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望海是盧陵肖氏家族中的一個年輕子弟。
他這一代人時常在聚會時調侃自己生錯了時候。因為上面的皇帝既不是雄主,也不是暴君,讓他們毫無用伍之地。而朝中之事又都被家里的老頭子們給占完了,他們這輩子就只剩下在風花雪月中打滾,闖出一個酒中將軍,胭脂大王的稱號來才不算虛度此生。
肖望海會在這里,也是因為文會上有人提議。
《魯律》現身在鳳凰臺,還被魯國丞相公然教授解讀,讓他們這些人都不太舒服。
魯國是臣屬之地,偏遠,從未出過文學大家。何況魯字又不登大雅之堂,魯律中的內容也總是跟升斗小民、賤役之流有關。
這樣的東西出現在鳳凰臺,實在太讓人看不慣了。
而且現在上面這個安樂公主就是出身魯國。往深里說,這會不會是魯王有竊國之意呢?
總之,在酒樂助興后,幾人稀里糊涂的就說定了,一定要反對此事,一定要好好教訓那些膽敢學習魯字,學習魯律的鳳凰臺人。
然后他們就在這里了。
肖望海還是有點小心思的,他與幾個友人暗中商議:“安樂公主來了以后不見外人,反倒把魯國的丞相給找來了,可見此女心胸狹窄。我們做下這種事后,一定要趁機見到她,當面斥責她!讓她明白她應該接納我們才能在鳳凰臺立足?!?br/>
友人道:“那我們可要打扮一番,免得生得不美,被安樂公主當殿拿下了?!?br/>
幾人雖然是嘻笑中商議此事,但心中也是非常不安的,不過同時也非常興奮!此舉看似兒戲,如果成了,那他們就成功出仕了!日后鳳凰臺上當有他們一席之地!
所以肖望海等人就在學府門前靜坐,不肯離開。
肖望??粗鴮W府,其實……這里并不起眼。今天找上門時他還以為找錯地方了。
這里就是一側宮中小門,進去后,里面是一片狹長的廣場,青磚鋪地,在另一頭有門進出。
這里應該是宮中馬車通過的地方。沒想到被魯國丞相封了進出的門之后,變成了學府。
另一邊則是一整排靠墻的屋子,里面擺滿典籍和紙卷、紙冊、筆墨。
他們進去時,沒想到長長的廣場上坐滿了人,大家端端正正的坐著,膝上放著紙卷,都在埋頭苦抄。
在他們周圍擺著許多木板,上面掛著巨大的紙板,寫著魯字,像是魯字釋意。
沒有人抬頭說話,也沒有嘻笑無狀,所有人都很認真,一絲不茍。
這樣的場面非常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他們在沒來之前,以為在這里學魯字的都是些行止不堪的百姓或流浪兒,要么就是商人。真正的士子是不屑到這里來的——就算他們想學魯字也會悄悄躲在家里學啊。
結果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人卻和他們想的完全不同。
這些人當然不是商人,也不是流浪兒,更不是衣衫破爛的窮人。
從他們的姿態看,全都是真正的士子。或許不是世家子弟,但至少都有家教,有教養的好人家的孩子。
為什么?
這樣的人有什么必要來學魯字?他們想出頭,完全不必學魯字,只要走世家的門路就可以啊。
肖望海幾人面面相覷。肖望海甚至回憶了一下,他不記得近來登門向父祖問好的人變少了啊,他們還是一樣恭敬,一樣尊敬肖家。
這些人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難道都是外地人?
他們躊躇了一會兒后,還是沖了進去,把那些抄寫的人都給趕起來,奪走他們手中的書和紙,沖進屋里,把屋里的典藏都搬出來,準備燒掉。
一開始他們沒有遇到反抗,直到發現他們要燒書,這些人才反抗起來,但沒有肖望海他們帶來的人多,各家都帶著壯丁幫主人做事,一番驅趕后,還是肖望海等人上前制止,不然只怕要出人命。
等火點著了,那些被趕到一旁的人有的跪地痛哭,有的抱憤離去,也有的對肖望海等人破口大罵。
肖望海心中涌出一股難言的復雜感受。
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樣。
他勉強提起精神,做出勝利的樣子來,然后他們就一些坐在這里,等著安樂公主接見。
宮中很快冒出來兩駕馬車,前后都有護衛跟隨。
肖望海立刻振奮起來!同行的人也都趕緊坐正,挺直腰背,做出勇敢之狀。
馬車來到學府前停下,車上下來兩個人。肖望海立刻認出來了,其中一人是毛昭,另一人是徐氏白哥。
靜坐的人群引起一陣騷動。如肖望海這樣從未出過頭,也沒有顯名,只在文會上招搖過的青年都不安的站了起來,避在道旁,對毛昭和白哥行禮問好。
也有一些人自持年紀或輩份,不肯起身。
毛昭和白哥并不在意。
毛昭笑瞇瞇的走過來,挨個看看他們,“好,好。哦,你是肖家的,肖家排行第幾啊?”Xιèωèи.CoM
肖望海以前見毛昭都是父兄帶領著,最多就是跟在父兄身后問一聲好,從來沒被毛司空這種位份的人親自問過話!一時有些結巴:“見過少司空,某在家中排行第六。”
毛昭:“啊,我想起來了,你是少征的兒子。”
肖望海躬身道:“正是家父?!?br/>
毛昭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肖少征這是覺得自己來太丟臉,就讓兒子過來鬧一鬧,有好處他在家里接著,沒好處也最多害兒子被人打一頓屁股是嗎?”
肖望海渾身冒起冷汗來。明明父親跟他說的時候十分鄭重,他像要上陣的將軍一樣緊張,好幾晚睡不著覺,怎么在毛司空的嘴里……聽起來很兒戲?
但他不能直言毛昭說得不對,他爹來都未必敢反駁毛司空。毛司空雖然跟他爹算是同輩,但他早早的就被徐公青眼,他爹到現在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四個兒子——他爹自己說的!
白哥在另一邊也發現了一個稀奇的人,他特意走到人群中,把一個埋頭背身裝模作樣的人從人群中揪出來,“黃沼?你怎么在這里?你家里知道你來嗎?”
黃沼是個胖子,穿一件姜黃的衣服,遠看很像公主那里做的圓餅,公主老叫它饅頭。白哥在公主那里吃慣了這種食物,看到黃沼就笑了,道:“我給你起一個號,叫饅頭?!?br/>
黃沼是黃老的玄孫,勉強算是直系,畢竟黃老還活著。他跟白哥以前也常一起在文會上遇見,兩人年紀相近,但白哥的輩份比他大,白哥跟他爺爺是一輩,見了他就愛叫他“孫子”。特別是兩人吵架的時候。
黃沼見避無可避,只好起身,連揖帶拱的把白哥拉到一旁,小聲道:“白爺爺,我是悄悄來的?!?br/>
白哥搖頭:“你家里要是知道了,孫子,你的屁股只怕要打爛了?!?br/>
黃沼不以為然,仰首道:“我們這也是為了正事!”他嚴肅地小聲說,“我還以為都是些窮人在學這魯字呢,剛才我們一來,看到的可都是該讀正經書的人!你說,這樣下去能行嗎?”
白哥拍拍他的肩,“孫子,爺爺教你一句,一會兒進去了,絕不要開口說話,就當自己是啞巴?!?br/>
黃沼答應得痛快極了:“我肯定不出頭啊。”他嘿嘿笑道,“我來了這一回,以后誰都不能把我這件功勞抹去!我以后也是有話可說的人了!”他可以把這件事吹到進棺材!省得每回參加文會,要文章沒文章,要文才沒文才,要長相沒長相,要錢沒錢……他真的很想在文會上出出風頭啊……
白哥:“……行,肯定不給你抹了,誰給你抹了,我再給你記上。”
毛昭和白哥分路行事。
白哥在這里“請”這些先鋒兵,二傻子,各家中的年輕人先進去,毛昭去各家把家里的能說話管事的也給請進來一個。
這邊,毛昭站在那里認了一圈,心中稍定。今天來這里做這件事的大多數都是比較靈活的,都不是腦筋太死板的,屬于不管他們,他們蹦一蹦,一巴掌呼過去就都乖乖聽話的典型。
以前徐公沒少呼他們巴掌,但呼完還都再給兩顆糖哄哄。徐公說這種人用來填位子最好用了。
就是不知道公主要不要他們填位子……
如果不填位子,那這些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想起魯國的世家,好像都是一**被公主給除了,他們的死既可以震攝眾人,還可以騰出空位好讓公主改制,而倒下的世家釋放出的人、地、才也可以讓公主隨便吃個飽,撿適用的用一用。
徐公就是因為看到公主如此手段才斷定她是一個當皇帝的材料。
徐公說把人給殺了這誰都會,殺了以后還能再建設起來的,才是人才。
毛昭不忍再看,把人交給白哥后,登車而去。
鳳凰臺上已經許久沒舉辦過宴會了。
王姻和姜儉這兩個參加過朝陽公主宴會的人被叫來參謀一二。
姜姬虛心學習,朝陽公主開宴會跟她肯定是不太一樣的。她一般都交給兒或龔香挑大梁,她在一旁屬于背景或道具。
王姻說:“如果是朝陽公主的宴會,宴上諸人都要以她為主。”
姜儉點頭,“朝陽公主的宴會上也會有人當殿做詩唱歌,不過都是吹捧她的文章。”
姜姬說:“那還是按我的來吧……”
她想辦成文會的方式,就像以前在徐家搞的那樣,她還是只負責當道具與背景,主持人交給別人。
就是人選……
姜姬問王姻:“白哥如何?”
王姻不太確定,他舉薦姜儉,比起他,姜儉在鳳凰臺上的時間更長,認識他的人更多。
姜儉搖頭:“我不行?!比绻俏臅剑蔷托枰幸粋€壓得住陣的人,連龔相都不行,他是魯人,一會兒進來的全是鳳凰臺的人,肯定不會聽他一個魯人的。
姜姬想了想,還是決定簡單粗暴一點,她叫來龔香:“一會兒就都交給叔叔了,另有徐氏白哥從旁協助叔叔,有不認識的人,讓他告訴叔叔?!?br/>
龔香點頭:“公主放心就是?!狈凑詈蠖紩P在這里,不過是一開始還是要脈脈溫情,上點溫柔手段。
姜姬嘆氣:“要是徐公在就好了……”
人到用時方恨少。
龔香警覺道:“不曾與徐公相識,真乃憾事。不過若是徐公在此,公主此計只怕未必能成?!?br/>
姜姬想了想,搖頭說:“那也不會。徐公在的話……應該也不會阻止我。”
只是把人關起來磨他們交糧而已,又不要命,徐公說不定還會給她出主意誰家糧多,誰更好說話呢。
正說著,侍人來報:“白哥帶著人回來了?!?br/>
姜姬問:“奏樂了嗎?”
侍人笑著點頭,問:“公主何不梳妝?”反正要去做戲,就做得好看一點嘛,做了那么多漂亮衣服,難道只能送給云青蘭哄人玩嗎?
姜姬一怔,龔香和王姻也齊聲請姜姬入內梳妝。侍人們笑著上前把她扶起,送入內殿。
姜姬只得道:“叔叔先去吧,逗他們多說話,如果罵得厲害了,叔叔先忍一忍,時間長著呢。”她預計至少要關這些人幾個月才能把他們手中的存糧給磨光,來日方長嘛。
龔香笑道:“公主放心,曲曲小事,何足掛懷?”
另一邊,肖望海第一次踏進鳳凰臺,沒有想像中的美麗宮婢,來往倒全是高大健壯的侍人和持刀持劍的士兵。
“不是說安樂公主征了很多宮女嗎?為何不見?”
“那人刀上有血!”
“噓!他看過來了!”
一群人縮頭縮腦的跟在白哥身后拾階而上,在侍人恭敬的引領下走進空曠明亮的大殿。
肖望海的眼睛都要不夠用了,他四下張望,與身邊的友人激動的議論著。
“這就是朝陽公主的宴會之所?”
“為何不見多些擺設?”
“云賊走后,哪里還有東西剩下?哼!”
眾人緩緩坐下,熟悉的坐在一起,不熟的就離得遠些。
只是他們坐下后才覺得這里真的很大啊。
難道客人不止是他們嗎?
肖望海后知后覺的想起毛昭沒跟他們一起進來。
少司空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