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樹影憧憧, 枝葉簌簌作響。一片淡櫻乘風進屋,旖旎飄搖,最終停棲在那一盤已分出勝負的棋局上。
兩人視線輕輕一碰, 或不聲『色』, 或勢在必得, 誰都不曾膽怯退縮。
“崔二,我要娶謝渺。”周念南重復道。
崔慕禮拾起那片花瓣,挑在指尖細看,又將它攏入袖中, “你清楚了?”
周念南應是,“父親在北疆聲望赫赫, 手握三十萬兵權,若侯府與權貴聯姻, 定會惹起圣上忌憚。為人臣子, 最忌功高震主,與其等物極必反,倒不如以退為進。”
崔慕禮道:“京中有許多世普通的姑娘。”
周念南輕笑,“誰清楚她們背后會不會有其他勢力?倒不如選謝渺, 身無父母, 又是你遠親,沒有后顧慮。”
崔慕禮似心和氣平, “你喜歡她?”
同樣的問題, 不久前問時, 周念南斬釘截鐵地否認,會卻斟酌半晌才道:“你知道的,從小到大,我未對女子上心。”
遇到謝渺前, 他對女『色』興味索然。遇到她后……
世上女子百千,無一像她。與她相處時,即便是被罵被打,他都覺得興致盎然,好似沒有厭棄的時候。
一場旖夢點醒了他內心深處的隱秘渴望,不知從何時起,他對謝渺竟然——
“崔二。”他道:“我要她。”
崔慕禮望著他眼底呼欲出的情愫,摩挲著杯沿,鳳眸清淺,“情一字,講究兩相情愿。”
周念南笑容微斂,又聽他道:“表妹不喜你。”
周念南臉『色』難看,倏然站起身。身為他的兄弟,崔二本該努力撮合他與謝渺,而非在花朝宴牽走謝渺后,還要駁斥他的求助——更確切地,是試探。
原因根本不用猜!
他咬著牙問:“崔二,你什么時候——”對謝渺的心?
崔慕禮由他居高臨地俯視,即便坐著,氣勢半點不落風,“我與她朝夕相處,很奇怪嗎?”
神來的朝夕相處,他去與謝渺連話都沒句!
周念南被他的不要臉氣笑,來回焦急踱步,憤聲道:“她討好你的時候,你對她避如蛇蝎。如今,如今我要娶她,你偏來『插』上一腳!崔二,你未免太沒有道義!”
道義?
崔慕禮道:“一有女百求,謝渺并不喜歡你。”
周念南冷笑,“放心,她更不喜歡你。”
……
崔慕禮問:“念南,你在怕什么?”
他怕個球!
“我——”周念南飆了句粗話,甩袖道:“崔二,我把話擱在里,我絕不會顧忌什么兄弟情,哼,咱們八仙海,各顯神通!”
完便摔門而去,沒一會又轉回來,捧起地上的一萬兩銀子,趾高氣揚地離開。
崔慕禮不復才得氣定神閑,略顯煩躁地扯松衣領,走到窗前負手而立。
是啊,為何?她從前討好時他不以為意,等到她避不及,他卻后知后覺她的好,悄然了心?
當真是自討苦吃。
*
周念南不知用什么子,仍是將并蒂牡丹送進了海花苑。
謝渺看得兩眼發直,不多時便喊來拂綠,讓她將東西送回周三公子手里,末了還要叮囑:“可是一萬兩白銀,千萬要拿好!”
拂綠雙手一抖,差點沒將花盆扔出去。
就?要一萬兩白銀?貴族子弟們,果然是有錢燒的……
拂綠在定遠侯府門口守到了周念南的貼身侍衛左青,如釋重負般將東西往他懷里一塞,轉身便跑得沒影。
沒兩,姚黃又出現在海花苑里。
謝渺提了一口氣,久久沒來,招來拂綠恨恨道:“送!”
回對做足準備,拂綠無論如何都送不出手,耷拉著腦袋將花帶回海花苑。謝渺氣得沒子,拍桌子罵道:“不是進了羽林衛嗎?怎得還跟個地痞無賴似的,天天閑得沒事干!”
當夜,姚黃開花了。
雙蕊斗艷,風姿瑰麗,滿室馥郁幽香。
謝渺在滿室馨香中醒來,夜風徐徐,她趴在窗邊賞花,不得不承認,牡丹冠姚黃,果然國『色』天香。
它該嬌生慣養,不該隱于一陋室。
她廂徹夜苦惱,該怎么將花返還給周念南,翌一早,攬霞抱著個嵌貝紅漆首飾匣進屋。
“小姐,你看,喬木剛送來的,是二公子從渝州給你帶的禮物!”
謝渺正坐在梳妝臺前上妝,眼也不眨,“送回去。”
攬霞撓頭,“可是——”
謝渺:“送回去。”
拂綠描眉的手一歪,在眉梢岔出條小道,活像她多長了半截飛眉。
謝渺:“……”
拂綠訕訕一笑,“呵呵,手抖了。”她用細簽子裹上棉絮,拭著那一小段黑線,隨口道:“小姐,好歹是二公子的心意,你不如先打開看看是什么。”
攬霞附和:“是啊是啊,先看看是什么東西,看完奴婢馬上送回去。”
二公子頭回給小姐送禮物,她快好奇死了里頭是什么玩意兒!
謝渺不置可否,拿起胭脂,用指腹搓熱,在臉頰輕輕點弄。
拂綠朝攬霞使去一眼,攬霞會意,忙將盒子擱到梳妝臺前,輕手輕腳地打開。
一條清瑩透徹的金水菩提項鏈躺在紅絲絨布上,通透圓潤的珠子里仿佛有火彩溢,滿室晨輝都掩不住它的微芒煥耀。
不僅是拂綠和攬霞,連謝渺都看得一呆。
“好、好漂亮的冰種玉髓!”攬霞吞了口唾沫,手伸到半路,又忙不迭地收回來,“小姐,要花不少銀子吧?”
拂綠望向窗臺邊盛放的姚黃,又收回來,凝在玉髓項鏈上。
呃,小姐是……犯桃花運了?
*
項鏈是早上送的,中午就被退了回來。
崔慕禮還未衙,書房里只有喬木在。他拿著根雞『毛』撣子,正站在凳子上清理書架,不時地回頭看書案上擺著的精致匣子,嘴里小聲嘀咕:“表小姐也是奇了怪,以前跟在公子身邊噓寒問暖,趕都不趕不走。如今公子對她好,她反倒不肯要了……”
別人不知道項鏈的來處,他知道。公子到渝州的二天,與寧德將軍一會面后,便忙里偷閑去玉髓市場轉了一圈,費盡功夫找到條金水菩提項鏈。
金水菩提是玉髓中的極品,出量極為稀少,何況是品相如此佳的項鏈?顆顆珠子都像落入凡間的小太陽,金燦燦地晃人眼。
公子斥巨金購入項鏈,他本還感嘆公子對三小姐真是好,誰知道回來后,公子叫他將東西送到表小姐院里——
上回是極品雨前,回是極品玉髓,回呢,又該是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兒?
喬木暗嘆公子出手闊綽,也不耽誤手里的活,麻利地抽出一本書,清掃格子里的灰塵,余光忽然瞥到書間夾了個突兀的紅漆木制長盒。
盒子看起來十分劣質,不像二公子會收藏的東西。他心里一癢,手打開盒子,瞧見里頭放了一根……如意仗?
不就是癢癢撓嗎?
喬木左看右看,愣是沒看出特別來,反倒覺得粗糙濫制得很,也不知公子為何特意放到此處。
疑『惑』歸疑『惑』,喬木卻不敢妄加評論,主子的事情,輪不到他個人來多嘴。
待到半夜崔慕禮回來,喬木將事情如了。
對此,崔慕禮毫不意外,“明送。”
喬木呆,“要是表小姐又送回來……”
崔慕禮道:“繼續送。”
喬木點頭,“奴才知道了。”
崔慕禮接連忙了許久,難得休息半,仍有許多事要處理。
“公子,您交代的事情,屬已經打聽清楚了。”沉楊待他用完早膳,匯報道:“那位孫慎元,半月前無意救了羅尚書的父親,得到羅尚書的賞識后,直接被收為門生。”
崔慕禮道:“將事情原委詳細一遍。”
沉楊便將孫慎元跑去牛頭山『亂』晃、無意中聽聞有人呼救、費盡功夫救得老叟等等道來。
崔慕禮聽后道:“你的感。”
沉楊了,如道:“該是無巧不書?牛頭山因鬧野豬災,周遭村莊都已搬空,平時闃無人跡。要不是孫慎元心血來『潮』跑那瞎逛,羅尚書的老父肯定兇多吉少。而對于孫慎元來,能因此得到羅尚書的賞識,更是徹底改變了命運。”
正二品官員的門生,普通人做夢都夢不來的機遇。
沉楊又道:“民間話本有許多類似的故事,什么窮書生救了路邊奄奄一息的大娘,最后發現她是凡體驗疾苦的觀音菩薩;窮書生水救老叟,老叟原是喬裝打扮考驗人『性』的老神仙……”
故事的共同點是都有窮書生和神仙出現,不管經如何,窮書生都會得到神仙的幫助,最后平步青云,功名就。
沉樺還吐槽:憑什么主角都是窮書生,難道其他人就不配遇到神仙嗎?比如屠夫、樵夫、馬夫、更夫……
沉楊還記得自己的回答:因為編故事的是書生,不是屠夫、樵夫、馬夫或者其他夫。
崔慕禮曲起指節,在桌上輕輕叩著,“你覺得,個故事里的神仙是哪一位?”
沉楊道:“羅尚書?”
崔慕禮笑而不答,問道:“孫慎元最近有沒有接觸可疑人物。”
沉楊遲疑道:“孫慎元的圈子很小,周遭都是認識許久的熟人,近期唯一認識的生人是——是表小姐。”
崔慕禮“哦”了一聲,語調微微上揚。
話本故事里,所有的機遇都能用巧合來形容,然而在崔慕禮的眼中,太奇妙的巧合則意味著有詐。
事出反常必有妖……妖,會是謝渺嗎?
*
崔慕禮書房,案上攤開數張信紙,隨意定在其中一張,上頭寫著:慶元六三月二十,表小姐宿清心庵,卯時晨起,與庵中師太一起上早課,后用早膳……
自馬場野狼襲擊后,沉楊變換了兩名暗衛保護謝渺,并讓他們將謝渺行程詳細做筆錄,定時呈交給崔慕禮。以往崔慕禮收到后,看也不看便將它們塞進抽屜,今卻是一股腦地翻出來,不緊不慢地閱覽。
便從期最近的開始讀,謝渺作息穩定,不愛出門,偶爾去探望謝氏,其余時間都在待在海花苑,哦,不僅茹素,還學起清心庵的派頭,一天有兩次佛學課。
……當姑子?
崔慕禮往看:住清心庵的時候,她每會去偏殿待半個時辰。偏殿里供奉著長明燈,來是在為父母祭奠誦經。
往前……
不知不覺,已去半個時辰,崔慕禮將手中讀的信紙放,重新拆開一封,一目十行地瀏覽。
慶元六二月二十七,定遠侯回京。辰時,表小姐與丫鬟二人一道山至南城門口……迎接定遠侯的百姓多,數千人也。午時,表小姐與丫鬟攬霞回清心庵……面一行小字備注:丫鬟拂綠獨自前往城北米布莊,置換男裝后,前往和采巷,與街口的賣貨郎交談片刻,購置冰糖葫蘆一枚,在街上游『蕩』半時辰后回庵。
崔慕禮倏地起身——
二月二十七,和彩巷,賣貨郎。
范正元住在離和彩巷隔兩條街的東水巷,一切都對的上。
他從書架后的暗格里翻出那封字體歪扭的信,攤平,句比字櫛,神『色』由驚疑不定到晦暗深邃。
“沉楊,從去九月開始,查清楚謝渺見何人,做何事,去何地,何話——”
查,給他仔仔細細地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