都勾結的人嗎?只是別人不知道吧!”稍頓又道:“現在天氣日漸寒冷,我們也應添置點御寒衣物,順便買些繩索鐵鉤一類東西,到晚上攀墻出城,萬無一失。”
主意既定,兩人有點依依不舍地離開柴房,展開他們下一步的行動。當晚無驚無險地越城離去,有若脫籠小鳥,認準滎陽的方向,在荒野中狂奔一晚。天明時,已是身疲力竭。
坐下來時,寇仲笑道:“我們真笨,竟忘了自己身家豐厚,待會我們就近買兩匹馬兒代步,豈非可免了跋涉旅途之苦。”
徐子陵笑道:“乘馬不如坐船,索性買艘小漁舟,你我還可輪番操舟和睡覺練功,豈不快哉。”
寇仲搖頭道:“你當我們是游山玩水嗎?現在去的地方是瓦崗軍的賊巢,若你是官兵,肯讓人隨便進出嗎?還是陸路穩妥一點。給你提醒,就讓我們買輛馬車如何?依然可輪流驅車休息,既省時又省力,你跟著我是沒錯的。”
笑罵聲中,兩人馳往附近最大的城鎮,購買了輛由兩匹健馬拖曳的簡陋馬車,繼續行程。兩人還是初次擁有這么貴重有用的交通工具,對兩匹馬兒寵愛有加,把較白的一匹喚作白兒,灰色的一匹叫作灰兒。四天后,他們到了翟讓起義的瓦崗城,不過這時此城已再落入朝廷兵馬手內。兩人甫入城便感到氣氛緊張,不但城防加強,街道上更不時遇上一隊隊不知開往何處的軍隊。
找到客棧落腳后,寇仲特意打賞店伙記,千叮萬囑要善待馬兒,順便向他探聽形勢。在客棧附設的飯館用飯時,低聲道:“原來李密本要攻打東都洛陽,不知如何泄漏秘密,現在改為攻打興洛倉。而鎮守東都的越王楊侗則派出劉長恭阻截,還有鎮守滎陽西虎牢的裴仁基,則準備拖李密的后腿,看來李密的形勢并非那么樂觀。”
徐子陵奇道:“瓦崗軍的大龍頭不是素素姐的主子翟讓嗎?為何你開口閉口只是李密什么的?”
寇仲聳肩道:“伙計就是如此說,可能翟讓因被那怪人打傷而要閉關修煉,又或者……唉!希望他不是給李密宰了吧!”
說到這里,兩人心焦如焚,恨不得可插翼飛到滎陽去。
寇仲苦笑道:“我剛才向伙計探問過滎陽的路途,伙計力勸我不要去那里,還說過了陽武便亂成一團,隨時會遇上危險。他說遇上瓦崗軍反沒有問題,最怕是遇上官家開小差的逃兵又或敗軍,那比遇上虎狼還慘。”
徐子陵想起那支殺人放火的敗軍,嘆了一口氣。
寇仲忽又興奮起來,低聲道:“現在天下愈來愈亂。聽說金城府一個本是當校衛叫薛舉的人,起兵造反,竟自稱西秦霸王,想學秦始皇般一統天下,現在攻陷天水,并以之為都。我看這個薛舉也不是什么了得人物,換了是我,怎會笨得急于稱帝,擺明看不起其他義軍,變成眾矢之的。”
徐子陵道:“天水在哪里?”
寇仲得意洋洋道:“天水在秦嶺之外,京師之西,難怪你不知道。”接著分析道:“若非瓦崗軍拖住京師和東都的大軍,恐怕薛舉仍不敢造反。另外還有個叫李軌的家伙在武威起兵,自封為大涼王。短短幾個月多了兩支義軍,看來隋室氣數已盡。”又道:“照我看正如李大哥所說,除了竇建德、李密、王薄和我們的老爹外,其他人恐怕難有多大作為。”
徐子陵笑道:“你忘了李小子嗎?”
寇仲老臉一紅道:“坦白說,我確不想記住李小子。”
此時管馬廄的人氣急敗壞地來到兩人臺前,惶然道:“兩位少爺,不好了,有人要搶你們的馬兒。”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
兩人趕到客棧院落的馬廄,白兒灰兒和另十多匹馬給十多名官兵硬牽出來,正準備離去。寇仲和徐子陵撲了過去,攔住去路,大聲喝止。官兵們顯是想不到有人敢這么斗膽,齊聲叱喝,其中兩人還抽出佩刀。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你搶馬,我應付人,看老子的氣勢!”
刀光一閃,當先一名官兵的大刀照頸劈至,完全不管會否弄出人命來。寇仲雙目精芒亮起,臉容變得無比冷酷,似足跋鋒寒,覷準來勢,右手閃電探出,竟一把捏住了刀把,底下則閃電飛出一腳。官兵慘叫聲中,應腳飛出丈余,撞在后來另一官兵身上,兩人登時滾作一團,狼狽不堪。其他官兵都看呆了眼,始知遇上高手。寇仲和徐子陵卻是面面相覷,想不到寇仲的腳竟是如此厲害。
寇仲把刀拋上半空,落下來時抓著刀把,學跋鋒寒般橫刀而立,以睥睨當世的氣概冷然道:“爾等身為官兵,竟公然強搶民馬,是否活得不耐煩?”
官兵為他氣勢所懾,竟沒有人敢再出手。
一個頭目模樣的壯漢踏前一步,怒喝道:“我們奉了將軍之命,征集馬匹,小子你竟敢違旨抗命,才是活得不耐煩了,還不滾開?”
寇仲本身是欽犯,哪會把這種欺壓良民的皇法看在眼內,兼之出手得勝,正在興頭上,也踏前兩步,到離那個頭目只有丈許遠近,整個人的精神集中到刀鋒上去,同時催發體內真氣。一股凜冽的刀氣,立時由刀鋒透出,最奇怪的是整把刀竟亮了起來。十多名官兵同時色變,兵頭首當其沖,竟硬被刀氣沖退兩步。寇仲想不到自己竟真能有此功力,心中一喜,立時打回原形,刀氣消去。兵頭還以為剛才是自己的錯覺,又欺他們年輕,招呼一聲,十多人撲上來,舉刀往兩人招呼過去。寇仲怕徐子陵沒有兵器會吃虧,大喝一聲,搶前畫出一道半圓形的刀芒,敵刀遇上這芒圈,六柄竟有四柄脫手甩出,另兩個腕力較強的,亦因虎口震痛退了開去。徐子陵這時搶到灰兒白兒旁,把牽馬的兩名官兵打得變作倒地葫蘆,順手奪了一把佩刀。
寇仲佩刀閃電劈出,登時又有一人中刀倒地,大快笑道:“明年今日就是你這些賊兵的忌辰,遇到我們算你們倒霉。”
眾官兵聽到他要殺人,未受傷的立時作鳥獸散,受傷的只好連爬帶滾走了。
寇仲撫刀嘆道:“官兵如此膽小如鼠,只懂欺壓平民,難怪這么多人被迫造反。”
徐子陵牽馬過來,苦笑道:“若我們再不溜走,敵人班兵回來,明年今日真的是我們的忌辰。”
寇仲和徐子陵手揮長刀,策馬硬闖城門。守城門的士兵顯然尚未接到消息,措手不及下,給他們沖倒五、六個人,欲追趕時,兩人早絕塵而去。他們自是心懷大快,雖對舍下的車廂衣物有點心痛,但吐氣揚眉的感覺卻暫時蓋過一切。馳了二十多里路,已是黃昏時分,兩人在路旁山野露宿。寇仲打了只山雞回來,徐子陵早采集足夠柴枝,生火燒烤。兩人嗅著香氣,生出心滿意足的感覺。
寇仲關心地瞥了正在左近山坡悠閑吃草的馬兒,嘆道:“想不到我們兩個窮光蛋,終于擁有兩頭乖馬兒,我都說終會有出頭的日子哩。”
徐子陵道:“你這家伙總是有頭威卻沒有后勁,開始時一派高手風范,只憑刀氣迫得那兵頭倉皇后退,接著后勁不繼,像你這種高手真丟人。”
寇仲陪笑道:“下回不會這樣的,可知心法最是重要。作戰時要絕對冷靜,像井中之月,任何情緒波動,會使高手變成低手。”
徐子陵道:“說來容易做來難,例如若你見到我被人傷了,還能將精氣神保持在那種井中月境界嗎?”
寇仲自問辦不到,苦惱道:“跋鋒寒那小子看來天生便是這種人。我們卻是感情豐富,究竟有什么方法可鍛煉出這種鐵石般的心志?”
徐子陵皺眉想了一會,沉聲道:“看來只能在生死決戰時去追尋領會,若一天未達到這境界,我們仍未可自夸高手。”
寇仲興奮道:“但我們已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在柴房苦練了幾天,我體內的真氣已比以前像樣多了,只……咦!”
兩人同時生出警兆,朝馬兒望去,一見下立時睚眥欲裂,拔刀跳起來。只見一個雄偉如山,散發披肩,身穿黃衣的巨漢,兩手似若無力地分別拍在灰兒和白兒馬頭上,可憐兩人的愛騎立時響起可怕的骨折聲,一聲不響地傾頹倒斃地上,翻滾滑落坡腳去。
寇仲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叫,正要撲過去拼命,徐子陵暴喝道:“水中月!”
寇仲虎軀劇震,猛然剎止。那人足不沾地地飄下山坡,到了兩人尋丈許外,傲然立定。此人臉如銅鑄,濃眉大眼,額上正中處生了個肉瘤,像一只有角的怪物,猙獰可怖。他的手腳比一般人粗大,予人力大無窮的感覺。
他一對巨目內厲芒閃動,狠狠的打量兩人,最后目光落到兩人遙指著他的刀鋒,冷哼道:“憑你們也配和我宇文無敵動手嗎?”
寇仲得徐子陵提醒,更明白這是生死關頭,逐漸冷靜下來,沉聲道:“配或不配,動手見個真章便清楚分明。”
徐子陵則以平靜得連寇仲亦驚奇的語氣淡淡說道:“究竟是否你的爹娘恬不知恥,竟給你改了個這么吹牛皮的名字呢?”
宇文無敵眼中掠過狂怒的神色,伸手往后一抹,把背上的長矛取到手中,登時生出一股凜厲的殺氣,直沖過來。就在此刻,兩人晉入水中月的精神境界,同時催發刀氣,憑聯手之力,堪堪抵著這可怕的對手。宇文無敵掠過訝色,長矛一擺,腳下就勢搶前三步,矛勢展開,幻作千百矛影,長江大河般朝兩人攻去。寇仲和徐子陵已把體內奇異的真氣運行到極致,感官以倍數的增強,清楚地感到對方矛影幾全是虛招,只有攻向徐子陵咽喉的一矛,方是實招。
寇仲狂喝一聲,容色卻是靜若止水,猛往前沖,運刀劈出,直取宇文無敵左肩,真氣透刀而去,發出破開空氣的尖嘯,聲勢驚人至極。徐子陵亦是心境玲瓏剔透,比之平時練功還要澄明清晰,完全把握到敵矛的來勢和速度,沒有半點遺漏,當下沉腰坐馬,一刀劈去。對方閃電橫移,不但避過了寇仲一刀,還改變了長矛的角度和速度,轉取他的右脅。徐子陵原式不變,略微改變角度,“鏘”地一聲劈在對方矛尖上。勁氣交擊。徐子陵悶哼一聲,給對方長矛傳來有若千重浪涌的勁力震得整個人拋跌開去。
宇文無敵亦不好受,刀鋒傳來的真勁怪異無比,似有若無,又是灼熱如火,遇上自己的真氣,卻化作了游絲般的細線,箭矢地射入經脈里,勉強化去,已不由往后退開小半步。他乃宇文閥中的高手,除閥主宇文傷不論外,論武功僅次于宇文化及,宇文成都和宇文仕及三人,豈知全力出手,不但殺不了徐子陵,還給他逼退半步,此事若傳出去,立要威名盡喪,不由殺機大起。他自接到手下報告寇徐兩人在瓦崗城現身后,自恃武功高強,孤身一人追來,抱定主意先下手殺死其中一人,再向另一個逼出賬簿下落來。原來那晚登船偷賬簿者,正是宇文成都,他吃了大虧回來,不敢說出真相,只說賬簿先一步被兩人偷了,累得宇文無敵心存輕視,到此刻才醒覺兩人大不簡單。
寇仲直覺知道徐子陵死不了,但更知道若不能纏著宇文無敵,那徐子陵就死定了。哪敢猶豫,使出“血戰十式”最凌厲的一式“君臨天下”,人刀化而為一,撞入宇文無敵掣起的另一圈矛影里。徐子陵凌空飛跌的當兒,已知機地運行體內灼熱的真氣,到跌實地上,彈簧般跳起來,見兩丈外寇仲被宇文無敵的矛影困在其中,不住發出刀矛交擊的鳴響,忙朝兩人沖去。
宇文無敵卻是叫苦連天,吃了暗虧。原來他捉錯用神,接寇仲的第一刀時以為他亦和徐子陵走同一路子,遂以硬碰硬,運起十成陽勁,去應付他以為同是偏熱的陽勁。豈知矛刀絞擊時,一股奇寒無比的陰氣,由寇仲刀鋒傳入。陰陽天性相克,宇文無敵猝不及防下,立時傷了幾道經脈,最后雖勉強化去,功力已打了個折扣,兼之寇仲刀刀以命搏命,一時竟擺脫不了他。此時徐子陵又安然無恙地殺來。宇文無敵信心頓失,因他本以為徐子陵不死亦傷,哪知對方竟像個沒事人似的,怎不令他駭然欲絕。但他畢竟乃一流高手,心神絲毫不亂,狂喝一聲,矛勢擴大,把徐子陵也卷了進去。更施展渾身解數,務要殺死兩人,能否取得賬簿已屬次要。
刀矛每次相觸,都生出嘹亮的脆鳴,倍添此戰險惡之勢。愈打宇文無敵愈感吃力,對方一寒一熱,一陰一陽,使他窮于應付。而且兩人的真氣博大精深、玄奧莫測,似是潛力無窮,永不衰竭。
不過寇仲和徐子陵事實上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而敵矛那似可無限期地繼續下去的狂猛攻勢,更形成他們千斤重的心頭壓力,逐分消磨他們的意志。對兩人來說,這實是自出道以來最大的挑戰和鍛煉,假設他們能挨過此關而不死,立即可晉身一流高手之列。在這情況下,宇文無敵等于他們的導師,以死脅迫他們來作一次總鍛煉。就在兩人快要崩潰的一刻,矛勢忽地緩了一緩。
宇文無敵心神劇震,知道自己被受了傷的經脈拖累,終于出現空隙,大叫不妙,寇仲和徐子陵立即聲勢劇增。宇文無敵雖不情愿,卻知此時不走,休想活命。猛提真氣兩手移到矛桿正中,腳踏奇門步法,矛頭桿尾準確無誤地抽擊在兩人刀鋒,猛地抽身朝后飛退。
寇仲和徐子陵在氣機牽引下,刀化長虹,直擊宇文無敵。這宇文閥的高手一聲痛哼,帶著兩蓬血雨,轉瞬消沒在暗黑的山林里。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跪倒地上,以刀撐地。此仗實是勝得險至極點,總算撿回兩條小命。
滎陽的失陷,實是關乎大隋興衰的其中一個轉折點,更是李密爭霸天下的起步點。李密于大業十二年加入瓦崗軍,此人極有謀略,胸懷壯志,利用瓦崗軍和翟讓如日中天之勢,更憑其不世武功,降服了附近的小股義軍和不同勢力,以倍數的增強瓦崗軍的力量。同時更看清楚一向單靠截取漕運來維持軍需,實是瓦崗軍發展的致命弱點,不足以供應所需。于是他向翟讓提議道:“先取滎陽,休兵館谷,待士馬肥充,然后與人爭利。”只此見地,可看出李密的雄才偉略,實勝翟讓。只要能控制滎陽地區,便可長期解決糧食供應的問題,進一步擴展勢力,更直接威脅到東都洛陽,至乎影響到京師和洛陽與江都三大軍事重鎮的聯系。
翟讓同意后,同年十月,瓦崗軍大舉進攻,先攻下滎陽外圍各縣,直迫滎陽城。楊廣對此極為重視,派出當時頭號猛將河南道十二郡討捕大使張須陀為滎陽通守,率領二萬精兵迎戰。此人無論在朝廷或武林,均享盛名,一手“狂風”槍法,號稱當代第一槍手,生性驕橫自負,當然看不起當時只是薄有微名的李密。
以前瓦崗軍每次碰到張須陀,都被他殺得棄甲曳戈而逃,故翟讓畏之如虎。聽到來迎擊他的是這個克星,急欲退兵,說道:“此人精通兵法,槍技蓋世,手下羅士信、秦叔寶更是驍勇善戰,不如暫避其鋒,再圖后策。”
其他手下均心膽俱寒,無不同意。惟李密力排眾議,請翟讓率主力與之正面交鋒,自己則與四大得力手下王伯當、祖君彥、沈落雁、徐世勣率領千余好手,埋伏在大海寺北的密林內。當雙方主力接觸,翟讓的大軍果然節節失利,被張須陀追擊十余里,來到大海寺。李密立起伏兵,從后掩擊張軍。翟讓大軍亦配合回頭反擊,前后夾攻下,張軍傷亡慘重。李密更親自出手,擊斃張須陀。此戰使李密名揚天下,成為瓦崗軍聲望最高的人物,隱然凌駕于大龍頭翟讓之上。
是次大捷,確立瓦崗軍立足的根基,重創隋軍的威望。在這種形勢下,翟讓只好讓李密自領一軍,號稱蒲山公營。李密出身貴族,世代受封,故他繼承蒲山公的爵位,并以此為名。李密野心極大,既得滎陽,又謀興洛倉。該倉乃隋室最大的糧倉,楊廣極為重視,派出虎賁郎將劉文恭率步騎兵二萬五千人,由東都洛陽東進,企圖挽回頹勢。又使裴仁基自虎牢襲擊瓦崗軍側背,希望以兩支大軍,牽制李密。同一時間,楊廣更遣得力手下王世充往洛口,與李密正面交鋒。
當徐子陵和寇仲到達滎陽,雙方大軍正僵持不下,形勢一觸即發。兩人自擊退宇文無敵,信心陡增,又因多了這番險死還生的實戰經驗,練起功來再不像以前般盲闖瞎撞,故在二十多天的旅程中,兩人無論精神和功力,均突飛猛進。若有以前在揚州熟悉他們的人在這刻撞上他們,必會因他們的改變而大感驚訝。
徐子陵長得更是儒雅瀟灑。肩寬腿長的身體挺得像槍桿般筆直,寬廣額頭下一對虎目靈光閃動,充盈著懾人的魅力,雖然只是剛滿十九歲,但已予人長大成人的印象。
寇仲卻是霸氣日盛。他雖比徐子陵矮了寸許,但已比常人高上半個頭。由于他的肩背特別寬厚,更顯得身形偉岸。
若徐子陵是飄逸,寇仲就是豪雄。
難得是寇仲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與他的雄渾霸氣并在一起,恰好產生出一種中和的作用,形成他獨有的風格。不過兩人仍不自覺自己踏進了高手之林,入城過關時仍是戰戰兢兢,打定主意若有異動,立時逃之夭夭。在這種時刻,城防關口自是嚴格之極,兩人甫抵城門,給身穿青色武服的瓦崗軍盤問。帶頭者見他們身佩長刀,氣派不凡,仔細盤問他們的家派來歷,到此的目的等細節。
寇仲胡謅一番,那頭目仍不滿意,說道:“凡出入城者,均須有祖軍師簽發的通行證。看你們雖不似來犯事的人,但軍命難違,恕我難以通融。”
寇仲和徐子陵見他客氣有禮,心生好感,徐子陵坦然道:“實不相瞞,我們今次來是要找我們義結金蘭的姐姐素素,她乃你們大龍頭失蹤愛女的婢女,倘若不信可找她一問便知道。”
那頭目皺眉道:“不要亂說話,大小姐上月才外游回來,哪曾失蹤呢?”
寇仲和徐子陵立時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天在荒村他們親眼目睹翟讓被與祖君彥勾結的怪人擊傷,為何忽然素素的小姐又可安然歸來?
不過那頭目卻沒有懷疑他們,說道:“我也認識素姐兒,她和小姐在江北失散后回來,便是由我親自送她回大龍頭府的。這樣吧!你們先解下佩刀,待我遣人通知她。”又續問道:“你們叫什么名字?”
寇仲感激道:“請告訴她小仲和小陵來找她。”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都因素素無恙而心中狂喜。
兵頭著人帶他們到城門內附近的官廳等候,使人飛馬去報知素素。
兩人給關到一間小石室,門則是鋼鐵造的,擺明是間小囚室。寇仲不解道:“明明連翟讓都給那怪人擊傷,為何他的女兒反給救回來?”
徐子陵苦笑道:“你以為我可以給出答案來嗎?城防這么森嚴,瓦崗軍又像個個打得兩下子的模樣,縱然素素姐姐肯跟我們走,我們亦沒有本事帶她離開。”
寇仲笑道:“不要這么悲觀吧!事在人為,總會有辦法,例如設法偷三張通行證就成。誰想得到簽發通行證的祖君彥,本身竟是個叛賊,要不要向翟讓揭發呢?”
徐子陵道:“哪能想得到這么遠?現在我最怕是遇上沈落雁那婆娘和她曾跟我們打過交道的手下,那時就糟透了。”
寇仲卻樂觀得很,得意道:“沈婆娘是李密的俏軍師,自是隨軍打仗去了。主子有事,下面的狐群狗黨只好在旁侍候,我不擔心。”又道:“瓦崗軍看來比老爹的江淮軍守規矩多了,若非我另有主意,加入瓦崗軍也不錯呢!”
徐子陵悶哼一聲,沒有答他,閉目練起功來。這些天來,無論行住坐臥,兩人都努力練功。寇仲本非這么勤奮的人,但自與宇文無敵道左一戰,亦知練好武功乃唯一保命之道,故比之徐子陵積極苦練的用心是有過之無不及。他們迅速晉入一般練武人夢寐難求至靜至極的道境,體內真氣澎湃,運作不休。時間在無知無覺中流逝。
忽然室門被推了開來。兩人生出感應,同時睜眼朝入門處瞧去。清減不少、但出落得更標致的素素挾著一團香風,奔了進來,與剛跳起來的兩人摟作一團。三人又哭又笑,卻沒有半句話可有條理地說出來。
終因有外人在旁,素素依依不舍地離開兩人,熱淚滾流道:“我還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們了!”
忍不住又投入兩人的擁抱里,痛哭失聲,盡顯真情。在門外的兵頭見他們充滿姐弟般的熾熱感情,心中感動,輕輕關上門,好讓三人暢敘離情。
寇仲逗起素素的下頷,見她梨花帶雨,心痛道:“素素姐不要哭了,該笑才對。”
徐子陵扶著她香肩道:“素素姐是否受了委屈呢?”
素素含淚搖頭道:“不!小姐仍對我很好!你兩個人現在長得又高又壯,定會有很多女孩子對你們傾心。”
寇仲尷尬道:“恰好相反,我們曾遇過的美人兒,除素素姐外其他的不是喊打就是喊殺,所以只好來找素素姐你。”
素素和他們說笑慣了,有若雨后天晴般“噗嗤”一聲嬌笑道:“仍是那個樣子,你不知人家為你兩兄弟流了多少淚哩!”
徐子陵為逗她歡心,故作驚奇道:“這就奇了,為何素素姐一對大眼睛可以愈哭愈美的?”
素素笑得伏在兩人肩上。三人姐弟情真,雖不避嫌疑,卻沒有絲毫男女間肉欲的感受。
寇仲湊到她的小耳旁問道:“李大哥呢?”
素素嬌軀一震,抬起猶帶淚漬的俏臉道:“他送了我回來后,到東都去了。”
徐子陵和寇仲看她神色,便知這位好姐姐對李靖已是情根深種。
徐子陵皺眉道:“他沒邀你去嗎?”
素素垂首輕輕道:“是我不肯隨他去,他是男子漢真英雄嘛,自然該趁年輕時去闖出自己的事業來。”
兩人均肅然起敬。
寇仲乘機道:“我們兩個雖是男子漢,卻非英雄,素素姐隨我們走吧!”
素素一震道:“我還要侍候小姐哩!”
徐子陵急道:“你留下來只會沒命,我們親眼看到祖君彥勾結外人把你老爺打傷了。”
素素愕然道:“胡說!老爺好人一個,怎會是受了傷。”
寇仲一呆道:“那你的小姐是否給人擄走了!”
素素道:“當然沒有這回事哩!”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瞪我眼,大惑不解。
徐子陵改變方式問道:“你的小姐有沒有忽然不見了一段時間,然后又忽然回來。”
素素答道:“我回來后,小姐一直外游,到上個月回來,還是由祖軍師親自陪她回來的。”
寇仲拍腿道:“祖君彥確實狡猾,好人歹人都由他做了。”
徐子陵遂把荒村的遭遇說出來,素素聽得臉色連變,最后堅決道:“我要把這事告訴小姐,再由她知會老爺。唉!給你們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小姐回來時消瘦不少,又一反常態很少罵我們。”
寇仲失聲道:“什么?她愛罵人的嗎?為何你又說她待你很好呢?”
素素認真道:“她脾氣不好,心地卻是挺好的。我服侍她這么多年,最清楚的了。”繼又拉著兩人手臂搖晃央求道:“看在姐姐分上,幫小姐老爺一次好嗎?給祖君彥這種人留在軍中,始終會釀成大禍,你們如實說出來,老爺定會相信你們的!”
寇仲道:“豈到他不信,否則我們怎能知得這么詳細。”
徐少陵沉吟道:“這事還是直接向翟老爺說出來穩妥點。”
素素見他們意動,大喜道:“能否直接見大老爺,由小姐決定,或者你們能說服她呢。”
寇仲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去見小姐吧!”
素素俏臉一紅道:“這也要由小姐決定,你們耐心在這里等上一會,因為就算小姐點頭,還要得到正式批文,你們方可留在城內。”
兩人只好對視苦笑。
豈知一等便等到夜深,仍未有消息傳來。幸好茶飯無缺,兩人索性研練起武功來,倒也不感“囚禁”之苦。
次日徐子陵醒來,見到寇仲臉如死灰地呆坐椅上,大吃一驚道:“發生什么事?”
寇仲哭喪著臉道:“不知是否練功過了火,我再不能由天靈穴吸取真氣。”
徐子陵駭然自我檢視,亦色變道:“我也是這樣,是否有人在飯菜內下了毒呢?”
寇仲慘吟道:“看來是散功丸一類東西。誰會這樣害我們呢?”
徐子陵閉目運氣,忽然感到丹田發熱,真氣又再次逐漸凝聚,睜目喜道:“你試試看,我似乎又能聚氣了。”
兩人各坐一椅,閉目運功,片晌后全身皮膚冒出熱汗,還帶著點藥味。他們怎想得到自己變得這般厲害,竟可以將體內的毒液排出來,正暗自歡喜,鐵門敞開。兩人在鎖頭作響時,早抹去頭臉的汗漬,交換個眼色,裝出頹然的樣子,暗中卻是嚴陣以待。
進來者赫然是美若天仙,卻毒似蛇蝎的沈落雁,她笑吟吟地來至兩人身前,躬身施禮道:“兩位公子好!”
寇仲偷眼望往她身后,見到的只有一般把門的守衛,放下心來。恨聲道:“你為何要害我們呢?是好英雌的就來和我們作個公平的決斗嘛!”
沈落雁笑臉如花,柔聲道:“人家只是想你們安靜點吧!不過一天不給你們解藥,兩位公子休想像以前般頑皮活潑。千萬不要怪責人家,姐姐只是奉了密公命令,對所有可疑人物加以提防而已!”
徐子陵怒道:“你知否我們是你們大龍頭的寶貝女兒的貴賓?”
沈落雁好整以暇道:“當然知道,現在滎陽城正是歸我這壞女子管轄,若非見到翟嬌為你們申請戶籍的文件,還不知兩位公子竟然大駕光臨呢。”
寇仲頹然道:“你究竟是否很想嫁呢?我便將就點娶了你這美婆娘吧!”
沈落雁美眸殺機一閃即逝,仔細打量寇仲半晌,又細看徐子陵,微笑道:“不見多天,你們都長進了點兒,不過仍難看入我沈落雁眼內。你們是識時務的人,若肯乖乖說出楊公寶藏在哪里,我可以放過你們,否則立時殺了,好落得一干二凈,誰都不再用為此傷神。”
徐子陵失笑道:“還以為你會特別點,說到底仍是貪念在作怪。”
沈落雁幽幽嘆一口氣。兩人知她出手在即,忙全神戒備。
就在此時,嬌叱傳來道:“誰敢阻我翟嬌!”
沈落雁臉色微變,似想立即出手取二人之命,旋即又退往一旁。人影倏閃,一個粗壯得像男人,與兩人想象中的小姐完全兩樣的女人,身穿彩服,現身室內,后面還跟著一臉憤慨的素素。
沈落雁施禮道:“小姐早安!”
一點都不嬌的翟嬌銅鈴般的圓目猛瞪道:“沈軍師還當我是小姐嗎?為何昨天我已說了要見這兩個小子,到今早你仍未肯放人?”
寇仲和徐子陵呆若木雞,呆看著沒有半點女人味道的“小姐”。其實她亦算五官端正,只是顴骨過于高圓,發濃眉粗,腰粗身壯,偏又要涂脂抹粉,弄得不倫不類,足可令任何男人一見嘔心。
表面看來,沈落雁并不敢頂撞她,陪笑道:“落雁只是依慣例盤問他們吧!小姐現在可帶人走了,批文待會送到小姐手上。”
這回輪到兩人大感驚奇。沈落雁怎會如此好打發?
翟嬌取足面子,向兩人喝道:“你兩個奴才還不爬起來跟我走,想永遠關在這里嗎?”
看著暗中偷笑的沈落雁和一臉歉然和央求之色的好姐姐素素,兩人還有什么話好說,只好苦笑爬起來。
耳中同時傳來沈落雁的傳音警告道:“不要說我曾對你們下藥,我是絕不會承認的,還會宰了你們。”
大龍頭府座落于滎陽城中心位置,為以前城官的太守府,落在翟讓手里,加以擴建,本已宏偉的府第,更氣象萬千。滎陽位于大運河通濟渠之南,沿運河西上,經虎牢、偃師兩城便可抵東都洛陽,不過數天水程。所以瓦崗軍能在此生根立基,對隋室造成重大的威脅。若東都失守,不但截斷西面京師與東方的水路連系,在心理上勝利者還可立時躍登天下眾起義軍霸主的寶座。滎陽因其地理位置恰好是黃河大運河和其他河流交匯處,又是歷代驛道必經之地,故春秋戰國以來一直非常興旺,乃東西水運中心之地,其重要性僅次于洛陽。故雖際此戰亂之時,滎陽城內仍是非常繁榮,由南城門到大龍頭府的一段路上,糧行、油坊、雜貨店鋪林立,閭閭相接。街道寬敞,可容十馬并馳,一派大城大邑的氣象。
滎陽與緊傍大運河的滎澤,一主一副,實際是二而為一。滎澤如同滎陽的大碼頭,是船只轉駁的地點,而滎陽則是南船北馬的轉運處,又是洧水和大運河物資交匯處。兩地都是位于主要交通線上,中間形成漫長的官道,說道旁民居店鋪相連,為當地一大特色。
寇仲和徐子陵沿途不時見到巍峨的梵寺佛塔、高院大宅,暗忖難怪瓦崗軍要以此大城作基地。到大龍頭府后,素素領他們去沐浴更衣,千叮萬囑他們守規矩,接著帶他們到翟嬌閨院的大廳見愛擺架子的小姐。兩人看在素素分上,畢恭畢敬地依足禮數,垂手立在高踞主家座上的翟家大小姐之前,像犯人接受審訊般的模樣。翟嬌喝退左右婢女仆婦,把素素一并趕走,冷冷瞧兩人好一會,卻毫無要他們坐下的意思。
兩人心中暗罵,翟嬌道:“再說一次來給我聽聽。”
寇仲心中嘆一口氣,繪影繪聲地再把當日發生的事詳述一遍,然后道:“不知當時小姐到了哪里呢?”
翟嬌粗聲喝道:“現在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寇仲為之啞口無言。
徐子陵心中有氣,說道:“請問小姐大龍頭是否在府內!”
翟嬌一掌拍在身旁小幾上,怒道:“奴才好膽!你是聾的嗎?盡說多余話,是否要給我打一頓才肯守規矩。”
寇徐兩人愕然以對。他們帶來這么重要有用的情報,豈知換來的卻是奴才長奴才短,還喊打喊殺。
翟嬌見兩人終噤若寒蟬,始感滿意,指著徐子陵道:“你看來老實點,由你來說。”
徐子陵忍氣吞聲道:“請小姐垂詢。”
翟嬌神色稍緩,點頭道:“你們憑什么爬上屋梁去。以爹的功夫,怎會不知你們躲在那里。更何況以爹的功夫,就算有人躲在箱子內要偷襲他,亦不會得手。我看爹一點沒有受過傷的樣子,那被襲的人定不是我爹。”
寇仲一呆道:“這事很容易弄清楚,只要小姐問問大龍頭,不是可以分曉嗎?”
翟嬌大怒道:“閉嘴!誰準你說話?”
徐子陵苦笑道:“我要說的正是這幾句,找大龍頭一問可真相大白。”
翟嬌飽滿但絕不玲瓏浮凸的巨胸劇烈地起伏幾下,大目一瞪道:“這事我自有分寸,你們留在這里,待爹回來。”
徐子陵皺眉道:“要等多久呢?”
翟嬌對徐子陵比較溫和點,竟肯答道:“十天八天吧!誰說得上來。你們懂什么,我可不能白養你們。”
徐子陵和寇仲聽得你眼望我眼,素素口中只是“脾氣差卻心地好”的翟家大小姐,真的把他們當作來投奔她的奴才。
寇仲試探道:“請問小姐,現在我可以說話嗎?”
翟嬌似是特別憎厭寇仲,不耐煩道:“快說!”
寇仲道:“我們可否休息幾天,待大龍頭回來后才決定做什么工作?”
翟嬌不悅道:“早知你是愛偷懶的家伙,昨晚還休息得不夠嗎?剛巧膳房缺人,你們到那里幫忙吧!記著!不準你們對任何人說出這件事,否則我斬了你們。”
寇徐兩人哭笑不得,打定主意,怎也要說服素素隨他們離去。
兩人在膳房搬搬抬抬,斬瓜切肉,洗碗洗碟,忙到晚上,脫身回到下人起居的小房子里歇息。
正咳聲嘆氣,素素來了,歉然道:“我不明白小姐為何待你們特別差,但兩位好弟弟忍著點吧!大龍頭回來后,一切會不同的。”
寇仲分析道:“我看她是惱我們揭破她曾被人擄走的事,她是那么愛面子的人,當然不高興!”
素素嗔道:“不要那樣說她好嗎?”
徐子陵聳肩道:“現在你小姐已清楚事情的始末,姐姐亦盡了責任,不如我們立刻離開,到洛陽去找李大哥。”
素素神色微變,無力地搖搖頭。
寇仲訝道:“素素姐難道不想李大哥嗎?”
素素咬著下唇輕輕道:“想有什么用?”
兩人聽得心往下沉,難道竟是神女有心,李靖卻襄王無夢嗎?
素素凄然瞧兩人幾眼,強笑道:“你們的李大哥志比天高,對兒女之情哪會放在心上,求你們以后不要把他和人家拉在一起好嗎?何況我根本配不上他。”
兩人無言以對,都為她難過,卻沒細想她為何自感不配。
素素換過笑容道:“你們尚未有機會告訴姐姐別后的遭遇,還不說來給姐姐聽。”
兩人像遇到了世上唯一的親人般,談談笑笑說出年許來的經歷。
素素俏臉微紅道:“兩位弟弟真壞,整天想去逛妓院。”
徐子陵想不到說了這么多驚險的故事,素素只是著意于這方面,抱屈叫道:“是寇仲的主意,我只是被迫的。”
寇仲陰陽怪氣地笑道:“你這家伙只懂賴在我身上,你自己沒有這個心嗎?”
素素俏臉更紅了,大嗔道:“不要說,男人都是這樣的!”
兩人訝然朝她打量。
素素垂下俏臉,忽以蚊蚋般的聲音道:“要不要姐姐侍候你們呢?”
徐子陵劇震道:“素素姐!”
素素凄然道:“姐姐既可陪別的男人,你們又不是我的親弟弟,有什么關系呢?”
寇仲色變道:“姐姐怎可去和別的男人好?李大哥……”
素素秀眸淚花打滾,垂首道:“姐姐只是奴婢的身份,主子有命,便要依從,哪能為自己作主。”
兩人恍然,立時義憤填膺。
寇仲霍地立起,大怒道:“我去找那婆娘拼命!”
素素駭然扯著他悲叫道:“不關小姐事。”
徐子陵雙目噴火道:“那關誰的事呢?”
素素迫寇仲坐回椅內后,飲泣道:“那時小姐尚未回來,老爺在府內款待手下,密公也來了,那晚我出來侍宴,有人向老爺要我,老爺答應了……”說到這里,早已泣不成聲。
兩人怒火中燒,追問那人姓名,素素卻不肯說出來。好一會后,三人的情緒才平靜了點。
寇仲憤然道:“定是李密這賤種,讓我們去找他拼命。”
素素色變道:“不是他。”
徐子陵怒道:“你不說出來,我們就當是他。翟老頭亦非好人。”
素素急道:“老爺是無可奈何的,自滎陽大勝后,人人都說功勞盡屬密公,蒲山公營的人更是氣焰囂張,唉!我是不該告訴你們的。”
寇仲咬牙切齒道:“早叫素素姐不要回來。”
素素以袖角拭去淚漬,勉強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低聲道:“現在你們該知姐姐為何不愿見到李大哥。何況他只當我是個小妹子,事情發生后,姐姐再不想活,但總覺得你們吉人自有天相,故忍辱偷生,希望有重見你們的一天,現在終達成心愿。”
徐子陵斷然道:“素素姐萬勿有輕生之念,我們今晚立即走,只要找到鉤索一類的東西,我們有把握將姐姐帶走,以后我們姐弟再不會分開。”
素素只是搖頭。
寇仲嘆道:“姐姐還留戀什么呢?是否……”
素素狠狠道:“不要亂猜,我恨不得將那奸賊碎尸萬段,只是念著小姐的恩情。唉!這樣好嗎?待老爺回來,把事情說清楚,姐姐全依你們意思吧。”
徐子陵哪還有待下去的心情,斷然道:“翟讓一聽便知事情真偽,我們留下來沒有什么意思,姐姐若下決心隨我們離開,明天我們溜出府外張羅逃生工具,入黑即走。”
寇仲道:“最緊要是避過沈婆娘的耳目。”
在兩人期待的目光下,素素終于點頭。
翟府婢仆家丁侍衛多達三百余人。翟讓只得一女,元配妻子于兩年前過世,故當翟讓不在,翟嬌成為主事的人。翟讓有三名姬妾,都不敢惹翟嬌這女霸王,遂成翟嬌一人獨攬府內大權之局。在翟府內,由于素素是翟嬌的貼身侍婢,她雖不愛弄權,但大部分人都多少看在她臉上,善待寇仲和徐子陵。事實上兩人長得比那些家將侍衛還高挺雄壯,兩眼靈動有神,府中仆役們哪敢撩惹他們。不過由于翟嬌故意作弄,兩人干的卻是膳房內粗重的清潔和雜務工作,這安排當然沒有人敢改變。次日天未亮兩人給喚醒過來,到膳房協助預備早膳。忙足兩個時辰,兩人終找到機會溜出膳房。
寇仲笑道:“我一邊洗碗碟,一邊練功,不知多么寫意。”
徐子陵興奮道:“這幾天我明顯感到體內的真氣愈來愈聽差使,你試試把真氣聚在耳鼓穴,連遠處的人低聲說我們閑話都可聽得一清二楚呢。”
寇仲大喜道:“回去后定要試試,現在買東西要緊,大龍頭府死氣沉沉,不宜久留。”
徐子陵搭著他肩頭往前院走去,嘆道:“只要想起我們的翟家大小姐,就萬事皆休,只想速走。”
兩人穿上工作的小廝常服,不但衣服沾滿油垢水漬,頭發手臉都不保,好不過以前在揚州時的模樣多少。
寇仲得意道:“那叫管叔的還是什么大司廚,只看他燒菜調味的手法來來去去仍是那幾招,便知弄出來的飯菜只是一般。若由我兄弟來弄他幾味,保證吃得那些夫人小姐口水都流出來。”
正說得口沫橫飛,一聲冷哼,來自前方。他們正沿大宅旁的廊道往宅前的大廣場走去,三名翟府的家將不知由什么地方鉆出來,攔著去路。帶頭的叫張厲,素素曾介紹過他們認識,當時已是對他們神態傲慢。
兩人停下來,愕然道:“什么事?”
張厲雙手環抱胸前,斜眼兜著他們道:“不是告訴過你們嗎?內府的奴仆不準到前府來,這么快就不守規矩。”
寇仲陪笑道:“我們并不是要到前府,而是要到街上去。”
另一家將道:“誰遣你們到外面去?”
寇仲指了指鼻子,說道:“是我自己!”
張厲沒好氣道:“快回去!小姐曾吩咐,沒有她的命令,你們兩人不準離開府門半步。”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真是天大笑話,我們又不是囚犯,最多是不干罷了!我們偏要離開。”
張厲三人同時現出怒容,其中一人喝道:“好膽!是否不想活了。”
寇仲嘻嘻笑道:“我這位兄弟脾氣不好,三位大叔大人有大量,原諒便了。”摟著徐子陵回頭走,低聲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若惹出整個翟府的家將,我們兩個新扎高手立即完蛋大吉。”接著又道:“剛才我曾學你般功聚雙耳,立時聽到大堂里傳來輕細如無的均勻呼吸,此人比張厲那些九流角色厲害多了,顯是府內真正的高手。”
徐子陵點頭道:“老翟怕愛女給人再次擄走,當然加派高手保護,現在我們難道回房睡覺嗎?”
寇仲得意道:“前門不通走后門,還要立即走。像張厲那種小人,不去向女霸王搬弄是非才怪。所以買到東西后,須把家當藏在府內,以免給惡婆娘繳了去自己練習母猴爬樹。”
兩人舉步踏上貫通前后院的碎石路,一群五、六個俏婢迎面而來,見到他們,眼睛亮了起來,大膽地對他們眉挑眼逗,嘴角含春。她們雖只略具姿色,已足使兩人對自己的吸引力信心大增,生出飄飄然的感覺。
寇仲嘆道:“可惜我們今晚要溜,否則說不定不用去青樓,即可除掉窩囊的青頭身份。”
徐子陵警告道:“人家是正經女兒家,若沾上了,可不能飽食遠颺,那時就煩死了。”
寇仲一震道:“我倒沒想過這點,想落還是去青樓干脆利落,唉!不過以后有素素姐在旁看著,很多事都要避忌。”
走到宅后的大花園,小橋流水,景色雅致,兩名俏婢,正在修剪花草,見他們來了,交頭接耳地細語,又拿美目偷瞥他們,春意盎然。兩人目不斜視,直行直過。后門在望,一個灰衣中年大漢,安坐左方小亭的石凳處,悠閑地吸著煙管,吞云吐霧,似對他們并不留神。
他們亦不以為意,正要推門而出,灰衣漢叫道:“兩位小兄弟,請到這里來說兩句話。”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均知不妙,偏又毫無辦法,惟有硬著頭皮走過去。灰衣漢面貌平凡,但骨節粗大,臉色帶著奇異的紫紅色,雙目似有神若無神,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兩人記得曾在府內遠遠見過他幾次,其他人對他態度恭敬,只是不知是什么身份。
他以煙管指了指石桌對面的兩個石墩,說道:“坐!”
兩人只好面對他坐下來。
灰衣漢微微一笑道:“本人屠叔方,乃龍頭府內總管,專責府內安全,不知兩位小兄弟要到哪里去呢?”
寇仲聳肩道:“只想溜到街外逛逛,來到滎陽,仍未有機會隨處看看,太可惜了。”
屠叔方點頭道:“這是人之常情。不過小姐吩咐,若兩位小兄弟不是有什么必須辦的事,最好不要離開龍頭府,一切待大龍頭回來再說。”
徐子陵無名火起道:“豈非當我們是囚犯嗎?”
屠叔方嘆道:“我們亦是逼不得已,請問兩位和沈落雁究竟有何嫌隙!”
兩人心中一震,暗責自己糊涂。從沒想過沈落雁正對他們虎視眈眈,而龍頭府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寇仲不答反問道:“小姐有否告訴總管我們為何會到這里來?”
屠叔方雙目神光一閃,顯示出精湛深厚的內功,定神注視寇仲片刻,沉聲道:“小姐曾讓屠某莫要詢問兩位的事,只說須全力保護你們,屠某當然要依命行事。”
徐子陵低聲問道:“總管跟大龍頭有多少年呢?”
屠叔方亦低聲應道:“兩位請放心直說,即使大龍頭有什么心事,亦不會瞞我。”
寇仲仍不放心,問道:“最近發生在小姐身上的事,總管清楚嗎?”
屠叔方臉上現出懔然之色,好一會道:“當然清楚,不知兩位指的是哪件事。”
徐子陵道:“當然是有關她外游之事,小姐說過不準我們告訴任何人,總管有膽聽嗎?”
屠叔方仰天長笑,意態豪雄,淡然道:“你們有膽說出來,我就有膽子聽。”
兩人見他非是奴才氣概,大生好感,怎會把翟嬌的警告放在心上。遂先把與素素的關系大致交待,然后把荒村事件詳細復述。說畢,屠叔方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好一會屠叔方恢復常態,訝道:“這么說兩位小兄弟當是身懷神功,否則怎能躲上屋梁,又能瞞過所有人的耳目。不過表面看來,兩位雖體格軒昂,腰步沉穩,又氣定神閑,但雙目不現內芒,難道竟已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嗎?”
寇仲知他說得雖客氣,骨子里卻是懷疑他們這故事的真實性,坦然道:“那是因為我們的內功別走蹊徑,與一般武功大有分別,不信大可立即試試我們。”
屠叔方伸出手來,微笑道:“那我們就握握手好了!”
寇仲吃了一驚,雖肯伸手和他握著,卻道:“千萬莫下重手!”
屠叔方莞爾道:“這個當然!”同時發勁。
寇仲先感到對方的手像忽然變成個鐵箍,還不住收緊,指骨欲裂之際,體內真氣自然貫到手腕間,雖仍感疼痛,已可忍受。
屠叔方劇震道:“小兄弟的內勁果然非常怪異,似有如無,又是深不可測。”
兩人初次得高手品評,大為高興。
屠叔方連續三次催動真氣,全給寇仲化去,松手道:“屠某信了。”旋即又皺眉道:“憑你們的身手,怎肯在膳房內受如此委屈?”
徐子陵苦笑道:“有什么法子,小姐的吩咐嘛。”
屠叔方沉吟片晌,搖頭道:“大龍頭確是沒有半點受了內傷的神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道:“小姐是否真給人擄走,后來又給祖君彥假惺惺作態地救回來。”
屠叔方道:“確有此事,府內除屠某外,再沒有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而目下我亦只能當作不知,一切要待大龍頭回來定奪。”
徐子陵見他這么明白事理,松了一口氣道:“我們可以出去逛逛嗎?”
屠叔方搖頭道:“更不能出去,現在沈落雁在府外布下人手,密切監視。這事我不敢報告小姐,怕她去鬧事,所以只希望大龍頭早日歸來。”
兩人想起沈落雁的狠辣無情,哪還敢大搖大擺往外購買逃生工具?
寇仲順口問道:“大龍頭到哪里去了?”
屠叔方見兩人對他推心置腹,更見他們未失天真,坦誠得可愛,心中涌起某種難言的感覺,說道:“大龍頭和密公正全力攻打興洛倉,此戰若勝,昏君將時日無多。”
寇仲搔頭道:“興洛倉究竟是什么倉,為何這么重要?”
屠叔方不厭其詳地解釋道:“興洛倉位于洛陽之東,滎陽之西的洛口,乃通濟渠和黃河交匯處。倉城周圍二十余里,設有三千個大窖,每窖儲糧八千石,若得到這么一個倉城,我們瓦崗軍數年內都不用憂心糧草不足。”
徐子陵不解道:“隋室這么布置不是很笨嗎?豈非讓人有明確的攻擊目標?”
屠叔方失笑道:“設倉時,哪想得到會有這么一天。當年設倉,主要是用作積儲租稅米糧,以供朝廷使用。要知文帝建都長安,關中地區產糧常不足京城需求,從東方運去的漕運又有三門峽的險阻,費時費力,有了這些大糧倉后,京城就可保持糧食的穩定。”
寇仲苦惱道:“這么說,誰都不知大龍頭會在何時回來,我們豈非仍要每天砍柴挑水洗碗洗碟的挨下去。”
屠叔方笑道:“這個容易,我會和小姐商量。”
兩人無奈下,只好答應。而且深作考慮,既有素素相陪,又可乘機潛修,大龍頭府倒不失為一個舒適的避難所,想到這里心中更是釋然。
寇仲打蛇隨棍上道:“我們除了內功像點樣子外,拳腳功夫卻是一般,總管可否指點一下我們。”
屠叔方欣然道:“由于你們誠實謙虛,這回算是找對人。只念在你們遠道仗義前來報訊,又曾救過素素,我就不會留私,讓我傳你們我最自感得意的十二手擒拿截脈法,看看是否管用。”
兩人大喜拜謝。這時就算有人要硬趕,他們都不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