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點零三分,省理工大學環境學院。
近年來國內的高等教育事業發展迅猛,國家增大資金投入,各校的招生人數也節節攀升。作為全省數一數二的高校,理工大學自然也不甘人后:一番資源整合,將周圍的幾所高校都合并了進來,規模一下子增大了好幾倍,儼然有成為國內一流高校的趨勢。
環境學院是理工大學的一個優勢專業學院,其地位從學院大樓所處的地理位置便可見一斑。大樓位于學校正門內側,屬于學校的“臉面工程”,不僅外觀上豪華氣派,在功能設計上也有許多獨到之處:樓體成C字形,開口朝南,環抱著一個綠色生態中庭。中庭內繁茂的綠色植物不僅能給南向的房間遮陽,而且能起到過濾塵埃和凈化空氣的作用。為了使建筑物室內能夠最大限度地接受光照并且增大中庭花園的空間,大樓的樓層采取層層退臺的方式,而每一樓層的南向外墻面上都裝滿了太陽能接收光板,據說這些光板轉化出的電能除了供樓內使用之外,還可以向外輸送到城市電網中。
羅飛和慕劍云在門衛處登記入訪之后,雙雙步入了環境大樓內。這里氣氛靜謐,彌漫著濃濃的學知氣息。在這樣的環境下,素來行動迅捷的羅飛也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生怕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丁震的獨立辦公室就在八樓的電梯口。辦公室外的門牌標明了主人的副院長身份。門是虛掩著的,羅飛上前輕輕地敲了兩下,然后靜待屋內人的回應。
“請進。”回應者聲音甜美,卻是一名女子。
羅飛推開門,和慕劍云一同走進屋內。原來屋內又分為內外兩個套間,剛才回話的女子正坐在外間的辦公桌前,手里拿著一疊文件資料,似乎正在忙碌著什么。見到推門而入的是兩個陌生人,她臉上略現出些詫異的神色,同時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問道:“請問你們找誰?”
“我們是公安局的。”羅飛遞過證件,“有一起案子,想要找丁教授了解些情況。”
女子接過證件端詳著,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刑警隊長”的名頭讓她有些惶然。
羅飛笑了笑:“你不要誤會。案子本身和丁教授沒有關系,我們只是需要他提供些信息。”
女子釋然地松了口氣,她把證件還給羅飛,說:“丁教授正在開會呢。你們得稍等一下。”然后她又微笑著自我介紹:“我是他的秘書,我叫吳瓊。”
“大概要等多長時間呢?”慕劍云在羅飛身后問道。
“這個就不好說了。”吳瓊聳聳肩表示歉意,“丁教授工作很忙,平時會客都是需要預約的。不過你們這個是特殊情況,我想他應該會抽出午飯的時間來接待你們。”
“那豈不是太打攪了?”聽說要耽誤別人吃午飯的時間,羅飛覺得有點不妥。
“沒關系的。他一般都是叫快餐到辦公室吃,所以你們可以邊吃邊聊——只要你們不介意就好。”
羅飛點點頭:“那好吧。”
“你們到里屋坐一下。”吳瓊熱情地招呼著,把羅慕二人引到了內屋。等客人在沙發上坐定后,她又倒上了兩杯茶水,然后才轉身離去。
“有這樣的一個秘書真是不錯呢。”等吳瓊的身影消失之后,羅飛忍不住輕輕地贊了一句。
“男人的通病。”慕劍云冷冷地看了羅飛一眼,“一見到漂亮女人就心猿意馬。”
“我只是在表揚她的工作態度。”羅飛給自己辯解道。不過他的辯解有些無力,因為他剛才的贊美中的確包含著對吳瓊容貌的欣賞。那的確稱得上是個“漂亮”的女人,羅飛甚至在暗暗拿她和慕劍云做起了比較。
慕劍云容貌秀麗,同時又透出一股颯爽的英姿。而吳瓊則勝在長相甜美,身材妖嬈,也許這樣的女人更容易勾起男人覬覦的心理。
“秘書,還不就是那么回事?”慕劍云撇撇嘴,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忿地說道,“哎,我總跟在你后面轉來轉去的,別人不會把我也當成你的秘書吧?”
羅飛笑了笑說:“那怎么可能?你的氣質在那里擺著。”他的語氣平淡得很,也沒有講過多恭維的話語。不過這樣反而顯得態度更加真實。慕劍云的眼角瞇了瞇,芳心頗悅。
羅飛則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凝起神開始打量屋內的陳設。辦公室雖然寬敞,但擺設不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沿墻而列的一排書柜,所有的柜隔都排滿了各種圖書和文檔資料,顯露出主人的勤奮與博學。
慕劍云則對這樣的觀察不感興趣。她端起水杯慢慢地啜起來,與其說是品茶,其實消磨時間的意味倒更大一些。
好在他們并沒有等待太久。大約半個小時之后,外屋的門被人推開了。隨著一連串快速且有力的腳步聲,誰都聽得出是一名男子進入了屋內。
“丁教授,您回來了。”吳瓊柔美的聲音緊跟著響了起來,“有客人正在里屋等您。”
“客人?”男子有些不悅,他用責備的口吻說道,“我今天并沒有安排會客的時間。”
“他們是刑警隊的。”吳瓊解釋著。
“嗯。”那男子沉默了,似乎在思考著什么。片刻之后他的腳步聲向著內屋的方向而來。
羅飛和慕劍云連忙站起身,擺好禮節準備迎接這里的主人。
屋門被干凈利落地推開。一名男子走進屋內,他向前邁了一步后停下,然后板起臉開始打量不遠處的那兩名不速之客。此人自然就是環境工程學院的副院長丁震教授了。他身著正裝,發型整齊,衣冠潔凈,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給人一種充滿活力之感。
“丁教授,你好。”羅飛迎上一步,主動伸出右手示意。
丁震卻沒有立刻回應,他站在原地問道:“你們是刑警隊的?”
“這是刑警隊新上任的隊長,羅飛。”慕劍云也走了上來,然后她又自我介紹,“我是省警校的講師,慕劍云。”
丁震“嗯”了一聲,他的目光停留在羅飛身上,看起來他對于刑警隊長的興趣要高于警校的講師。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和羅飛握了握,說了聲:“你好。”不過這句問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從中感受不到任何歡迎的熱情。
“你好。”羅飛誠摯地表達著歉意,“不好意思,我們不請自來,多有打攪了。”
丁震擺擺手,說了句:“坐吧。”他自己也走到辦公桌后,坐在了那張寬大的靠椅上。然后他問道:“你們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飯?”
真是一個獨特的開場白,羅飛笑著回答:“不用了。謝謝。”
“人的一生非常短暫,所以我們應該應用統籌學原理來管理我們的時間。比如吃飯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同時做一些其他的事情——聽聽新聞,或者是計劃外的交談等等。”不知是否是出于職業的習慣,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教誨口吻,最后他又問了一遍,“你們不想趁著這個時間把午飯解決嗎?”
對方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事實上,羅飛也常常一邊吃飯一邊思考案情。不過他實在想不出現在和對方一起吃飯會是一種怎樣別扭的場景,猶豫了片刻之后,他給出了一個有些笨拙的回答:“不了……我們還不餓。”
丁震不再多費口舌,他拿起桌上的電話說了句:“叫一份快餐送進來。”很顯然,這部電話可以直通給外屋的秘書吳瓊。
時間對他來說似乎格外寶貴,剛剛放下電話,他便又看向羅飛,不作任何寒暄、忙不迭地問道:“你們是不是要找我的父親?”
羅飛一愣,然后他轉頭和慕劍云對視了一眼。他們來之前并沒有和丁震打過招呼,可對方為何能如此準確地說出他們的來意呢?
丁震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已猜到他們會想些什么。于是他“嘿”了一聲,略帶著揶揄的口吻說道:“你們刑警隊來找我,不會有其他的事情。你們肯定是想通過我找到我的父親丁科,因為你們又遇到了破不了的棘手案子,所以想得到我父親的幫助。”
話聽起來刺耳,但羅飛也無法否認對方的猜測。他點點頭道:“確實是這樣。我聽說你父親已經厭倦了刑偵生活——但這次案情重大,希望你能幫我們找到他。”
“案情重大……”丁震冷冷一笑,“在你們刑警眼中,只要是案情就沒有不重大的。我很清楚這一點。一旦有了案情,其他事情你們都可以不顧。哪怕是家庭、親人,在你們眼里都不如案情重要。”
羅飛愣了一下,尷尬地笑道:“看來丁教授對我們這個職業頗有成見?”
丁震漠然看了羅飛片刻,忽然問道:“你成家了嗎?”
羅飛搖搖頭。
“那就好。與其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還不如就單身過一輩子呢。”
羅飛未置可否,一旁的慕劍云倒聽不下去了。她皺著眉頭說道:“丁教授,你是否一直對自己的父親非常不滿?你認為他沒有履行好在家庭中的角色?”
這次輪到丁震愣住了,因為慕劍云的話語正中靶心。他瞇起眼睛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女子,有些重新審視對方的意味。慕劍云亦毫不示弱地回視著他,辦公室內的氣氛一時間顯得頗為緊張。
恰在這時,敲門聲輕輕地響了起來。
丁震略穩了穩情緒,他借機移開視線焦點,同時低聲說了句:“進來。”
屋門被推開,吳瓊款款而入。她把一個便餐盒送到丁震面前:“丁教授,您的午飯到了。”
丁震點點頭以示謝意,然后道:“你先出去吧。”
吳瓊走出兩步,她似乎感覺到氣氛的異常,于是一邊走一邊轉頭看向羅飛和慕劍云,在與對方的視線相交之后,她燦爛地一笑,柔聲說了句:“你們慢慢聊。”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如暖風一樣輕吹在羅慕二人的心頭,讓人通體舒暢。連慕劍云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在心中暗暗贊嘆:這女人能有這樣的親和力,的確稱得上是個好秘書了。
丁震拆開了那個便餐盒,開始享用他的午餐。他吃飯的速度很快,大口地吞咽著,似乎這個過程對他來說也只是一項需例行完成的工作一般。吃了三五口之后,他重新抬起頭,看著羅飛問道:“這次是什么案子?”
或許是自忖先前的對話確有無禮,或許是被慕劍云的反擊挫去了銳氣,亦或許是吳瓊的出現緩和了他的心態,丁震此刻的語氣平和了許多。
“是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了。”羅飛回答說,“當年就是你父親負責的——其實那案子早就結了,我們找你父親,只是想了解一下案情的細節。”
因為聽說丁科隱匿的原因就是為了躲避破案的俗事,所以羅飛特別強調這是一起已經偵結的案件,并不會給對方增添很多麻煩。
可丁震卻反而皺起了眉頭,他停下吃飯的動作,沉吟著問道:“十八年前的……是不是那起劫持人質的案子?”
“你知道那起案子?”羅飛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興奮:如果丁震了解此案細節,那即使找不到丁科,或許也能完成此行的目的呢。
“那是一起不圓滿的案件。”丁震輕輕地“嘿”了一聲,不知道在笑什么。
“不圓滿?什么意思?”羅飛雖然不太明白對方的話意,但他對這樣的交談內容已經越來越感興趣了。
“我父親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他當了二十年警察,經手的案件保持著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可是唯有這一起案件,對他來說是不圓滿的。”丁震嘴角的笑意更甚,看起來他對自己的父親竟有些嘲諷的意味。
羅飛顧不得去分析這對父子間的復雜感情,他緊抓著追問案件的事情:“那你知道那起案子的具體細節嗎?”
丁震搖搖頭:“不知道,我對他的案子從來不感興趣。”說完之后,他又埋頭大吃了幾口快餐。
羅飛失望卻又不甘心:“那你為什么說案子是‘不圓滿’的?”
丁震把嘴里的食物咽進肚子,然后怡然自得地反問羅飛:“如果案子很圓滿,你們為什么還要來問案子的事情?”
羅飛被問得一愣,隨即露出無奈的苦笑。難道就是這個原因?邏輯倒是正確的,可惜對自己來說毫無價值。
丁震卻又看著羅飛笑了笑:“不過你們警方的反應也太慢了。我可在十八年前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案子有問題了。”
那他還是知道一些事情?羅飛沒有繼續追問,只是用目光表達自己的困惑——對方顯然在故意兜圈子,自己如果還跟著他的話轉悠未免有些太傻。
丁震很清楚羅飛想要什么,所以他再次強調說:“我并不知道案件的細節——我知道這案子有問題,是因為我父親因此放棄了他的刑警生涯。”
“你父親是因為這起案件辭職的?”這樣的消息讓羅飛非常驚訝,一旁的慕劍云也頗為動容:如果此事屬實,那“一三〇”案件就真有些深不可測的感覺了。
丁震冷笑著反問:“那你們以為是因為什么?”
“官方的說法是:身體方面的原因,積勞成疾。”羅飛以“官方的說法”這幾個字起頭,顯然是對這種說法的可信度已大大起疑了。
“身體的原因能讓他放棄刑警生涯?”丁震緩緩地搖著頭,“你們太不了解我的父親了。他是一個為了破案什么都可以不顧的人。身體的原因能讓他停下?嘿嘿,除非他真的累死在案發現場。”
羅飛轉頭和慕劍云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神態都傾向于認同丁震的說法。對于他們來說,丁科只是個存在與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對其了解的確不多。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設想的:如果丁科不是一個嗜案如命的工作狂,他又怎么可能創下破案率百分之百的警界神話?這樣一個人,僅僅因為身體的原因就從巔峰狀態突然隱退,這的確不合情理。
“沒有其他原因能讓他放棄破案的。”卻聽丁震又繼續說道,“他不想再當警察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遇到了無法解決的案子,而他性格是不能接受失敗的結果的。所以他只好找借口離開刑警隊,這樣才能保全他二十年積累下來的顯赫名聲。”
說完這番話,丁震又開始自顧自地大吃起面前的快餐。他的神態就像老師在給學生上課,只顧說自己的,根本沒有興趣等待別人的質疑和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