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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兩閥相爭

香玉山安排三人住在第二層的上艙,對面另三間艙房則是蕭大姐、香玉山的寢室。尚有一個艙房,香玉山則沒有透露住的是何方神圣。

素素經過這些日來的折騰,早挨不住勞累,宴后飯氣上涌,立即回房睡覺。

寇仲則到了徐子陵房中說話,說道:“這下糟了,看來素姐對香小子頗有意思,真不明白她連劉黑闥都看不上眼,卻會對這個終年臉青唇白像沒有一餐吃得飽的小子生出好感。”

徐子陵肯定地說道:“素姐真正的心上人仍是李大哥無疑。只不知他兩人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使素姐對李大哥心如死灰。不行!我們絕不可讓素姐愛上這個身世不干凈的小子。”

寇仲道:“除非我們立即離開,否則這種事我們很難插手,不過這么一走了之,先不說素姐肯不肯,亦是既不合情理,更失去了報仇的機會。難道我們自己可拿賬簿去攔輿喊冤嗎?兩刀就給宇文化骨宰了我們。”

徐子陵道:“你信得過香小子嗎?若肯信他的話,干脆就把賬簿交他,由他去處理好了。那我們就可抽身去洛陽找李大哥,總好過終日看素姐愁眉不展。”

寇仲哂道:“什么愁眉不展,你不見香小子剛才哄得她多么開心。不過你的提議倒可考慮,若在江都撞著宇文化骨,我們就小命難保哩!”

徐子陵搖頭道:“都是不行。娘的深仇自該由我們親手去報,若因一點困難而假手于人,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寇仲氣道:“橫是你說的,直也是你說的。我順著你的語氣和議,反過來卻似在怪我。”

徐子陵陪笑道:“算是我理虧哩!嗨!那風騷大姐似乎對你很有意思,說不定今晚會摸上你的床呢!”

寇仲嚇了一跳道:“不要亂說,若給她發現我是青頭小子,事后給我一封開光的紅封包,我還有臉做人嗎?我們衣錦回鄉后,定要去逛最大的那間天仙樓,找那里最紅的玉玲小姐陪酒,憑我們的人品,說不定可一親芳澤。”

徐子陵絲毫不感興趣道:“要去就你自己去吧!千萬不要撞上宇文化骨就行了。”

寇仲訝道:“你何時轉了性,以前不是比我還想到青樓胡混嗎?”

徐子陵猶有余悸般道:“我們到青樓有哪趟是好收場的,你沒膽要找人陪請找香小子,天仙樓說不定又是他家開的。”

寇仲睜眉弄眼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打那賣包子貞嫂的主意,小子你壞透哩!”

徐子陵氣得差點要動手教訓寇仲,怒道:“我是那種人嗎?貞嫂是老馮的妾侍,你再胡說我以后不再和你說話。”

寇仲笑道:“大爺息怒,我只不過見你太不夠朋友,故意氣氣你。明知到青樓是那么危險,仍任得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去冒險,你算是我的兄弟嗎?”

徐子陵拗他不過,無奈道:“你要怎樣就怎樣吧!千萬莫要讓素姐知道。”

寇仲大喜,說道:“我們橫豎學了點易容術,到時扮得樣子老一些,宇文化骨又多年沒有見過我們,就算當面遇上,包保他不會為意。”

此時敲門聲響,香玉山的聲音道:“兩位大哥仍未睡覺嗎?小弟可否進來聊兩句。”

兩人眉頭大皺,只恨找不到拒絕的話,只好讓他進來。

香玉山舒適地坐在他們對面,笑道:“我習慣了夜睡,不到三更絕睡不著,真羨慕像素素姑娘那么有睡福的人。”

寇仲離開臥榻,在靠窗兩張椅子其中之一坐下,斜眼兜著香玉山道:“難怪你整天臉青唇白,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香玉山苦笑道:“我臉色不好看,卻非因睡眠不足,而是兩年前練功岔了氣,寇兄誤會了!”

徐子陵訝道:“原來如此,究竟是練什么功夫出了問題呢?”

香玉山正容道:“你們聽過人稱‘陰后’祝玉妍這個人沒有。”

兩人茫然搖頭。

香玉山道:“難怪你們沒聽過,陰后祝玉妍乃陰癸派的派主,此派可說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幫派,非常邪門,與同是秘不可測的慈航靜齋乃是死敵。每隔一段時間,兩派會派出門下杰出弟子,作生死決戰。據說若哪一方敗了,以后的二十年就不可有人踏入江湖半步。幸好連續百年慈航靜齋均為勝方,否則若讓陰癸派出世作惡,真不知江湖會發生什么慘事。”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心想江湖之事,確無奇不有。

徐子陵道:“祝玉妍定是很厲害了?”

香玉山吁出一口涼氣道:“還用說嗎?老一輩的人更推她為邪門第一高手。根據我們的情報,陰癸派出了個近百年最杰出的高手,極有把握在下一仗擊敗慈航靜齋的代表,假若真的如此,已是風風雨雨的江湖將多了很多難以預估的變量。”

寇仲好奇問道:“這人是男是女,年紀有多大。”

香玉山道:“這個就不知道了!家父和陰癸派其中一個長老有點淵源,消息是由那長老處聽來的,但只限于這么多。凡是陰癸派的人,入派時均須立下毒誓,不得泄漏任何派內之事。那長老酒后一時失言,事后非常后悔,囑家父絕不可告訴別人他說過的話。”

寇仲奇道:“既是如此,為何你現在卻毫無顧忌地說出來?”

香玉山憤然道:“因為就是他害得我練壞了身體,他臨走前寫了一篇練功秘訣給家父,著他練習,家父自問不是練上乘武功的料子,遂將功訣交我練習,怎知那竟是害人的東西,若練功者不禁色欲,必會經脈氣岔而亡。而且一旦開了頭,便會上了癮般勤練不休,直至走火入魔。幸好我這人一向懶惰,又不愛沾惹女色,走火入魔后經先幫主耗元施救,不致成為廢人,你說我該否為這種人守秘密呢?”

寇仲和徐子陵呆了起來,才知世上竟有這么狠毒卑鄙之徒。不由對香玉山同情起來。

寇仲干咳一聲道:“原來你不愛女色,真想不到。”

香玉山尷尬道:“不是不愛女色,而是不愛拈花惹草,除非是我真正喜歡的人。練岔了氣后,我的功力大幅減退,否則成就怎止于此?”

徐子陵道:“你現在是否完全復元了呢?”

香玉山頹然道:“若復元了,我的臉色就不用這么難看了。每逢刮風落雨,大寒大熱,我渾身疼痛,難受得想自盡,那老賊真是害人不淺。”

寇仲道:“治不好的嗎?”

香玉山嘆道:“我也不知給多少人看過,最后的結論是除非有人同時具有至寒至熱的先天真氣,為我打通奇經八脈,否則難以復元。”

寇仲心中一動道:“兩個人不可以嗎?”

香玉山道:“并非不可以,但寒熱必須同源才成,唉!凡人練功,一是偏寒,一是偏熱。而最要命是這兩者又必須是先天真氣。這樣的高手,要找一個都困難,何況是一個人要同時擁有寒熱二氣呢?我早就絕望!”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齊聲笑道:“小子!你有救了!”

翌晨大船駛過陳留,寇仲、徐子陵、素素和香玉山四人在艙廳共膳時,素素奇道:“香公子昨晚定是睡得很好,看來精神了許多呢!”

香玉山神情興奮道:“不關是否睡得好的事,而是糾纏了我兩年的宿疾,給兩位大哥昨晚治好了一半,再有一晚工夫定可痊愈,寇兄和徐兄等于是我的再生父母。”

寇仲有神沒氣道:“我不但不是你的父母,更不是你這老小子的大哥。你打的倒是如意算盤,一晚我已累得差點沒命,今晚還要再來嗎?”

徐子陵亦猶有余悸地說道:“原來香兄的內傷這么嚴重,我最少要休息兩天才行。”

素素問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后,說道:“救人須救到底嘛!你們今天好好打坐練功,若恢復了精神,自應一鼓作氣地為香公子治好傷勢。”

香玉山又感激又過意不去地說道:“休息兩天是應該的。”

寇仲沒好氣地說道:“到時再看看吧!是了!我昨晚忘了問你獨孤閥為何和宇文閥斗得這么厲害,照理獨孤閥乃楊廣生母獨孤氏的系統,跟帝室關系比宇文閥親近多了,為何卻像宇文閥占盡上風呢?”

香玉山恭敬答道:“這事說來會像一匹布那么長。楊堅的五個兒子,都是皇后獨孤氏一人所生。當時楊堅還沾沾自喜,以為五子同母,嫡親兄弟,不會有爭權奪位之虞,豈知老二楊廣殺兄弒父,又奸污了楊堅的寵妃陳夫人,淫亂宮闈,此事獨孤閥的人知之最詳,故深為楊廣所忌。遂轉而培育宇文閥以制獨孤閥一族,其中當然還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細節,那些我就不大清楚哩!”

徐子陵道:“現在獨孤閥有什么人在朝里當官?”

香玉山道:“最受楊廣信任的是獨孤閥的第二號人物獨孤盛,他是楊廣的護駕高手,有楊廣在的地方,就可見到他。”

寇仲乘機問道:“這人的武功比之獨孤霸又如何?”

香玉山道:“若以武功論,當然以尤楚紅稱第一,較之她的閥主兒子獨孤峰還要高明,接著就輪到獨孤盛和獨孤霸兩人。照我看怎都該是獨孤盛比獨孤霸更老到些。”

徐子陵道:“現在楊廣身旁究竟還有些什么人呢?”

香玉山道:“現時楊廣身邊最紅的兩個人,是內史侍郎虞世基和御史大夫斐蘊兩個奸佞小人,他們最令楊廣歡喜的地方是報喜不報憂,將所有告急文書全部卡著。”嘆了一口氣續道:“此趟楊廣避往江都,手下隨行兵將達十五萬之眾,若能下詔罪己,激勵士氣,非是沒有作為。可惜他仍是荒淫如故,做其縮頭烏龜,令人難解。”

寇仲道:“虞世基和斐蘊該是文官,不知武功厲害的有什么人?”

香玉山答道:“獨孤閥有我剛才說的獨孤盛,宇文閥則有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兩兄弟,然后輪到與刻下在洛陽的王世允齊名的高手禁軍統領司馬德戡,若非有這四個人護著那昏君,楊廣早給人刺殺了。”

徐子陵道:“我們有一事不明,表面看來,他們和巴陵幫仍保持良好關系,為何身為皇族影子刺客的楊虛彥竟會聽宇文閥的話來刺殺貴幫主呢?”

香玉山嘆了一口氣道:“實不相瞞,在獨孤和宇文兩閥的斗爭中,先幫主是偏幫獨孤閥的,故為宇文閥痛恨,要去之而后快。”

寇仲更是糊涂,皺眉道:“楊虛彥怎會介入這場斗爭里?”

香玉山道:“楊虛彥為何會與宇文閥勾結,至今仍是一個謎。而據我們的秘密情報,楊廣對楊虛彥行刺先幫主一事并不知情,確是耐人沉味。”

素素道:“到了揚州后,小仲和小陵究竟可怎樣幫你們對付宇文閥呢?”

香玉山精神一振道:“問得好,我準備安排寇兄和徐兄去見昏君。”

三人大吃一驚,失聲齊道:“什么?”

蕭大姐的笑聲在艙門處響起道:“這正是最精彩的部署。”

煙視媚行、風騷入骨的美女帶著一股香風,婀娜多姿地舉步走入艙廳,來到寇仲和徐子陵身后,探手親熱地按著兩人肩頭,俯身在兩人耳旁笑道:“現在宇文化及把《長生訣》一事全推在兩位身上,我們索性將計就計,由兩位親自向那昏君奏稱,《長生訣》實是宇文化及私自藏了起來,再加上賬簿一事,昏君不對宇文閥起疑才怪哩!”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楊廣出名殺人不眨眼,一個不好,干掉我們兩人怎么辦哩!”

徐子陵則道:“千萬不要讓昏君見到素姐,否則后果難以逆料。”

香玉山忙道:“兩位放心,我們已有周詳計劃,楊廣最寵愛的兩名妃子中,朱妃是我們的人,早向楊廣大灌迷湯,指出《長生訣》一事另有內情,所以現在是昏君下旨要見你們,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冒這個險是值得的。”

蕭大姐放開兩人,坐到寇仲左側,欣然道:“有獨孤盛在旁說話,怎到楊廣不信,我可包保兩位公子無驚無險。”

寇仲囁嚅道:“但我們和獨孤閥的關系不太好呢,前幾天小陵才因遇襲傷了獨孤霸。”

香玉山和蕭大姐難以相信地瞪著徐子陵。

徐子陵遂把事情說了出來,蕭大姐道:“這該沒有什么問題,何況獨孤霸刻下不在揚州,就算在那里,大利當前,誰會笨得去計較私人恩怨。”

徐子陵頭皮發麻道:“我們進了宮后,豈非失去了自由?”

香玉山道:“兩位亦不宜到處走動吧?”

蕭大姐道:“一切須看形勢的發展,我們曾與獨孤盛商量過,到時他會詐作愛才,在楊廣面前收你們兩人作徒弟,兩位公子有了身份后,局面將迥然不同哩!”

寇仲點頭道:“看來此舉頗為有趣,這回定要讓宇文化及吃不完兜著走。”

素素擔心道:“昏君喜怒無常,不會有事吧?”

香玉山道:“沒有人比朱貴妃更清楚昏君的性格,所以她準備了一堆說辭,通過寇兄和徐兄之口向昏君說出來,只要哄得他高高興興,說不定還可得一官半職,素素姑娘放心好了。”

寇仲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難怪你這小子這么誠心和我們合作,原來是有此一招。”

香玉山叫屈道:“兩位是我的大恩人再生父母,我怎會害你們呢?如果你們有什么事,我香玉山就自盡謝罪。此事有天為證,若有違諾讓我不得善終。”

蕭大姐此時亦看出香玉山的臉色好看多了,追問下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訝道:“《長生訣》竟是武功秘笈,此事真讓人難以相信。”

寇仲提防道:“大姐不是對《長生訣》意動吧!”

蕭大姐沒好氣道:“除非我肯散去以前練下的武功,否則得到《長生訣》又如何,胡亂去練只會走火入魔,你這樣看人家,快些賠罪。”

寇仲笑嘻嘻道:“只是順口說說而已,大姐何必認真,賠罪就賠罪吧!”

蕭大姐橫了他風情萬種的一眼,低罵道:“沒有半絲真心,將來都不知會有多少可憐女子給你騙苦了。”

徐子陵吃飽喝足,站起來告罪道:“你們聊聊吧!昨晚一夜未睡,我要回去睡覺了。”

寇仲亦乘機離席,告罪后與徐子陵一起回房去。

途中寇仲道:“若說得不好聽,我們就是變作了巴陵幫和獨孤閥陷害宇文閥的棋子,縱使我們甘被利用,是福是禍,仍是難以逆料。”

徐子陵道:“我們怎都要把素姐帶在身旁,尤其是不能給昏君看到她,否則有起事來時,連溜走都不成。這事必須巴陵幫的人先予答應。”

寇仲道:“現在是他們來求我們,怎到他們不答應。香小子臉色好轉了后,看來正氣多了。陰癸派的功夫真邪,竟可使人看來邪氣十足似的。”

兩人步入臥艙所在的長廊,只聞“咿呀”一聲,那不知是誰住在里面的艙的房門一開一合,似有人閃進房內去。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心感有異。

寇仲低聲道:“看看是誰?”

徐子陵加快腳步,來到那扇門前,舉手敲門道:“我們看到你了!快開門!”

事實上他根本看不到是誰,但對方這么躲起來,自是怕被他們見到的熟人,故出詐語誆騙對方。室內一片沉默,過了好半晌,“咿呀”一聲,艙門打了開來。兩人與對方打個照臉,齊聲驚呼。房內赫然是傳他們鳥渡術的美人兒師傅云玉真。這美女消瘦了點,但巧笑倩兮,風情則更勝往昔。

她笑臉如花地上下打量著兩人,秀眸閃亮地說道:“我的兩位好徒弟終于長大成人了,看到你們軒昂威武的樣子,為師心中欣慰。”

事起突然,兩人不知所措。

寇仲最快恢復過來,笑嘻嘻道:“天下間哪有怕見徒弟的師傅?更沒有害徒弟的師傅。”接著探頭望進房內,故作驚奇道:“為何不見美人兒師傅的情郎獨孤策呢?”

云玉真嘆了一口氣道:“算師傅錯了哩!事后人家曾后悔得想自盡,還因以為你們葬身崖底哭了幾場,不要再算舊賬好嗎?”

徐子陵道:“為何現在又要閃閃縮縮?”

云玉真伸手抓起兩人的手,把他們拖進房內去,關上門后倚門閉上美目,柔聲道:“心中有愧,自然不敢面對你們,現在好了!不用再躲躲藏藏。”

兩人拿她沒法,寇仲道:“以前的事算了,現在你又要弄什么把戲呢?”

徐子陵怒道:“香小子竟敢瞞我們,得立即和他拆伙。”

云玉真張開美眸,苦笑道:“不要怪香公子,是我要他隱瞞這事的,剛才我打算出去和你們見面,不知為何聽到你們的足音,又溜回房里來。”

寇仲舒展手臂道:“好啦!說到底你都是我們的美人兒師傅,前事不計,一人親一個嘴算了。”

云玉真杏目圓瞪,大嗔道:“你說什么?徒弟怎能親師傅?”

寇仲裝模作樣的捋高衣袖,朝她走過去道:“你以為你真是師傅嗎?那只是我們兩兄弟賜給你的綽號。”

云玉真恢復常態,嬌笑道:“親便親吧!好徒弟!難道為師怕了你嗎?”張開玉臂,便要把寇仲摟入香懷。寇仲嚇得連退數步時,云玉真再一陣嬌笑,啟門溜了出去。兩人對望一眼,齊聲捧腹笑了起來。生命竟會是如此有趣。

敲門聲響,正在床上閉目打坐的徐子陵張眼道:“誰?”

寇仲躡手躡足推門閃身而入,關門后還要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好一會,吁口氣,來到床沿坐下,得意地道:“我剛探聽過敵情。”

徐子陵訝道:“哪里來了敵人?”

寇仲興奮道:“對我們來說,世上有兩種人,就是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而認識的又可細分作兩類,就是朋友或敵人,凡不是朋友,可一概視作敵人。你說義氣山是否我們的朋友?美人兒師傅是朋友嗎?當然不會。所以在未澄清前他們都要暫被視作敵人。探聽他們的事,是否即探聽敵情呢?”

徐子陵差點狂笑,苦忍著道:“你若不是吃錯藥,該是患了失心瘋。只不過偷聽了別人說話,竟可興奮到語無倫次。”又輕拍他肩膀,低喝道:“聽到什么?有屁快放!看是否值得斟酌。”

寇仲神秘兮兮地說道:“我偷聽到一個女敵人的喘息聲。”

徐子陵一頭霧水道:“女敵人的喘息聲?是云玉真還是蕭大姐?她兩個都似愛喘息的那種女人。”

寇仲拍腿叫絕,不過卻是徐子陵的大腿。捧腹笑得前仰后合道:“愛喘息的女人,虧你這假扮正人君子的色鬼才想得出來。令聞者不由生起行云布雨的遐想。”

徐子陵劍眉緊蹙的搓揉著被拍痛處,咕噥道:“你這小子這回是真的瘋了。”

寇仲移到他旁,摟著他肩頭道:“我剛才摸了美人兒師傅。”

徐子陵一震道:“摸哪里?”

寇仲昂然道:“她的纖纖玉手。”

徐子陵嗤之以鼻道:“枉我還以為是什么重要位置。她讓我們鳥渡術時不也摸過我的手嗎?早先她說任你親嘴,你為何又落荒而逃?”

寇仲哈哈笑道:“這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回是本少爺主動,自不可一概而論。給我摸了后,她卻裝作若無其事地躲入房中,給我功聚雙耳,立時追聽到女敵人竟倚門喘息,可知我對她的吸引力是多么厲害。”

徐子陵怒道:“去你的吸引力,這女人會是好人嗎?李秀寧給你的教訓還不夠?現在我們是去為娘報仇……”

寇仲嬉皮笑臉地拍他背心道:“且莫動氣。你見識淺本少爺不怪你,因你不知道有談笑用兵這著兵家最高境界。壞女人有什么不好?最少是對那些事經驗豐富,可負起對初哥的指導大任。所以當日我改她的綽號作美人兒師傅,可算是有先見之明。”接著嘆道:“其實我并非因她的反應而開心,而是為我們兩兄弟而開心。想想當日我們遇到她時是多么潦倒和自卑,但現在不但可以摸她而不被責罵,還能使她覺得我是個有資格可以摸她的男人,可見我們已掙得點江湖地位。”

徐子陵沉吟道:“你令我想起沾沾自喜的暴發戶,又或不擇手段去求官求財的勢利小人。”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膀,唱雙簧般道:“說得最對是不擇手段這四字真言。若不是不擇手段,就是綁手綁腳,不夠人斗。李密因懂不擇手段,所以坐了瓦崗軍的龍頭位。當然!我的不擇手段只針對敵人。”

徐子陵哂道:“對不起!我對四字真言的理解卻和仲少有點出入。若要顧及朋友,就非不擇手段!翟讓不但是李密的上司,更是戰友和恩人,那才叫不擇手段。”

寇仲苦笑道:“你發脾氣主要是不滿我去勾結美麗的女敵人。唉!怎說怎好!至多是小弟改找香閨設在天香樓的另一位美人兒師傅玉玲姑娘好了。希望我這回的先見之明比較靈驗點。”

徐子陵一拳打在他大腿上,笑道:“你在故意逗我笑。”

寇仲嘆了一口氣道:“這世上我寇仲什么都不怕,最怕是見到陵少爺發脾氣不高興。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李大哥究竟算不算我們的兄弟?”

徐子陵愕然道:“我倒沒想過這問題,你為何會這樣問呢?”

寇仲沉聲道:“我們認識素姐,至少比認識李大哥早了個把時辰,所以該是與素姐親近點。放著素姐這么好的女子,李靖都不懂愛護和照顧,我心里很不舒服。”

徐子陵欲語無言時,風騷入骨的蕭大姐來喚道:“快到廳里來,有要事告訴你們呢!”

艙廳里,眾人圍坐一桌,除蕭大姐、香玉山和素素外,云玉真首次參加。香玉山和素素坐到一起,不時四目交投,神態親昵。

蕭大姐肅容道:“剛收到最新消息,李密聲稱你們殺了他愛將‘飛羽’鄭蹤,所以頒下了蒲山公令,誓要把你兩人的頭顱割下來。凡能用計將你們生擒活捉者,除賞千兩黃金外,李密會用之為軍師;拿頭顱去領賞者,則可封作他的大將。”

徐子陵和寇仲面面相覷。鄭蹤乃劉黑闥所殺,卻把賬硬算到他們頭上來,說到底只是借口要殺他們。

素素最怕李密,色變道:“天啊!”

寇仲冷笑道:“我才不怕他呢!我不和他算賬,他已是不知多么走運,還欺到我們兩兄弟頭上來。”

香玉山忙道:“寇兄勿動氣,李密現在聲勢雄蓋天下,萬眾歸心。這么公然頒下追殺令,顯有不惜一切對付你們的決心。揚州事了后,小弟會安排兩位大哥避避風頭,切不要意氣用事。”

蕭大姐也道:“李密現在是最有機會成為皇帝的人,又懂收買人心,故天下豪杰,莫不以他馬首是瞻。他這么重賞之下,定有很多盲從之輩來找你們麻煩。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們躲上一躲,絕沒有人敢說你們是膽小怕事。”

看到兩人憤怒難平的樣子,比較熟悉他們性格的云玉真道:“李密頒下蒲山公令實屬不智,因為一天你們仍活得好好的,他就下不了臺。時間愈久,對他的聲譽損害愈大。最好你們能不時在這里那里亮亮相,他將騎虎難下。”

這番話管用多了,寇仲點頭道:“好!他想趕絕我們,我們誓與他拼爭到底,讓他睡難安寢,食不知味。”

香玉山笑道:“這件事卻使兩位大哥聲名更盛,現在已有人將你們與跋鋒寒、楊虛彥、‘多情公子’侯希白這幾個人相提并論,認為你們是四閥的世家子弟外,最杰出的后起之秀。”

寇仲大樂道:“香小哥是聽誰說的?你曾上岸四處去偷聽別人說話嗎?”

素素嗔道:“小仲!說話檢點些好嗎?”

徐子陵嘆道:“這小子今天太興奮了。”

寇仲斜瞥了云玉真一眼,笑吟吟道:“美人兒師傅對我們那么好,做徒弟的自然特別開心。”

云玉真俏臉微紅,狠狠回瞪他一眼。

蕭大姐道:“趁尚有點時間才吃晚飯,不若我們商量一下怎樣應付昏君的事吧!”

寇仲卻岔開問道:“侯希白究竟是怎么樣的人,為何會有個這么古怪的外號?”

香玉山笑道:“問云幫主最清楚了!她與侯希白曾有一面之緣。”

云玉真秀目掠過復雜的神色,輕輕說道:“我不想提起這個人。”

蕭大姐冷哼道:“什么多情?只是處處留情罷了!奇怪是他雖歡喜勾三搭四,事實上卻從沒有人聽過他曾和女子歡好。此人的來歷,比之楊虛彥和跋鋒寒更神秘。”話鋒一轉,向寇仲微嗔道:“可以談正事了嗎?”

徐子陵代答道:“蕭大姐請說。”

蕭大姐橫了嬉皮笑臉的寇仲一眼,說道:“要令楊廣相信你們,首先要投其所好,報喜不報憂。”

香玉山接口道:“楊廣的情緒極不穩定,不時會從睡夢中驚醒,口呼冤鬼索命。就算言笑甚歡時,也不能受半點刺激,下面的人一句話聽不入他的耳,輕則杖責,重則斬首。所以人人順著他的語氣與喜惡說話。”

素素問道:“他的武功厲害嗎?”

云玉真笑道:“他的武功乃楊堅親傳,當然有兩下子。不過這么多年被酒色蠶食身心,現在能剩下多少斤兩就很難說了。”

蕭大姐又細心指導兩人宮廷的禮儀,討好楊廣的方法,到侍婢捧上肴饌,才告一段落。

寇仲咋舌道:“昏君真難侍候。”

素素提醒道:“助人助到底,待會你們記緊為香公子療治舊患。”

寇仲一面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徐子陵則爽快地答應了。香玉山自是千恩萬謝。

膳后兩人到了艙板上散步,寇仲怨道:“你怎可答應得這么爽快呢?我本想以此事拖著香小子,讓他不敢胡作妄為的。”

徐子陵嘆道:“我只是為了素姐。”

寇仲不滿道:“難道看不出那小子是為了想我們為他治傷,故意討好素姐嗎?”

徐子陵來到船頭處,手握圍欄的橫桿,深吸了一口沿河吹來的冰涼河風,沉聲道:“若香玉山將來敢負素姐,我徐子陵頭一個不會饒他。”

寇仲見徐子陵說得斬釘截鐵,知道此事再無討論余地。改變話題道:“我們該怎樣對付李密這狗賊呢?”

徐子陵道:“除非你手上有千軍萬馬,否則能拿他怎樣?只是王伯當這個賤種我們已奈何不了他,何況李密?”

寇仲笑道:“此言深合我意,現在他是逼到我們頭上來,所以我們必須建立自己的班底,再極力招兵買馬,萬事無財不行,我打算在起出楊公寶藏前,先向香小子要一筆錢,有了錢自然好辦事。”

徐子陵愕然道:“我們是為了娘才做這件事,怎可要人家的錢?”

寇仲大感沒趣,苦笑道:“唉!為什么近來我提出的主意,你都不同意呢?”

徐子陵伸手摟著他肩頭道:“要賺錢就憑我們的一雙手去賺回來。橫豎有段日子我們要潛蹤匿跡,索性去把我們藏在學藝灘那批私鹽起出來,運往西北發大財,有了錢后買間大屋作為基地,那時你要閉起門稱王稱霸或是怎樣都可以。”

寇仲立時雙目放光,興奮道:“此事宜早不宜遲,趁老爹截斷了宋閥的財路,鹽價大起時,我們狠狠地賺他一筆,這回發達了!”

足音從后而至,來的是素素。她擠到兩人中間,探手環抱著他們的腰,低聲道:“是否惱了姐姐呢?”

寇仲奇道:“惱姐姐什么事?”

素素垂首道:“惱姐姐逼你們去為香公子治病。他的人品并不是你們想象那么差的。他還告訴人家少年時斗蟋蟀的事,原來蟋蟀是有靈性的呢!”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了個眼色,前者趁機問道:“姐姐是否喜歡上他呢?”

素素羞得耳根都紅了,大嗔道:“只是談得來吧!姐姐說過不嫁人嘛!”

寇仲忽地劇震道:“有禍了!”

兩人循他目光望去,只見月照下的前方河道處,兩艘大船由支流駛了進來,攔在前方,來勢洶洶。船上警報驟鳴。香玉山、云玉真、蕭大姐和十多名巴陵幫的好手奔了出來,到了三人身旁,一面疑惑看著逐漸靠近的兩艘大船。

香玉山皺眉道:“是李子通的船,若這趟他親自來,我們將有天大的麻煩。”

寇仲哂道:“香公子不是在黑白兩道很吃得開嗎?”

素素責道:“小仲呀?這時候還要說這種話?”

香玉山苦笑道:“每逢牽涉到爭天下,兒子與老子都沒有人情講,何況我們巴陵幫又與李子通一向沒有來往。”

徐子陵道:“我們也聽過這人,卻知得不夠詳盡。”

云玉真道:“李子通是東海的黑道霸主,心狠手辣,先在長白山起義,渡淮后曾擁杜伏威為領袖,后來不知為了什么原因與杜伏威反目,率眾占據海陵,自稱上將軍,聲勢極盛。”

蕭大姐接口道:“他的竹節銅鞭形如長棒,名列奇功絕藝之林,可軟可硬,專破內家真氣,非常厲害。”又柔聲道:“兩位公子和素素姑娘不如到艙內避避,讓我們來應付他們好了。”

寇仲環目一掃,見船上的巴陵幫徒,無不嚴陣以待,豪氣頓起道:“哪避得這么多,可否借把刀什么的給我,小陵負責照顧素姐。”

香玉山的一名手下恭敬問道:“徐爺要什么兵器?”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用兵器。”

那人愕了一愕,這才去了。

云玉真奇道:“小陵不用兵器嗎?”

徐子陵對她沒有半點好感,冷冷道:“我的手就是兵器。”

此時來船離他們只有十多丈的距離,對方打出燈號,要求他們降帆停船。對方兩艘船的甲板和看臺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人多勢眾,讓人心怯。他們那艘船雖比對方大上一半,卻是以運貨為主,戰斗時不但及不上對方戰船的靈活,還會成為火箭矢石攻擊的顯著目標,因船愈大愈難防守。形勢雖是別人強,但這么輕易順從對方,又似不智之極。

香玉山喃喃道:“想不到李子通的勢力擴張到這里來。”接著振臂喝道:“準備突圍!”

巴陵幫徒轟然應諾。

驀地一聲冷哼,竟把百多人的應諾聲蓋過,一個剛勁十足的男聲由敵船傳過來道:“請問是否二當家蕭銑兄在船上主持大局呢?”

蕭大姐嬌笑應道:“原來真是李龍頭大駕親臨,蕭環失敬!”

眾人證實果然是李子通來了,心中叫糟。

李子通哈哈一笑道:“原來是人稱騷娘子的蕭大姐,那看在令兄分上,這回李某人就按江湖規矩辦事,大家留個情面。”

香玉山知他即會過來,忙吩咐手下不準動手。話猶未已,一個白衣人由敵船甲板騰空而起,越過十多丈的空間,穩穩落在他們船頭甲板之上。眾人定神一望,李子通年在三十五、六間,相貌頗為俊偉好看。偏是兩鬢星霜花白,在河風吹拂下,白衣飄揚,頗有點瀟灑出塵的況味。唯一可惜處是雙目既細且長,予人不合比例的感覺,辜負了完美的臉貌輪廓。他們想不到李子通如此斯文秀氣,均感訝異。

李子通負手而立,精光閃閃的眼睛徐徐掃過各人,最后落在徐子陵和寇仲處,旁若無人地說道:“你兩人乖乖隨李某去吧!保證你們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這時兩艘敵艦靈活掉頭,一先一后,把他們的大船夾在中間。

云玉真施禮道:“巨鯤幫云玉真,向李將軍問好,不知……”

李子通漫不經意地打斷她道:“原來是云幫主,竟是長得這么標致,怪不得令江湖這么多好漢子迷戀不已。”

他表面說得好聽,其實刻薄之極,暗指云玉真是淫婦,很不客氣,且表明不把巨鯤幫放在眼內,眾人無不色變。

云玉真俏臉一寒,正要翻臉發難,香玉山先一步截住她道:“晚輩香玉山,家父香貴,請問李將軍因何事須帶走晚輩兩位兄弟呢?”

李子通不屑地瞅了香玉山一眼,語帶嘲諷地說道:“盡管爾父親來,李某仍未須向他請示吧?”

寇仲和徐子陵打了個眼色,大喝道:“管你是李子通還是李不通,想要我們聽命,拿點真功夫出來,我兩兄弟怕過什么人來。”

李子通見他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出奇地一點不以為忤,哈哈笑道:“英雄出少年,難怪老杜亦對你兩人另眼相看。不如我們訂個賭約,只要本人在百招之內,破你兩人聯手,你們以后乖乖地跟著我,聽李某的吩咐如何?”

寇仲接過遞給他的鋼刀,大步踏出,冷笑道:“破不了又如何?我可不要你跟在身旁做狗呢!”

李子通終于受不住,雙目殺機大盛,倏地移前。寇仲夷然不懼,運刀疾劈。

眾人除素素和徐子陵外,哪想得到寇仲對著李子通這樣一方霸主,仍如此勇悍,待要阻止,已來不及。李子通心中暗喜,要知寇徐兩人曾聯手打敗宇文無敵,此事不知是誰泄漏出來,弄得天下皆知。李子通雖自問武功高于宇文無敵,但豈無顧忌。現見寇仲孤身來犯,暗忖只要先把他制住,另一個小子還不是乖乖就擒。就在此時,一股砭膚刺骨的刀氣,迎面沖至。

寇仲絲毫不理李子通已揚起分別拂向他兩邊耳鼓穴的長袖,認準對方面門,運刀閃電劈去,既簡單直接,又是凌厲無匹。船上默默圍觀的人,竟因寇仲這一刀而生出慘烈懔駭的奇異感覺。李子通的地盤名副其實是打出來的,一生大小千百戰,什么凌厲的刀法未見過,偏是寇仲這一刀,似能緊鎖他心神,使他有種兇不起來的感覺。他乃武學大師,心中一動,已明其故。同時心中大為懔然,因知道寇仲竟能把精氣神合為一體,融入刀法里,臻至先天刀氣的境界,故能生出這種驚人的威力。當下冷哼一聲,再不敢大意,收回雙袖,猛提一口真氣,往后仰身急旋。寇仲明明一刀要劈中對方,可是李子通竟已旋到他左側,并探出右手,往他手腕疾扣。招式精妙絕倫。眾人見寇仲逼得李子通變招迎敵,忍不住齊聲喝彩。

素素則推了徐子陵一把,顫聲道:“還不去幫小仲。”

徐子陵嘴角溢出一絲笑意,踏前三步,守在戰圈的外圍處。寇仲夷然不懼,左手使出屠叔方教的截脈手法,撮指成刀,反往李子通的鷹爪拂去。“砰!”兩人無花無假地交換了一招。寇仲悶哼一聲,踉蹌側跌。李子通亦由反方向飄走,到了船緣處借力一點欄桿,騰空而起,老鷹攫小雞般飛臨差點掉進河中的寇仲頭上,兩手由袖內探了出來,十指箕張,往寇仲天靈蓋抓下去。

香玉山等正要撲出援手,給前面的徐子陵張臂阻止,冷靜地說道:“不用怕!”只有他看出寇仲借著自己陰中含陽的真氣,徹底化去了李子通雄渾的內勁。李子通功走剛陽,恰好被寇仲的陰柔克制,故雖功力比寇仲深厚,仍沒法傷他經脈。徐子陵再踏前三步,保持和兩人的距離,仍沒有出手。只有身在局中的李子通,方感受到徐子陵對他強大的威脅,使他處處保留,不敢對寇仲用上全力。

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他的一舉一動,半點瞞不過這位虎視眈眈的觀戰者,只要自己一個疏神,對方立即可以雷霆萬鈞之勢,命中自己的弱點破綻。偏是他不能出聲抗議徐子陵站得太近,因為早先曾說不怕他們兩人聯手應戰的。眼看要抓中寇仲,豈知這小子像腳下一滑的,游魚般靈活無比退移三尺,不但避過他一擊,還彈起來凌空一個筋斗,比正往下落的李子通還要高出尺許,回刀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掃往他脅側處。

徐子陵心中欣慰,知道寇仲從游魚領悟到的本領,終能融合在戰斗里。香玉山等見寇仲不但避過李子通的攻擊,還有反攻之力,兼且刀法既不按成規,有如隨手拈來,身法姿態更怪異無倫,無不看得瞠目結舌,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子通無奈下猛地抽出長三尺二寸的“九節銅鞭”,運功一抖,九節鞭一縮一彈,“鏘!”地一聲,登時把寇仲連人帶刀,彈得風車般飛轉開去。但他自己亦被反震之力,差點似剛才寇仲般跌出船欄外,幸好左足一點欄桿,又再往寇仲撲去。徐子陵大喝一聲,沖天而起,一拳朝他小腹轟去,灼熱的勁風,與拳齊發,聲勢逼人。李子通見他以空手來對付自己橫行江湖多年的九節銅鞭,暗自冷笑,運功護著小腹,居高臨下,一鞭往他后腦抽去。素素的尖叫立時響起。“砰!”“啪!”徐子陵一拳擊中李子通小腹后,竟像能飛翔的鷹鷂般旋翔開去,左掌則掃在鞭梢鋒端處,把名列奇功絕藝的竹節鞭卸開。

此時寇仲才由空中落下來,提刀又竄過來。李子通悶哼一聲,驚覺自己只能化去徐子陵一半的灼熱奇勁,至少仍有四分之一侵入體內,駭然下立即運功抗御,但已受了微傷。此時寇仲來了,凌空躍起,灑出一片刀光,朝他卷來。李子通做夢都想不到寇仲這么快又反撲過來。剛才他為了面子問題,全力出手,希望至少可使寇仲吐上兩口血,才給徐子陵把握到可乘之機,逼著硬挨他一拳,吃上暗虧。現在寇仲卻像個沒事人般生龍活虎的殺到,心中不由暗地生出懼意。他首次不敢再存輕視之心。暗忖假以時日,兩個小子說不定比寧道奇更厲害,至少照他所知,寧道奇在二十歲前絕沒有這兩個小子般厲害。他們的了得處,在于沒有成法。像這樣子的聯手戰術,便從沒見過或聽人說過。李子通本身是個武學狂,最愛和人談論有關實戰的戰法,卻從沒聽到有人提過有類似眼前所遇的情況。

“當!”李子通施出壓箱底本領,一鞭抽在寇仲快速砍來的大刀鋒尖處,就在此剎那,他連續送出了九道勁氣,可知其勢的急勁。

兩人錯身而過,互用手肘硬拼一記。“砰!”寇仲足著地時,渾身一震,接著曲腿滾倒地上,竟朝船尾的方向直滾過去,所到處均見觸目驚心的鮮血。

素素狂奔出來,不顧一切地向寇仲追去,誰都以為他受了重傷。李子通這才足尖點地,背著寇仲,面對著狂奔過來的素素,卻沒有攔阻。他身為一方霸主,這點風度仍是有的。

徐子陵從天而降,臉容無憂無喜,靜若止水,雙掌同出,往李子通背上印去。李子通剛把差些兒奪喉而出的一口鮮血吞回肚內,以免當場出丑,同時首次對自己孤身犯險的托大,生出后悔之意。假若自己有手下陪同出手,就不用陷進眼前劣境里。適才他第二次全力出擊,希冀以獨門氣功的看家本領“九節蕩”重創寇仲,亦再次予徐子陵可乘之機。他已大致摸到兩人既截然不同,但又有某種微妙契合的內功路子。心知肚明剛以陽勁勉強化去寇仲的陰勁,此刻勢難立即再化陽為陰,以應付徐子陵偏陽的真氣。心欲閃避時,驀地發現徐子陵的掌風暗含奇異的黏勁,假若閃避,對方會受氣機牽引,不但勢道加強,還會鍥而不舍,直至遇有宣泄的對象。他的駭然震驚,實是說也不用說了。當下強行冷喝道:“好膽!”反手兩鞭,先后點中徐子陵掌心處。徐子陵慘叫一聲,口噴鮮血,斷線風箏般往后拋飛,越過了素素,往寇仲投去。

李子通蹌踉往前踏出小半步,以袖掩臉,好使前方離他只十多步的香玉山等看不到他終壓不下噴出來的一小口鮮血。三人交手到這刻尚未過十招,人人都生出廝殺得日月無光的感覺。寇仲眼看要滾入旁觀的巴陵幫眾群內,竟又彈了起來,一把抱著徐子陵,兩人同時坐在地上。在電光石火的時間中,兩人的真氣水乳交融地在兩個身體間互為交換,內傷立時痊愈了七、八成。

李子通放下衣袖,晃了一下,勉強站定,素素撲在兩人身上,放聲大哭。香玉山、蕭大姐和云玉真則目不轉睛盯著李子通,蓄勢以待,任誰都看出李子通為了擊倒兩人,已付出慘痛的代價。李子通正猶豫應否不顧顏面,發訊號召手下過來助陣時,寇仲和徐子陵扶著素素傲然起立。

寇仲一振手上大刀,喝道:“李不通果然有點道行,讓我們再戰一百回合。”

李子通聽他中氣十足,暗駭長生訣道功的厲害,倏地移往左舷,眼中射出銳利神色,掃過眾人,哈哈笑道:“難怪老杜如此推許你們,果然有真材實料,令李某不由生出愛才之心,此事到此作罷,祝各位順風順水。”

他在黑道打滾多年,提得起放得下,自知難以生擒兩人,更知李密已下了對他們的追殺令,心想你們能活多久?此時賣個人情,日后也好見面。且可避過與勢力龐大的巴陵幫結下梁子。而他更有另一個想法,假若兩人不死,不出數年,定是不可一世的頂級高手,這種敵人,一個也嫌多,何況是兩個。于是打消了召手下來再作強攻的念頭。香玉山等均感愕然,這似乎不像李子通一向的行事作風。李子通再一抱拳,騰身而起,安返己船。看著兩船遠去,眾人才真的相信。

寇仲和徐子陵擁著素素,喜叫道:“打勝了!打勝了!”

云玉真和蕭大姐入房看兩人時,徐子陵和寇仲正臥在床上,素素則坐在床沿和他們閑聊,洋溢著無限的溫馨。

兩女坐到一邊的椅上,蕭大姐嬌笑道:“原來你們真是這么厲害,連李子通都給打跑了。”

寇仲扮作謙虛道:“他只是知難而退吧!”

徐子陵不解道:“李子通怎會知道我們在船上呢?”

云玉真答道:“玉山正在為此事盤問手下,看是誰作內鬼。”

蕭大姐道:“事情不會這么容易解決,以李子通的為人,盡管表面說得漂亮,說不定會暗中通知李密,好借刀殺人。”

素素猶有余悸道:“嚇死人哩!小仲噴了這么多血出來。”又瞪著臉色仍帶蒼白的寇仲道:“你真的沒事嗎?”

寇仲坐直背脊,笑道:“真的沒事。不過今晚卻難替山小哥療傷了。”

素素道:“到你完全復元再說吧!”

蕭大姐道:“明早可抵江都,希望今晚不會再出事吧!”

寇仲笑嘻嘻地瞧著云玉真道:“我要回房睡覺了。”

云玉真俏臉微紅,大嗔道:“你睡覺關人家什么事?”芳心內卻浮起剛才他對著李子通時那悍勇不可一世的雄姿和高明的戰術。比對起獨孤策應付杜伏威的窩囊,不由作出此高彼低的比較。

寇仲跳下床來,向素素道:“讓弟弟送素姐回房休息。”

蕭大姐橫了寇仲充滿暗示和狐媚的一眼,嗔道:“人家剛來,你就要去睡覺嗎?”

寇仲心中大樂,知道由于剛才的超卓表現,令這騷女人對自己刮目相看,神態都不同了。嘻嘻笑道:“待我服侍素姐后,大姐再到小弟的臥房來談心吧!”

云玉真生出妒意,卻苦于適才說得太僵,難以轉彎改口。

蕭大姐笑得花枝亂顫,說道:“待本姑娘訓導你這不知死活的小子,內傷最忌酒和色,我還要你去對付宇文化及,不想害你呢。”

素素立時俏臉飛紅,責怪地瞪了寇仲一眼。

寇仲大感尷尬,苦笑道:“大姐真坦白!”

素素一把扯著寇仲,出房去了。剩下徐子陵、蕭大姐和云玉真,一時靜了下來。

蕭大姐看著徐子陵俊偉的儀容,忽生奇想:暗忖這年輕高手若再成熟一點,配著他那種孤傲瀟灑的氣質、筆挺的身型,必是能讓任何女人傾心的人物。只是他對女人遠不像寇仲的興致勃勃。不過這反是他特別吸引人的地方。忍不住逗他道:“徐公子和仲少性格很不相同呢?為何竟能融洽相處?”

徐子陵正躺在床上用功,原恨不得兩女離開,沒好氣地答道:“或者因自幼都在一起吧!早慣了互相遷就。”

云玉真好奇問道:“你們從來不吵架嗎?”

徐子陵更不耐煩地隨口答道:“當然有吵架,不過氣消了就沒有事。”

兩女聽出他口氣,知機告退。徐子陵松了一口氣,想到近日與寇仲在思想和行事上的分歧愈來愈大,又嘆了一口氣。假若寇仲真要招兵買馬,爭天下做皇帝,自己究竟幫他還是不幫他呢?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寇仲的驚人實力,不但智計過人,謀略出眾,兼且口才了得,手段圓滑。無論自己如何冷嘲熱諷,責他怪他,這小子仍能毫不動氣,雄辯滔滔,更懂見風轉舵,讓人難以真的生他的氣。寇仲就是那種天生有領袖魅力和氣量的人,假以時日,說不定李密、杜伏威等會給他比下去。可是愈練長生訣,自己的名利之心,甚至對女子的愛慕之心,都愈趨淡泊。只希望能找個人跡不至的勝地,全心全意鉆研武道,看看最后能攀上什么境界。

此時有人敲門,云玉真的聲音道:“可以再談兩句嗎?”徐子陵雖不情愿,卻很難對人這么無禮,只好答應。

云玉真關上門后,坐到床沿,低頭細審他愈來愈有男子氣概的臉龐,柔聲道:“你是否很討厭我這美人兒師傅呢?”

徐子陵與她對望好半晌,苦笑道:“若你曾給人騙過,會有什么感受呢?那晚云幫主與獨孤策鬼混和說話時,我兩個正躲在一角,并因此決定逃走。”

云玉真“啊!”地一聲,紅透耳根,手足無措道:“原來是這樣,難怪寇仲會對我不規矩,而你卻心生鄙視。不過人家也有苦衷,偌大一個幫,沒有強硬的靠山,早給人兼并。”接著一臉渴望地說道:“江都事了后,我可安排你們藏身處,包保穩當。”

徐子陵感到她有招納他兩人,以壯大巨鯤幫之意。心中一動,忖到寇仲之所以不計前嫌去逗云玉真,很可能是要把巨鯤幫收歸旗下,成為他所謂的“班底”部分,否則早前不會在說起云玉真時,牽扯到不擇手段這方面去。寇仲變得愈來愈厲害了。

云玉真探出玉手,撫上他的臉頰,柔聲道:“好好想想吧!”

徐子陵待她手觸門扣,忽道:“寇仲怎樣對你不規矩呢?”

云玉真俏臉飛紅,還以為徐子陵生出妒意,嗔道:“他那么壞,讓人家怎么說呢?”匆匆逃了出去。

徐子陵閉上眼睛,心中一陣不舒服。寇仲在說謊。他所說只摸了云玉真的手,是試探自己對這事的反應。若他估計不錯,寇仲將會施展手段,使云玉真向他臣服。寇仲愛的是李秀寧,絕非云玉真。這就是他所謂針對敵人的不擇手段。忽然間,他感到與寇仲的距離更拉遠了。

寇仲和徐子陵登上馬車,由蕭大姐、香玉山陪他們進城,素素則和云玉真坐在另一馬車上,別有安排。獨孤盛怕宇文閥預知風聲,阻撓兩人入宮,親來迎接。這位在獨孤閥內僅次于獨孤峰的高手外貌毫不起眼,只是個五十來歲、矮瘦若猴的小老頭,但那對似開似閉的眼睛深而亮,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使人知他非是等閑之輩。他對寇徐兩人客氣而保持距離,反是對蕭環和香玉山相當親切,顯然不大把寇徐放在眼里。在獨孤盛和百多名禁衛簇擁下,隊伍進入揚州城。寇仲和徐子陵重回舊地,登時有心癢難搔之感,恨不得立即溜出車外,找兒時的敵敵友友打個招呼,又或看看言老大是否仍然健在。

香玉山在兩人耳旁道:“我們真夠運,楊廣今天剛好在宮里,你們不知道吧!自從稱帝后,他沒有一天停息過,不是出游,就是遠征,攪得天怒人怨,神惱鬼愁,否則不會人人起而造反。”

蕭大姐嘆道:“現在他將西京長安交給孫子代王楊侑,東都洛陽則由另一孫子越王楊侗管治,自己卻躲到這里來,怕得連洛陽的十六院夫人都棄而不顧。哪知杜伏威打到歷陽來,李子通又直逼江都,天下再無他的樂土。”

香玉山沒好氣地接著道:“代王越王,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一歲,竟要分別掌管西東兩京,權柄還不是落在權臣如楊世充等人手上嗎?若楊廣有什么三長兩短,天下會比現在亂上十倍。”

寇仲聽得雙目發光,給徐子陵看在眼里。馬車忽然停下。

獨孤峰在窗外道:“圣上剛去了臨江宮,我們須改變行程。”

自楊廣登基后,下旨修筑他曾任總管的揚州城,改官名為江都。不但擴城廓,廣興宮殿,修植圓林,又在城北依山傍水處,建有歸雁、回流、松林等“蜀岡十宮”。不過最宏偉的是另行在長江岸邊建設的臨江宮,只要楊廣心血來潮,不管早晚,都會到那里觀賞長江的美景。寇仲和徐子陵進謁這歷史上把家當敗得最急最快的昏君時,他正偕同寵愛的妃子蕭玉和朱貴兒在可俯覽長江的殿臺處飲酒作樂,渾忘了外邊兵連禍結鬧得風風雨雨的大隋天下。寇仲等在廣場下車,只見守衛森嚴之極,獨孤盛親自搜查過他們沒帶兵器后,領他們進宮,香玉山和蕭大姐卻要留在宮門處。獨孤盛領他們穿廊過道,長江水流澎湃的聲音,隱隱夾著樂曲悠揚之聲從前方宮闕連綿處傳來。兩人還是初到這么雕梁畫棟、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地方,一時目不暇接,又是進退失據。

寇仲低聲道:“這就叫榮華富貴了。”

前面的獨孤盛冷喝道:“不要說話!”

寇仲嚇了一跳,連忙噤聲。徐子陵心中卻想,鬼才要住在這喧聲吵耳、俗氣煩人的地方,我只要在深山窮谷中有茅屋作棲身之所,有風月鳥獸相伴,于愿已足。宮內守衛處處,哨樓均有人站崗,若非有獨孤盛帶路,確是寸步難行。

望江臺在望時,前面迎來一名官員,截著他們。此人長得斯文俊秀,年在三十五、六間,經獨孤盛介紹,原來是現時最得楊廣寵信的侍臣之一的內侍郎虞世基。寇仲和徐子陵見他腳步浮浮,知他不但不懂武功,還因酒色掏空了身子,故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照理內侍郎該是太監頭子,但這人的外貌卻沒有真正太監的陰陽怪氣,令人難解。

虞世基打量兩人后,向獨孤盛道:“就是他們了。”

獨孤盛點頭應是。寇徐兩人這才知道有虞世基參與此事;看來楊廣的另一個寵臣御史大夫斐蘊亦該是參與這針對宇文閥行動中的中堅分子。

虞世基再仔細端詳兩人后,說道:“先把賬簿給我,你們兩人到偏殿等候,時機到了,本官自會來帶你們去朝見圣上。”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后,不情愿地把賬簿掏了出來,送入虞世基手中。

虞世基立即翻看,揭到中間時,哈哈笑道:“盛將軍我們此趟真是得寶了,倒要看看宇文閥還能風光多久。”

獨孤盛聽得拈須微笑。

在望江臺旁的一座殿堂里待了足有兩個時辰,等得太陽快將下山,仍不見虞世基或獨孤盛來領他們去見楊廣。殿院四周有禁衛把守,他們像囚犯般被押管在殿堂里。

徐子陵靜坐一角,看著寇仲不安地來回踱步,皺眉道:“多點耐性好嗎?”

寇仲停在他身前,嘆道:“可能我們是來錯了,現在連賬簿都給了人,還不知怎樣離開。”

徐子陵道:“放心吧!只要我們尚有利用價值,他們須倚靠我們。這些人確是本末倒置,外邊鬧得天翻地覆不去管,一心只想斗倒身邊的其他人,難怪義軍聲勢日盛。”頓了頓道:“我最擔心的是素姐,待會見過那昏君后,我們設法離開這里與素姐會合,立即有多遠走多遠。無論宇文閥是否被扳倒,此地不宜久留。”

寇仲在他旁坐下道:“你說得對。宇文閥若被下旨抄家滅族,必會惹起軒然大波,宇文化及等必會全力反撲,江都不亂成一團才怪。”

徐子陵道:“別忘記老爹和李不通都在對江都虎視眈眈,只要知道江都大亂,必會揮軍攻來,唉!想想都令人害怕。”

寇仲不知想到什么,默然無語時,虞世基來了。與他同來還有個大胖子官兒,眼細臉寬,長了個酒糟鼻,一副奸人臉孔的模樣。

虞世基興奮道:“兩位小兄弟來見過御史大人。”

寇仲和徐子陵聽他稱自己小兄弟,頗有點受寵若驚,想到這是虞世基的拍檔斐蘊,忙依蕭大姐教過的方法行禮。

斐蘊擺出慈和的樣子,呵呵笑道:“兩位小兄弟立下大功,他日本官必會奏請圣上,重重有賞。”

虞世基道:“打鐵趁熱,圣上該已看過賬簿,現在帶兩位小兄弟去晉見圣上,但千萬不要提及賬簿的事,就算圣上問起,你們也要裝作不知有這回事。”

寇仲與徐子陵面面相覷,同時明白過來,賬簿這大功已給這兩個奸佞小人冒領了去。

斐蘊笑道:“兩位小兄弟該是明理的人,以后好好跟隨我們,包保你們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來吧!”

兩人對視苦笑,無奈地跟在他們身后。

領路而行的斐蘊忽壓低聲音說話,兩人忙功聚雙耳,立時聽得一字不漏。只聞他道:“洛陽一天內來了三封告急文書,王世充真個混賬,是否想我們給斬首呢?我把文書通通燒了。”

虞世基道:“還有頭痛的事呢,剛才禁軍統領司馬德戡不理我阻止,硬闖到望江臺見圣上,說什么禁衛軍糧餉被人從中剝削,士卒餐飽餐餓,兼之他們多是來自關中,知李閥起兵作反,擔心家鄉有事,成股成股的逃離江都,要圣上下旨安定軍心呢。”

斐蘊笑道:“幸好剝削軍糧的人是圣上自己,我們只是代為執行,不會上身。圣上是否命人用棍將司馬德戡那不識時務的家伙打出去呢?”

虞世基道:“不知圣上是否轉了死性?又或知道禁衛軍中郎將竇賢亦率部下逃了,故清楚事態嚴重,只責成司馬德戡立即把竇賢追回來,否則就要他以自己的人頭作抵,真希望竇賢能走快點!”

這時眾人步上望江臺的臺階,虞斐兩人終止談話。后面的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駭然,楊廣確是昏君,否則怎會容許虞世基和斐蘊這種奸臣出現。

“小民寇仲、徐子陵帶到!”

門官唱喏聲中,兩人跟虞世基和斐蘊來到楊廣龍座所在的石階下,三跪九叩,禮畢時門官又唱:“平身!”

兩人隨虞世基和斐蘊站起來,定神一看,立時呆了眼睛。寬達二十丈的龍臺上,坐滿美麗的妃嬪姬娥,少說也有五六十人,眾星拱月般圍在高踞龍座,正忙于吃妃子手上水果的大隋皇帝楊廣。獨狐盛昂然立在臺階下,接著是團團圍守高臺的禁衛軍,把楊廣與寇仲、徐子陵分隔開來。

楊廣摸了身旁妃子的胸脯一把后,往階下瞧來,對寇仲和徐子陵似視若無睹,瞪著斐蘊笑道:“斐卿家來了,快助朕解決眼前的問題。”

虞世基躬身諂笑道:“圣上,這兩位……”

楊廣不耐煩地打斷他道:“朕知道了,其他事待會再說。”

在宮燈照耀下,楊廣的臉色比療傷前的香玉山更難看,蒼白得像個死人。年紀看來只有五十上下,膊頭高聳,雖穿起鮮艷的九龍袍,頭頂高寇,卻給人似穿了壽衣的頹廢感覺。任誰都可看出他氣數已盡,時日無多。

斐蘊忙道:“圣上賜示!”

楊廣嘆道:“朕真不明白,江都有什么不好?南臨大江,崗巒起伏,風光怡人,自古便是江淮第一勝地。偏是軍士逃者日眾,連竇賢都私自逃了,卿家評評是何道理?”

這回連斐蘊和虞世基都無言以對,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怕招來橫禍。

斐蘊不能不說話,干咳一聲道:“此事必是有人散播謠言,煽動軍心。微臣會查個一清二楚,報上圣上。”

楊廣冷笑道:“誰能煽動朕的軍隊,想朕南征北討,平定天下,且三次出征高麗,軍功蓋世,將士敬服。朕不信他們會聽信閑言。快給朕徹查此事。”

寇仲忍不住用肘輕撞了徐子陵一下,裝了個吾不欲聽之矣的表情。

楊廣似是沒有焦點的眼睛竟然看到了,怒喝道:“那小兒為何表情古怪,竟對朕侮慢不敬。”

斐蘊和虞世基陪兩人一齊魂飛魄散,怕的當然是兩個證人未及作供,已給楊廣令人推出去斬了。

寇仲暗中向徐子陵打出手勢,表示準備隨時突圍逃生,豁了出去。當下連頭都沒磕一個,笑嘻嘻道:“可能是圣上本身太高深了,所以只會往高深處想。我們這些簡單的蟻民,想的事自然簡單得多。剛剛小民就是想不透圣上高深莫測之處,所以皺起自己那塊小臉兒。”

眾人暗里齊聲叫糟,楊廣最忌人語帶諷刺,這回寇仲直是想找死。楊廣旁正侍候他吃水果的朱貴兒在這等情況下,亦不敢插嘴幫寇仲。獨孤盛卻是心中暗嘆,要由自己親自處斬兩人,真不知該如何向巴陵幫交代。

一眾期待下,楊廣果然沉下臉來,冷冷道:“什么高深與簡單,小子究竟意何所指?”

寇仲表面從容不迫,暗中則在提聚玄功,淡淡說道:“小子想到的是若人人都能像圣上般在這里左擁右抱,仍要作逃兵的定非真正的男兒漢。”

這時無人不以看死犯的目光來瞧寇仲,因為他做了在楊廣前最不應該做的事,就是說出“真話”。

楊廣愣了一愣,接著大力一拍龍座的扶手,笑得前仰后合,像個小孩子般嚷道:“果然簡單!果然簡單!”

眾人的心隨他的笑聲急上急下,因知他殺人前最愛狂笑。徐子陵向寇仲微一點頭,提醒他隨時開溜。笑聲倏止。楊廣還多咳兩聲,任由朱貴兒和蕭夫人拭去他眼角笑出來的淚水。然后對寇仲瞧下來道:“朕等這些做皇帝的,個個日理萬機,所以腦筋慢點都會禍國殃民。為今小子你說出原因,朕立即想到對策。來人!”

眾妃均奉承地咭咭嬌笑。

獨孤盛還以為自己恐懼的事終于發生了,躬身應道:“獨孤盛在!”

楊廣愕然道:“這件事卿家做不來的。來人!”

眾人你眼望我眼,都不明白無論在朝廷還是江湖均有威名的獨孤盛,為何連處死兩個人這么簡單的事都會做不來。

斐蘊和虞世基硬著頭皮同聲應道:“圣上賜示!”

楊廣欣然道:“立即派人在此處及周圍征集所有已寡之婦,待字而未嫁之女,又或尼姑女道士,適數配與朕的軍士,以安定軍心。”

寇仲和徐子陵登時色變,這回豈非會害死很多人?豈知斐蘊和虞世基立即叫絕叫好,大贊圣智高明。哄得楊廣拈須微笑,圣懷大慰。

徐子陵忍不住叫道:“圣上!”

楊廣冷哼道:“夠了!今天朕已花了太多時間處理國事,給朕全退下去。”

門官大叫道:“退廷!”

虞世基叫了聲謝天謝地,和斐蘊一人一個硬扯著寇徐兩人溜出宮來。

離開望江臺,寇仲掙開虞世基道:“我們的事還未說,怎可以走呢?”

斐蘊抹了額頭的冷汗,怒道:“差點給你這胡亂說話的奴才害死,哼!”

寇仲雙目一寒道:“你喚我作什么?”

斐蘊勃然大怒,卻給虞世基截著道:“大家是自己人,何必為已成過去的事爭執?”轉向寇仲道:“你的頭顱仍在頸上,應該酬神作福,還要再多嘴逞強嗎?現在本官先安排你們用膳休息,揀幾個既標致又善解人意的宮娥來侍候你們。一有機會,我們再安排你兩位去見圣上。”

徐子陵對兩大奸臣實是深惡痛絕,沉聲道:“只憑那本賬簿和兩位三寸不爛之舌,足可害死宇文化及,我們兩個留此尚有何作用,我們決定要走了。”

斐蘊仍怒視寇仲,一副想吃人的樣子,只要看他的大肚腩,確有可吃下小半個寇仲的能耐。

虞世基隔在斐蘊和寇徐兩人之間,做好做歹道:“只是一點小誤會,兩位小兄弟千萬別意氣用事。”

寇仲冷冷望了斐蘊一眼,平靜地道:“小陵說得對,我們要走了!若硬要我兩兄弟留下,那就連我都不知道下次見圣上時會說些什么話。”

斐蘊冷笑道:“竟來威脅我們。”

虞世基狠狠瞪了斐蘊一眼,同時打個眼色,表示要他稍安毋躁,遲點再對付兩人。換上笑臉,說道:“兩位小兄弟有所不知了,賬簿雖奉予圣上,但他何時翻閱,卻是圣上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徐子陵愕然道:“虞大人沒告訴圣上嗎?”

虞世基道:“當然說了,但圣上卻像是沒聽到,忙著與蕭妃親嘴狎玩,只命我們放下來,讓他有閑時再看,所以我們仍要仰仗兩位。聽玉山說,宇文化及是你們的大仇人,大家同仇敵愾,不要再為這等小事介懷嘛!”

寇仲詢問徐子陵道:“你怎說就怎么辦吧!”

徐子陵心知肚明除非翻臉動手,否則絕離不開這可怕的地方。若只是他兩個人,還可來個強闖碰碰運氣,但因要顧慮素素的安全,惟有忍下這口氣。勉強道:“好吧!不過我們只想好好休息,不用宮女來侍候。”

虞世基吁出一口氣道:“完全沒有問題,一切如你們所求。”

寇仲躺在靠窗的長臥椅上,細聽長江傳來的水流聲,悠然神往道:“做皇帝的真懂享受。”

坐在一旁的徐子陵正憑窗觀看殘冬的星空,失聲道:“見到楊廣這樣子,你還有興趣當皇帝嗎?”

寇仲跳了起來,來到徐子陵旁,半跪地上,與他同賞宅外的夜空,說道:“趁此宮內長夜,可否讓我寇仲表露點心聲。”

徐子陵戒備地說道:“不準說謊!”

寇仲愕然道:“我以前說過謊嗎?”

徐子陵嘆道:“這至少是第二句謊話。第一句是我仲少只摸了美人兒師傅的纖纖玉手。”

寇仲老臉一紅道:“你不是去問過那婆娘,老子摸了她什么地方這種尷尬的問題吧?”

徐子陵一步不讓地冷笑道:“終承認曾撒謊了?”

寇仲沒好氣道:“這些男歡女愛的事,我自然不能把細節巨細靡遺的全告訴你。”

徐子陵淡淡說道:“好像從沒聽過仲少說過喜歡她呢?”

寇仲苦笑道:“算我怕了你!好!我是有點不老實,我從來就不是老實人,你陵少該比任何人清楚。”

徐子陵明白寇仲知自己看穿他的用心,暗忖這已足夠。回到原先的話題道:“你有什么心聲須向我發表。”

寇仲捧腹笑著站起來,坐到椅子扶手處,手按徐子陵肩頭,虎目神光閃爍,凝視窗外園林上的星空,正容道:“話雖是那么說,但我卻不是真的想做皇帝,而是想加入爭霸天下這難得的游戲里。這是沒有規則的游戲,在這年頭仁義道德只是用口來說的,而不是用于實際的行動上。誰的勢力夠強,誰的拳頭夠硬,誰就可以稱王。”

徐子陵默然片晌,緩緩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自少你便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你需要的是刺激和挑戰;你需要別人尊重你,討好你。你從不怕任何人……”

寇仲截斷他道:“錯了!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怕你。若你變成我的敵人,我會睡不安寢。”

徐子陵淡然道:“那時你會否不擇手段把我除去呢?”

寇仲笑得差點噴飯,喘著氣道:“首先是你絕不會變成我的敵人,最多是不理睬我罷了!我寇仲就算能對任何人無情,卻難對你狠心。好兄弟,不要胡思亂想了,想想怎樣脫身去找素姐吧!看那死胖子的神情,我們見完楊廣后,步出殿門時保證每邊各殺出幾百名刀斧手,將我兩個糊涂蟲搗成肉醬。”

徐子陵向他打個眼色,伸伸懶腰打個呵欠道:“我倦死了,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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