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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4 章 江南

    河谷。
    昌黎拖著一只滑車,車上坐著他最小的妹妹,只是打扮成弟弟的樣子。
    最近村里偷女孩子的越來越多,很多人家哪怕有女孩子,平時也都打扮成男孩。
    官府也再三告誡各家,不要把自己家有幾個女孩的事說出去,然后加緊搜查人販子。
    因為這件事,最近河谷甚至嚴查商人。不管大小,不管是哪里來的商人,哪怕是魯商,遇上巡邏隊后都會被搜查,發現隊伍中有年輕的少年人,不論男女,一律帶進城中,脫衣查驗。
    因為商人販奴,反倒會將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
    滑板車是一塊木板,板下做了兩道棱,打磨光滑,前端翹起,這種滑板車在平坦的草地上行走起來還是很快的,這就省了兩只輪子的錢了。
    這時,前面突然有幾個人慌慌張張的往這里跑,昌黎見狀立刻回身抱起妹妹往一旁跑去。
    但那幾個人見到他,還是向他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公子!小公子!稍等一步!小公子!我等只是想問路!小公子!讓我等去你家歇歇腳吧!”
    昌黎充耳不聞,悶頭只是跑。
    趴在他背上的妹妹突然說:“哥哥,他們被人抓了!”
    昌黎這才停下回頭,見那幾個都被飛網網住了。
    跟著,一群軍士跑過來,將這些人全都縛起。見到昌黎,就叫住他問話。
    昌黎能背出身份牌,還有自家村莊的詩歌,軍士才放過他。見他懷中小兒,問:“這是何人?”
    昌黎抱緊妹妹:“是我……是我妹妹。”
    昌黎的妹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軍士不管怎么問,都只會搖頭不說話。
    軍士道:“既然這樣,阿石,你帶這兩人回他們村子里去,看到底是不是這家的孩子,還是偷來的。”
    昌黎被送回了村,村長替他證實這確實是他的親妹妹,軍士才放過他。
    軍士走后,昌黎才問村長:“他們是在抓人販子嗎?”
    村長笑道:“這一片已經查了快兩個月了,抓了好幾拔,這應該是又抓了一拔。”然后又恨道,“必是有內賊!”
    這個昌黎也聽說了。因為各村大多都是各地流民集結成村,成員復雜,所以商人販人,各村就有奸-人在村里打聽哪家有女孩子,然后將女孩子騙出村,交給商人,則商人帶走。
    商人以前過城有特權,哪怕被父母找上來,商人也多數是不認的。
    現在突然變了。
    據說是陛下聽聞有父母失女,日夜痛哭,陛下感同身受之后,令儲君開始嚴查此事。
    許多商人都被抓走,抄家砍頭。連他們的贖罪錢也不管用了。
    又過了幾日,一行人被綁到村口受刑。
    村民們圍成一圈觀看,發現這些人竟然就是村里的人!于是群情激奮!
    村民們都猜得出來,這些人肯定就是偷走村中女孩子的內賊!
    官吏宣讀完罪狀后,將罪人交給村人處罰。
    村人一擁而上,拳腳相加,竟將這些罪人活生生打死了!
    其余的村落也多是如此,有一村將罪人綁在木柱上活活燒死。
    各村抓盡內賊之后,果然丟女孩的事變少了。
    又是一年春天,三寶公主竟主持了河谷的春日祭!
    百姓們才知道,原來儲君聽聞河谷之事,竟然親身來到河谷!
    三寶公主離去之日,百姓追隨相送,尾行數十里而不去,傳為佳話。
    鳳凰臺。
    姜姬扶起三寶,驚訝的發現三寶竟然長得跟她差不多高了!
    “看來你的個子倒是像了你爹。”她牽著三寶回座,“朕聽說了你在河谷的事,有什么感想嗎?”
    三寶的面容仍稍顯稚嫩,但性格倒是沉靜多了。她顯然早就打好了腹稿,當即說了一番對河谷的暢想。
    她認為河谷應該打造為產糧之地。
    既然是產糧之地,那就要壓制世族的勢力!提升百姓的權力!匠器局應該在河谷新設一部,以鼓勵百姓。
    姜姬不免露出了一絲微笑,柔聲道:“你繼續說吧。”
    ——這孩子真是長進不小啊!
    世庶此消彼長,不但是天敵,其實也是世界構成的成分。除了河谷之外,江南、江北的沿岸等產糧地,姜姬的做法一直都是鏟除世家,令百姓發展自治。
    至于保存世家最多的地方……其實是鳳凰臺。
    嘴巴越多,越不可能變成一個聲音。
    姜姬其實已經習慣耳邊吵吵鬧鬧的了,只是等黃公和徐公去后,她還需要豎立兩個如此的標桿,好能把這些亂糟糟的聲音“管起來”。
    在徐公的繼任者上,她圈定的兩個備選者是白哥和毛昭。她本來以為毛昭會更有希望,因為他顯然比白哥更實干;但事實上現在是白哥的聲望比他更高!
    因為白哥身上有天然的徐家標簽。
    但除此之外,她覺得另一個原因是……白哥長得比毛昭更好看。
    這就真的是天生的才能了。
    哪怕徐公和黃松年現在都九十多了,也都是美爺爺,儀態風姿都是同輩中最出眾的,哪怕跟年輕的比——只要跳過風迎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他們風采更好。
    她有一次好奇的問徐青焰,徐公以前是不是也挺好看的?
    徐青焰悄悄告訴她,以前寫徐公的許多文章都會贊他“美”。Xιèωèи.CoM
    “美……”姜姬深刻地點了點頭。
    至于黃公的繼任者,倒是不太好找。直到她得知風迎燕和王姻拜黃公為師。
    黃松年還都收下了。
    正式祭拜天地神明的那種收徒,基本就跟白哥一樣,從此親爹不是親爹,師父不是親爹,勝似親爹。
    風迎燕比較光棍,到現在都沒有娶過妻。拜黃公為師后,立刻就娶了黃公的族孫女為妻。眼看著是打算復制白哥的成功路了。
    王姻早有妻室,妻妾收了一大堆,還都是鳳凰臺小世家之女。這也是他名聲上的“瑕疵”之一。
    實在是看起來太不好看了,過于急色。
    但拜入黃公門下后,他沒有休妻,沒有想再娶黃公家的女孩子。結果反倒是吹了一波美名:不忘舊人。
    這是何等的美德啊!
    于是,以前的缺點現在變成了優點。
    至于最后到底是風迎燕和王姻誰來接黃公的班,姜姬覺得這還需要再看一看。
    天啟九年,姜姬正式在各式公文中改紀字為魯字,改稱商。她自稱朕,往下各地公文一體更改,各地全部改用魯律。
    江北有人名靈鹿,自稱段姓人,揭旗而反,從者眾。三月后,其人斷命于一泉水旁,后此地稱鹿泉。
    江北,和山。
    李禿——這是他在這里的名字。
    他坐在那里,靜靜的擦拭手中的劍。這柄劍還是他幼年在濱河的家里時,由名匠親手打造。
    可惜他現在已經不能再回濱河了。
    “不要攔我!”一個高壯的漢子從門口闖進來,“大哥!”
    “叫他進來。”李禿說。
    大漢大步進來,氣得鼻孔外翻噴氣。但真站到李禿面前了,對著這個一輩子的大哥,主帥,哪怕落魄了也沒有拋棄他們的主將,大漢的氣勢慢慢的就落下去了,也不敢真的放肆。
    最后他站在李禿面前大哭起來,“大哥!你為何要去幫那惡婦!”
    李禿放下劍,嘆了口氣,“天下已經太平了。我不想再橫生事端。”
    大漢哭道:“大哥難道不想回家嗎?”
    回家鄉?
    當然,他做夢都想。
    李禿陷入回憶中,半晌才問大漢:“家里現在不好嗎?”
    大漢低頭說:“好!我想回家!大哥,我們把濱河再奪回來吧!”
    李禿:“你覺得家里現在好,為什么又要去打它嗎?”
    大漢說不清這個道理,最后只蹦出來一句:“可現在濱河不是大哥的啊!”
    李禿嘆氣:“……以前濱河在李家手中時,有沒有像現在這么好呢。”
    只是短短三年,百姓們已經忘了過去的戰火了。家家戶戶一到吃飯的時候,村里就升起一道道炊煙。
    小兒在田間地頭奔跑,田里勞作的仍是婦人居多,但她們不再面露愁苦,一架架水車,一艘艘水犁,讓地里能種下更多的糧食。
    耕種所收,官衙不取分毫。
    沒有人頭稅,沒有田稅。百姓們安居樂業。
    大漢以前就是貧家男子,他的爺爺、奶奶就是餓死的。他從來沒見過能吃得肥頭大耳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四肢細瘦,只有一顆大腦袋和一個大肚子。
    他說不過李禿,最后只能走了。
    但半日后,另一個人來了。
    李禿嘆了口氣,知道這個人不好對付。
    于是祭出手段來,先談天,談地,談詩歌,談情懷,然后上酒上菜,灌酒推菜。
    這一番收拾之后就到半夜了,李禿都裝睡了。
    但睡了一小覺起來后,人家還在,坐著品酒賞月,姿勢都沒變。
    李禿放棄了,坐直,命人取水來漱口凈面。
    搓了兩把臉后,人看著清醒多了。
    那人也轉過頭來,直接問:“二郎不躲了?”
    二郎。
    已經沒什么人會叫他二郎了。父母兄弟死絕,妻兒離散,唯有一子,也被人托于舊友養育,從此不必與他這個親爹相認。
    李禿臉上顯出神色來,那人本就是故意喚他二郎,趁此機會接著問道:“二郎不打算收復祖地嗎?”
    “……祖地,也是先皇所賜。”李禿悠悠道。
    “二郎可知濱河諸世家現在過得是什么日子嗎?二郎若肯前去,必得眾人響應,一切如同探囊取物。”
    比起百姓,濱河世家們過的日子就難多了。
    現在濱河派來的太守和守將全都只尊新律。新律中有一部叫《田律》。
    《田律》中有一條是說凡是本地百姓,家中有一個十歲以上的男人的,可以有十畝地,有兩個,則可以有十五畝,三個,二十畝,四個,二十五畝……每增加一人,則可多占五畝地。
    這條的意思是:只要不超過《田律》規定的田畝數的,不必交稅賦。
    而濱河現在百姓根本不可能一家有四五個成年男人,一家能有一個就算不錯了。
    所以就等于百姓人人都不必交稅。雖然女人可以種地,但女人不但不交稅,還可以多得一斗豆糧!
    但世家呢?
    他們家中的田地何止千畝萬畝?
    固然世家繁衍日久,人口可能有個幾百號,但怎么算還是不夠的!
    稅官先到各家問,你家有多少田啊?咱們現在不按人頭收稅了,按田收。
    世家以為上面的人怎么換都不要緊,就想照老規矩老辦法,跑到太守府里,給太守送禮,言稱愿意供奉太守一族。
    太守是一個人跑來上任的,除了帶來了五千多號悍兵之外別的什么也沒帶,世家就趕緊送妻送妾送弟子送府邸送下人。
    太守從善如流的全收了以后,就說你們要配合我的工作,只要我的工作完成了,上面不找我的麻煩,我肯定也不找你們的麻煩,畢竟跟你們比,我才是外來人,我是很愿意跟你們好好相處的。
    世家信以為真,等稅官去實地清查田畝后,也沒有多加阻攔。
    果然,稅官一邊重新劃田畝計數,一邊死活不提什么時候交稅,都說早呢,早呢,我這邊都沒查完,交個屁!
    世家樂呵呵的,與太守更加交好。
    跟著,掌管人戶藉冊的官吏出來了,說要清查本地百姓人口,小到剛落地的娃娃,老到七八十的老人,不管男女,只要沒埋進土里都算數。
    世家再三問太守:當真不收人頭稅?
    太守斬釘截鐵,拍胸脯下毒誓:真的不收!我要是騙你,天打五雷轟!
    都發毒誓了,還有什么不能信的?
    世家就看小官們天天跑村跑田間地頭查人口,果然男女都算,除了死的,有一個算一個都記上了。
    不過李家當年征兵太過頭了,外面的百姓里實在沒多少男丁,全是婦人。
    官吏們就理所當然的依《戶律》,把婦人記成戶主。
    世家待要問,太守笑呵呵的解釋:“不能沒男人就不收稅吧?”
    世家也笑了:“有理,有理!”
    太守笑:“記女的也就是落個名,算是一戶,好收稅。”
    世家也笑:“應該,應該!”
    百姓們清查完畢,太守開始問各家男丁都有幾個啊?都多大了?都讀的什么書啊?
    仿佛親友閑談。
    也很像是打算提拔世家子弟啊!!
    世家大喜!迅速將各家男丁報上!
    太守大喜!
    于是悍兵入城,圍住各家大門:要稅。
    世家大驚,飛奔去找太守。
    太守也大驚:“你們怎么可以欠這么多稅?!”
    世家更驚:“我等何時欠稅?此稅又從而來?你怎么可以說話不講理呢!!”
    太守一臉恍然大悟:“此地偏僻,爾等想是不曾讀過《田律》,來來來,某講給爾等聽一聽。”
    于是這般如此,如此這般的道來。
    世家:“……”
    太守拍著旁邊一擔嶄新的《田律》:“唉,也實在是欠得太多了。某也不能過于寬縱了你們……”
    世家:“……”
    世家被悍兵圍門,外面刀甲林立,太守那邊一副“我是很講道理的”“不是說好了要配合我的工作嗎?”“你們也太不講信用了吧?”的面孔。
    世家大多數都掏不出這么多的錢或糧,被逼無奈之下,幾乎都放棄了各家“多占”的田地。
    其中還有不少都是在李家勢敗后,他們搶李家的。
    現在來了個比李家更強橫的,他們也只能拱手認輸了。
    也有世家意圖頑抗,硬頂著不肯交地,反而送給家中仆人隨從。
    以為太守必會再從下人手中搶地,他們好破口大罵!
    結果太守并不介意。
    世家又覺得這人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講理?
    ……
    于是紛紛效仿。
    若親信仆人不夠多,婢女仆婦也算上。
    磕磕拌拌數年,太守算是把《田律》給施行下去了。但后續的影響卻開始漸漸發酵。
    首先,世家釋出的地太守似乎是全都“霸占”了,但最終卻是一一分給了耕種的人。
    因為種地的百姓并不需要給太守交糧或交錢。
    太守似乎只要求他們種地,有收成就行。
    其次,當年的“忠仆”,慢慢的也變得沒有那么忠了。固然忠心者是有,但一百個里面可能只有五個。其余的在發覺身邊的百姓種了都歸自己之后,也開始起意要“霸占”主家相贈的土地。
    世家要捉拿奸仆,太守出來阻攔:“等等,這些人已經有了地,都是自由民了。就算仍是你家仆婢,你們也無權殺人,可以責打,但以五杖為限。”
    也就是說,最多只能打五下屁股。
    當然,打得厲害了也可以要人命。
    太守:“既是自由民,當然不可以由爾等自家責罰,來人,傳本官的刑官來!”
    太守出人,太守愿意借出刑堂讓世家打下人屁股,太守連牢房都愿意借出,還對世家說以后有仆人不聽話,盡管告訴他!他來幫世家教訓!
    哦,對了,不知你們有沒有讀過《刑律》?此律中有一條說凡尸首不全,或不似尋常尸首,疑有毒殺,或有毆傷、刀傷、火傷、利器傷、鈍器傷等,認為有殺人罪犯,太守府是必須要徹查的。
    對了,還有哦,以后埋尸體,除非是你們自家一姓的族人可以埋在家族墓地中,普通百姓、或奴仆、或流民等,皆需埋在公共墓地。埋之前要先排號,自有檢尸官查檢尸首,以防兇人逃脫。
    隨便埋在其他地方的,被發現就以兇案論哦。
    好了,現在打完的仆人你們可以領走了。
    最后,世家開始失去超凡脫俗的地位,世家之仆也不再像之前那么風光。
    所以他們都急切渴望、盼望著有人能來救他們脫離苦海!
    現在再想一想,其實李家也沒那么壞不是嗎?
    李家明明就是大好人啊!
    尋找大好人的人們就找到了李禿——身邊的親信,經過一番情真意切,聲淚俱下的述說之后,親信答應前來說服李禿。
    只是說了快大半年了,李禿只是帶兵跑出去殺了一個叫什么靈鹿的人,然后又回來龜縮了。
    親信百思不解。
    他覺得是個人都不可能拒絕。李禿要是真灰心喪氣至此,那又為什么去殺那個靈鹿?
    雖然他也不懂他為什么會跑去殺那個傻子。
    明明傻子還是可以用的——用來試探一下當今陛下的反應不是很好嗎?
    李禿突然笑起來,笑得開心極了,一點都不勉強。
    親信大怒:“公取笑吾?!”
    李禿連忙笑著擺手:“只是在笑李家的仇人如今的下場。”
    親信息了怒,突然不知道怎么勸了。確實當年濱河世家在李家背后捅得刀子太狠了。不怪李禿現在還在記仇。
    親信停了一會兒,繼續勸:“前塵既忘,公當真不思念濱河?”
    李禿點點頭:“日思夜想。”
    親信大喜!
    李禿:“可那里現在對我等就是虎狼之地。我去了以后,恐怕那太守會以我為賊,借機鏟除濱河世家。我若為報仇,倒是不惜此身。只是不忍令爾等隨我送死。”
    親信大驚——驚的是李禿竟然動過這個念頭!
    大懼——不會是他提起濱河讓李禿起了這個玉石俱焚的念頭吧?他可不想死!
    大疑——真的?濱河怎么就成虎狼之地了?
    李禿笑道:“你我如今在江北,我來問你,這江北各姓現在如何?”
    這個親信能看清,當即道:“惶惶之犬。”
    被趕得沒地方藏,沒地方躲,背耳夾尾,挺可憐的。
    李禿道:“你又因何以為一江之隔的江南會是例外?”
    親信當時沒聽懂,回去想了幾天才依稀仿佛明白了。
    從此,再也沒有提讓李禿帶人回濱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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