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醫是個游醫,基本也就是個流浪漢了。|他藥都是自己采的,治病一般不要錢,最喜歡往窮人堆里鉆。他給香奴說:“我以前年輕時啊,給人治病,人家都不稀罕讓我治!后來你猜怎么著?”
香奴很捧場,“怎么著?”
小童兒提著半乞半買來的干餅鹽菜回來,聽到就插嘴道:“他留了胡子,頭發剃掉一半,再全染成白的,冒充老神仙,還編了個身世,說自己是鶴發童顏,活了一千八百歲,會算命會風水會點穴,看病只是偶爾為之……”于是鄉人就哭著喊著求他治病了,白治了那么多人,他得意壞了,到現在都記得。
黃醫不樂意了,好不容易能找到一個聽他講故事的人,黑著臉道:“去邊!做飯去!”
小童搖頭晃腦的長長嘆了口氣,去撿柴挖坑埋石頭做土灶了。不一會兒,餅在石頭上烘熱了,就著鹽菜吃光,小童拿出竹筒說,“我去取水。”
黃醫道:“一起去。”拍拍香奴,“進車里去。”
幸好還有一輛車。
黃醫心道,不然帶著這兩個活生生的寶貝走在路上還真怕人搶。
香奴爬進車里,蟠兒靠在車壁上,從車簾向外偷看。他們已經到了通州,卻沒有進城,而是一直在通州附近的村落流連。香奴和蟠兒兩人的衣服鞋襪都已經拿去換錢了,頭發也被黃醫給割了,他還拿一種草煮的汁讓他們洗頭,洗完都是一頭稻草,干枯發黃。本來還想用另一種讓他們洗澡的,洗完會變得黃黃的哦——黃醫很熱情的說,“這草沒毒,吃多了有點拉肚子,但染上顏色可不容易褪!你們試試,要是用了以后不長疙瘩不爛臉,我就多采些拿去賣給布坊了!”
香奴嚇得躲到蟠兒身后,抖得像只小鵪鶉。
蟠兒搖頭,苦笑道:“若真遇上強人,只怕我們二人的臉還能救大家一救。”
黃醫聽了搖頭嘆道,“你這孩子……到底是仁義啊還是太狠了啊?”隨時隨地都能把自己當貨物計算得銀幾兩,他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幾個人有這份心境——不是大奸就是大傻。
井旁都是洗衣的婦人,有的婦人嫌洗衣會沾濕衣服,脫得赤膊光腿,黃醫帶車躲到路邊,小童兒提著竹筒跑過去借水,不一會兒他噔噔噔抱著竹筒回來,鉆進車里對蟠兒說:“聽說樊城的蔣太守回樂城了,你要不要去找他啊?”
黃醫到如今都認為他是蔣彪的人。
想起舊主,蟠兒自己也有些消沉,他搖搖頭:“……不回。”
童兒看了眼聽到蔣彪的名字就臉白的香奴,長長嘆了口氣。
蟠兒失笑,揉了把他的頭發,想起宮中的那幾個小童。這些孩子,都在努力長大。
童兒很成熟的說:“我懂,不想回去才對呢。要我說,那種一門心思聽主人的話,要生要死都由別人做主的都是傻子。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更好?”
蟠兒沉吟片刻,柔聲道:“因為不放心主人啊。”
童兒聽不懂了,跑去找黃醫,“他說他不放心主人,這什么毛病?”
黃醫彈了下他腦門,“這叫忠啊。就比如你我吧,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這叫有情有義。”
童兒不忿:“你跟我,那跟那主仆是一回事嗎?”
黃醫笑道:“主人不會在意仆人,但仆人卻會一心牽扯主人。一旦離開了,會思念主人,會擔心主人沒了他,怎么吃飯?怎么睡覺?怎么走路?”
童兒聽完,說:“那仆人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他的主人又不會只有他一個仆人!”
黃醫微笑道:“不這樣想,他們怎么活啊?”
蟠兒在車內聽到黃醫的話,苦笑起來。
黃醫一心想勸他。
他摸了下自己的臉。
他有這樣一張臉,離了權勢,就會為人魚肉。這是他從小就懂得的道理。但他跟隨公主卻不僅僅因為這個——公主可從沒把他的臉當回事。不管公主看他多少回,他都沒從公主的眼睛里看到垂涎。
在這次離開公主之前,他還沒有這個想法,但在離開之后,當他開始擔憂自己的容貌會引來禍事時,他才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擔心過這個了。
他一定要回到公主身邊。
——因為在公主身邊他首先是一個人,而在別人那里,他只有一張臉。
就算在車里,香奴也緊緊靠著蟠兒,躲在他身后。
“他回樂城是……”他小聲說。
“為了迎回趙氏。”蟠兒道。他了解蔣彪,趙氏對他來說,是他自己親手修剪、養大的一株美麗的庭花。現在這朵花在仍美麗的時候掉在地上,比他預計的要早得多,他當然非常、非常生氣了。
他不會為趙氏的死傷心,他只是為有人敢害趙氏而憤怒。這是對他的冒犯。
香奴隱隱期待的問:“家里會和他打起來嗎?”
蟠兒搖頭,“不會的。”蔣彪不是傻子,何必沖回蔣家找晦氣?
蔣彪帶著從人,帶著給王后和茉娘的“嫁妝”招搖過市,進了樂城后,直接去了蓮花臺。
龔香聽到從人的耳語后,打斷馮丙的話,對姜元說:“大王,蔣太守來了。”
馮丙沒有生氣,順從的退到人后。他這個司甫就是個跑腿的,在大王面前絕比不上可以直言的龔香和馮瑄。
馮賓已經一再的向他賠罪了。讓叔叔站在侄子下首,自尊心強點的都能氣死,不氣死,稍微有點氣節的也要托言辭官才對。但馮丙不在意,他知道這是大王的計策,如果他辭官,那蔣龍就可以坐他的位置了,以他的年齡來說,擔任司甫會讓蔣家立刻再出一個神童。
對大王來說,一個小小的神童做司甫沒有壞處;對龔家來說,一個不足十五的司甫更是好事;對蔣家來說,蔣龍這么小就當了司甫,只要不早夭,不獲罪于大王,可保蔣家五十年!
而馮瑄獨木難支,很快就被會搞下去,馮家將一蹶不振。
但馮丙咽下這難堪并非只是為了馮家,他只是舍不得半子。
宮中傳出的流言讓他一日比一日更擔心她了。
姜元眼中一亮,坐直道:“太守先回家去了嗎?”
龔香道:“不,太守進宮了,應該是來拜見大王的。”
姜姬聽到了街上的消息,蔣彪回來了,他帶了很多嫁妝進宮送給王后。這下承華宮再也不會低照明宮一頭了。
這樣才好,不然照明宮那幾個膿包要幾時才能挑開呢?由她來出手,總免不了被人查出來的一天。
日后兩宮相斗,她這個公主才能安穩度日。
有了這個好消息,她讓人采買了許多雞鴨牛羊,活的要,死的也要,不管是熏是臘是腌,能吃的都要。本來過年時這些年貨就緊俏,但她一說要,聽說街上竟有店鋪關門,直接把整店的貨物送到摘星宮。
“街上有小童唱呢,說公主吃雞鴨,灶上已無肉,鍋中空空,肚兒空空。”姜義學道。
姜姬笑了,“沒辦法啊。”她打算在走之前用吃的把摘星宮填滿,到時全都留給姜武。那些無用的衣料、玉器、銅器,留著有什么用呢?還不如金銀。而她的金銀已經花完了。雖然那些值錢的東西很值錢,但除了大商人肯以物易物以外,普通的小商人寧愿收錢。
姜溫走進來,道:“公主,喬庶來了。”
喬庶并不叫這個名字,庶只是說他是庶人。他本名叫喬銀,魯人。幼時家貧,他被一個小商販從村中拐走,小商販本來打算把他賣了換錢,不料途中生病,喬銀照顧他了一路,小商販的病好之后,就將喬銀收為養子。等小商販死時,他也沒個親生兒子,喬銀就繼承了他所有的財產,也做起了行商。
他什么都做,什么都賣。在他看來,世間無不可賣之物。
喬銀一直想做一件世人皆知的大買賣,可若是按部就班的做生意,大概到他孫子那一輩,才有可能做一個提起名字就被人知道的大商人。他不想等那么久。
“公主,這是玉蜜。”他指著一漆箱透明的、磚形、有徽記的東西說,“這些,值一塊金餅。”
姜姬讓人端上來一塊,沒靠近就聞到了糖的香味,她讓姜禮切下一角,含在嘴里:果然是冰糖。
說實話,她有些吃驚。她還以為現在沒有這種技術,目前她見過的糖都是黃糖或紅糖。
“這來自何地?”她問。
喬銀沒看到公主驚喜或驚奇,她只是驚訝了一下,然后就習以為常了。
他其實很好奇什么東西才會讓公主吃驚。莫非只有神鳥那樣的奇異之物,才會讓公主吃驚嗎?不過既然公主不吃驚,他也不必賣關子,所以他很痛快道:“此乃鄭王的仙師所制之物。”
所謂仙師,就是突然有一天跑到王宮,說要渡鄭王成仙的神人。不過鄭王舍不得鄭國幾十萬黎庶,舍不得王后與孩子,神人就答應鄭王做完這一世大王后再走,兩人約定,六十年后,鄭王不能再不舍人間富貴,必須跟他去當神仙了。
“……鄭王如今多少歲數了?”她問。
喬銀恭敬道:“五十九歲。”
很好,活到一百二就不必當大王,該去當神仙了。
神人要監督鄭王,免得他當慣了大王不想去當神仙,所以在鄭王宮附近隨便圈了幾個村子,建了個暫居之所,附近村民當然就成了神人的奴隸了。
神人平時不干別的,喝風飲露,溝通天地。一日就吃一塊餅,喝一碗水。
“我還當神人會不吃不喝呢。”姜姬天真道。
喬銀笑道:“這倒不曾聽說。”
神人偶爾也會露出一二仙家手段,但什么仙術都不肯教給鄭王,不過鄭王倒是深信不疑。
“除了這玉糖之外,還有玉釀。都是神人做的自用之物。”喬銀道。
鄭王偶然發現之后,認為是仙界之物,神仙平時吃喝的肯定都是這種東西。他向神人索求,神人就分給他一些,漸漸便流傳開來。
聽到這里,姜姬難免對喬銀另眼相看,“鄭王之物,你卻能拿到這么一箱?”
喬銀面上平靜,心里卻道可就算這樣,公主您還不是沒放在眼里?
“公主夸獎了。”
“這些值一塊金餅,算你過關。”她道,“另一塊金餅買了何物?”
喬銀道:“買得太多,無法帶來,只得留在城外了。”
姜姬心中一緊,仍笑道:“到底是什么?說不出來就當你在哄我,殺了你哦。”
冷汗立刻爬上喬銀的背脊,他偷眼看殿側護衛,見他們在聽到公主的話后,都按上了腰前的巨劍,紛紛看向他——
喬銀連忙磕頭道:“公主,奴奴萬萬不敢欺瞞公主!如若不信,請公主派人隨奴奴去城外一觀!”
吳月已經出發去魏國了,付鯉出列道:“奴愿去。”
姜姬點頭,付鯉便壓著喬銀出去了。大約半個時辰后,付鯉帶回喬銀,對她道:“公主,此人沒有說謊。城外有好幾大垛酒糟和麻籽呢!”
原來喬銀所說的極賤的食物是酒糟,這個確實可以吃。
“這怎么能吃呢?”姜姬一聽就搖頭了,她打算買的是能讓這些護衛當糧食吃的,而不是吃完哄個肚飽卻沒營養的東西,“散給樂城人吧,任人去取。”她道。M.XζéwéN.℃ōΜ
付鯉還想拉回來吃呢!他們平時哪有酒喝?酒糟還有一些酒味,吃著也不難吃啊。但公主發了話,他也不敢違抗,只好讓人去北市上喊兩聲,希望沒人聽到。
結果,此話很快傳開了。無數人涌到城外,果然看到公主所言任他們取走的酒糟!頓時整個樂城都沸騰了。數日后,這話還傳到漣水去了,竟然有人坐船來拉,不到幾日便一掃而空了。
經此一事,摘星公主之名更是傳揚開去。
喬銀不知該如何打動公主,可他又不能再等了,只好牙一咬,心一橫,再次前往摘星宮。他不再想使計謀了。
“你說有事求我?”姜姬奇道,“何事?”
喬銀跪地道:“求公主將我引見給大王。”
“你見大王何事?”
喬銀咬牙道:“……我答應了神人,替他見大王。”
姜姬一怔,心中陡然涌起狂喜!
那鄭國的神人還想再多收一個大王去當神仙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