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劍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趙鋮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退出了屋外,尹劍則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鐵窗內的韓灝一言不發地看著尹劍,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韓隊……”尹劍躊躇著,不知該從哪里說起。
韓灝“哧”地冷笑了一聲:“還叫我韓隊干什么?你現在應該叫我犯罪嫌疑人韓灝!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在氣勢上輸給對方,你的審訊就輸了一半!”
“韓……韓隊……”尹劍努力了片刻,仍然無法改口。他索性徹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懇求的語氣說道,“你就別為難我們了,是什么情況就照實說吧!”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韓灝愣住了,后者怔了半晌之后,這才反問:“你怎么才來?”
“局里有些安排。”尹劍略一猶豫,還是把實話說了出來,“是人事調動方面的事情……羅飛會成為市刑警隊的代理大隊長。”
韓灝只覺得心口一陣氣血翻涌,抑郁難當。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對比。短短一兩天之前,這個羅飛還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現在雙方的處境卻完全調了個。驟然得到這樣的消息,實在是令人難以承受。
良久之后韓灝才緩過勁來,苦笑著問道:“他什么時候上任?”
“調令已經發下去了,應該明天就會正式上任。”
“好啊。”韓灝閉起眼睛輕嘆一聲,“正好可以趕上對我的審訊,這下他可有機會出一口惡氣了。”
尹劍顯然不認為羅飛會如韓灝般睚眥必報,不過他還是勸解道:“韓隊,你就別拖到他來了。有什么情況就跟我們說了吧,大家畢竟都是你的弟兄,怎么也不能給你難堪……”
尹劍語氣誠懇,韓灝也不免有些動容。不過沉默片刻之后,他還是搖了搖頭:“今天說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這樣的氣氛下,尹劍也樂于給自己先找個臺階。他看看身邊的兩個干警,“你們先把韓隊長帶下去休息吧。”
“這個……”一個小干警似乎有些糊涂,渾渾然問了句,“怎么帶?”
尹劍咬了咬嘴唇,把一副手銬重重地扔在桌子上:“什么怎么帶?按制度來。”
“是!”小干警干脆地答應了一聲。不過當他撿起手銬來到韓灝面前的時候卻又變成了畏畏縮縮的樣子,“韓隊長,我……”
韓灝倒也不至于為難對方,他主動把雙手伸出來:“銬吧。”
小干警一邊給韓灝戴上手銬,一邊說道:“你身上的東西……還得清一下。”
韓灝抬起胳膊,讓小干警從他口袋里把鑰匙、證件、錢包、手機等物件全都清了出來。當這一切完成之后,小干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韓灝的脖子上。
那里戴著一個金屬質地的掛墜,按照規定,這也是必須取下來的。
韓灝明白對方的意思,便淡淡地說了句:“這里面是我兒子的照片。”
小干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劍。
尹劍略一猶豫:“你把那個墜子檢查一下吧。”
墜子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問題,那其實是一個可以翻蓋的銅制鏡框,將翻蓋打開之后,有機玻璃的扣面下的確壓著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露著胖乎乎的笑臉,惹人喜愛。
這樣的墜子唯一的安全隱患是可能會被用于吞咽自殺,但尹劍相信韓灝決不會這么做,所以他最終允許韓灝將墜子佩戴在身上。
韓灝的心血沸騰了一下,不過這個變化絲毫沒有在他的臉上顯現出來。
他早已猜到干警絕不會把扣面拆下,再揭開那張照片。所以沒人會發現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鐵絲。
對于一個身懷絕技的前刑警隊長來說,這一小段不起眼的鐵絲卻能承載住太多的期望……
晚九點零三分。
每次任務之后,他都要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最近他愛上了淮揚菜。
綠陽春餐廳,全市最好的淮揚菜餐館。這里裝修高檔,環境優雅,往來的賓客多是些舉止得體的社會上流人士。
當他來到這里的時候,他的穿著打扮像極了一個年輕的時尚白領。他總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張小桌。這是一個能觀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么場合,找到并占據這樣一個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他知道這樣的餐廳一定會有監控系統,所以他戴上了一頂新款的棒球帽。帽檐也壓得很低——他可不愿把自己的影像留在任何地方。
四周的燈光柔和舒適,桌上的餐具古樸典雅,兩側墻面的壁紙上繪著淡雅的青竹……這樣的環境讓他感到非常滿意。
在這里他的心可以安靜下來。
當然,更加令他滿意的還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獅子頭,肉質細嫩,湯汁鮮而不膩;一盤燙干絲,刀功精湛,口感爽滑;還有魚。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樣,淮揚菜里也不能缺了河鮮。現在正是鱖魚肥美的季節,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紅燒鱖魚。扁嘴闊身的鱖魚靜臥在濃稠的芡湯中,周圍則點綴著一圈碧綠鮮嫩的菜心,整盤菜散發出一種蠱人心魄的香氣。
他夾起一棵菜心送入口中,然后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一只高腳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閃著暗紅的光澤,顯然是上好的佳釀。不過他并沒有急著飲酒,而是慢慢地咀嚼著那棵菜心,隨著每一下咀嚼,鱖魚的鮮香便從菜心的纖維中彌散開來,在齒頰之間悠然綿轉。等這一口香味漸漸散去之后,他才把舉了良久的高腳杯湊到唇邊,輕輕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會降低自己的思維能力,同時還會放縱本可以壓抑住的情緒,這個道理老師早就教導過他,而且他也切身體驗過其中的危害。
所以他從不多飲。
還好此刻能用以佐肴的并不只有美酒,還有一樣美好的東西他是可以盡情享用的。
音樂。
美妙的音樂來自餐廳中央。那里有一個兩丈方圓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處的平臺被設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區。
水面可以反射聲波,這樣表演區中傳出的音樂便會更加清晰悅耳。經營者將中國古典園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鑒到了自己的餐廳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見一斑。
表演是多維的,有時候是鋼琴獨奏,有時候是女聲獨唱,也有的時候是精致的水鄉舞蹈……不過這些都不是他的喜愛,他每次來到這里,便是要等待晚上九點鐘開始的小提琴獨奏。
琴聲悠揚空靈,最適于洗去人們心頭的俗世塵埃。
演奏者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面容清秀,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散在肩頭,純白色的緊身袖衫毫不吝嗇地勾勒出她的玲瓏身段,配著一襲翠綠的長裙,整個人就像是盛開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潔白蓮花。
在演奏的時候她總是閉著眼睛,也許這樣能夠讓她更加專注地發揮出自己全部的音樂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喜歡聽她的音樂。反正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音樂似乎在引導著他,要帶著他走向一個早已遠去的美好世界。
當一曲快要終了的時候,他把服務生叫到面前。
“給那個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記在我的賬上。”他低著頭說道,帽檐完全遮住了他的面龐。
給自己欣賞的表演者鮮花,這是綠陽春餐廳里的一個傳統。花的價格很貴,但餐廳會把其中一半費用轉到表演者的當場酬勞里。事實上這是客人對演員一種最為實際的鼓勵和贊許。
“好的。”服務生謙卑地彎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嗎?”
他搖搖頭:“你也不需要告訴她是誰送的。”
“我明白了。”服務生鞠躬離去。而當女孩結束這一曲的演奏之后,那一束百合也如約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發著清香。她向著聽眾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謝意,同時她睜開了眼睛,像是要在人叢中尋找到那個給她送花的人。
他從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找到,不過這次他卻端坐不動,坦然迎接著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對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麗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卻如此蒼白無神。
她是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
羅飛于第一時間來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長辦公室,在這里他見到了那個一手將他調入省城刑警隊的宋局長。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他個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發福,腦門頂上的頭發也脫落了不少,露出锃亮的頭殼來。不過這些都不妨礙他獨有的那份威嚴儀態,這是一種內在的氣質,決不會隨著時光的變遷而衰退半分。
羅飛已經換上了刑警隊長的服飾,他面對著自己的上級領導敬了一個莊重有力的警禮:“刑警隊長羅飛向您報到!”
“羅飛……”宋局長那渾厚的男聲沉吟了許久,最后卻只說出了短短的一句,“這么多年委屈你了。”
羅飛的鼻子驀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過他很快把這些情緒都壓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臉上,堅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掃而過的痛苦。
“如果沒有當年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屬下了。”宋局長看著羅飛一聲輕嘆,“你知道嗎,那時所有的警隊都緊盯著省警校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兩個學員,一個是你,一個是袁志邦。”
羅飛迎著宋局長的目光,然后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復道:“現在也還不晚。”
宋局長現出一絲微笑,對這樣的屬下,他還需要說什么多余的話嗎?
“去吧,去抓住他!”這就是他對本次會面最后的總結陳詞。
十五分鐘之后,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再次齊聚在一起,他們正在觀看投影儀上播放的一個視頻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攜式DV所拍攝,畫面較為模糊,再加上拍攝者本身的水平實在業余,經常出現的抖動和毫無規律的鏡頭切換都給觀看者帶來了不少困擾。
好在這些并沒有影響到視頻內容的體現。
總長4分55秒的視頻,是從一句臟話開始的。
“這他媽的就是地理課。”一名戴著黃耳環的高中男生對著DV鏡頭說道。隨后鏡頭被拉開,出現了一間教室的背景。在教師最前方的講臺部位,一名頭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師正在給二十余名學生授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