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上，殺死一個人，需要一個理由。
    這個理由，不需要讓所有人信服，但是需要讓大部分自己人接受。
    并且，這個理由，需要符合規(guī)矩。
    也就是，這個理由，需要是合乎法律的。
    如此，才能在不破壞既有秩序的情況下，完全的，將一個人從他所在的位置上摘下來，殺死。
    這個簡單的過程，其實是分為兩部分的。
    一部分是，給出理由，一部分是，殺人。
    如今，理由已經(jīng)有了。
    那么需要動手殺人的人，也應該著手開始殺人。
    只是，這一次，要被殺的人，比較多。
    六月初，王綰回到家鄉(xiāng)。
    新的，一年兩種的制度推行之后，五月底，六月初，正是麥子成熟收割的季節(jié)，他此時回家，告假的理由是家中宿老病重，需要回家一月以盡孝心。
    于是嬴政批給了他兩個月的假期。
    假期很長，路途同樣長。
    回到家時候，家鄉(xiāng)里已經(jīng)建立起了農(nóng)會。
    會中集資購置了耕牛和新式農(nóng)具，農(nóng)民收割的效率提高許多，可在地里干活，炎熱苦悶是一點也不少的。
    農(nóng)民們揮舞汗水與農(nóng)具，進行收割，男男女女，因著今年的豐收而歌唱。
    王綰坐在車里，車中以硝石投水，降了溫度，空氣都帶些涼絲絲的冰爽。
    他挑開了簾子，冷眼向外看過去。
    鐵鐮在灼灼日光之下反射光芒。
    “呵。”王綰搖了搖頭：“這些卑賤如斯的氓隸都已經(jīng)手持鐵器了。”
    “主上說的正是呢。”老仆擦了擦汗，逢迎著說道：“以往雖然官寺之中也有少量的鐵器，但終究不耐用，氓隸手中，更多的還是石器木器，如今鐵料價格降了下來，他們倒是可以用到了。”
    “用了鐵器，收割似乎要快一些吧？”王綰看著窗外躍動變形的透明空氣，透過空氣，看到農(nóng)人們在田地里奮力做活。
    “是呢。”老仆解釋：“如今的鐵鐮是比舊日的石鐮要好用些。”
    “那么是要多出一些時間的吧？”王綰嘆氣：“多出的這些時間，他們又要做什么呢？”
    “這……”老仆犯了難了。
    窮困潦倒的農(nóng)民們有了閑暇的時間之后會做什么，他也是不知道的。
    只是，多了閑暇，總要做些什么的吧？
    正說話間，地頭里走來了幾輛牛車，有吏人驅(qū)趕牛車，來到低頭，支起簡易的帳篷，吆喝一聲，田間做活的農(nóng)民們便口口相傳地吆喝起來，隨后一個個，他們的工作停止了。
    王綰看著那景象，皺起了眉頭。
    熱火朝天的工作止歇了。
    取而代之的，農(nóng)人們?nèi)ツ呛喴椎膸づ裉庮I了什么湯水，站立著大口痛飲、坐臥著小口慢飲，躲在樹蔭下……
    他們?nèi)齼蓛傻木墼诹艘黄鹆恕?br/>     王綰臉色凝重。
    這與秦法所要求的，相悖！
    秦法將人、將家庭拆分，使其分裂，無法聚合，無法凝結(jié)，看似是增添了管理成本，但實際上，是削減了造反、作亂的可能性。
    而這種行為……
    這種統(tǒng)一勞動和休息的安排，卻會給這些人以強大的紀律意識。
    放在戰(zhàn)場上，這種紀律意識是可以救命的東西。
    可放在家國之間呢？
    這不是，在滋長“國中之毒”嗎？
    而且工具的演進，使得這些做活的氓隸，有了更多的時間。
    人有了時間，就會自發(fā)的找事情做。
    窮困的人會找什么事情做呢？
    偷盜、奸、爭斗、作亂，以及，最可怕的……他們甚至可能會開始思考
    王綰深深呼吸，放下了簾子。
    國中之毒，是鞠子洲出謀、嬴政出力來解決的。
    王綰不覺得自己對于“國中之毒”的理解，能夠勝于這兩個可怕的人。
    所以他決定不去觸碰這方面的禁忌。
    而且，當務之急，并不是關心這個，而是調(diào)整自己家族對于新的土地政策的應對措施。
    ……
    凈蹲在牢房里，手捧著一大碗面條，呼嚕嚕吃著，一面吃，一面以一種敵視的目光看著坐在自己所在牢房不遠處的齊鉞。筆趣閣
    “怎么？你不服？”齊鉞嘆著氣：“我說了，我對你沒有敵意，甚至贈送給你黃金的事情，原本也不是要拿來做文章的。”
    “輸了就是輸了。”凈為了說話，吃下了一大口還未嚼透的面條，被噎得翻白眼，但他還是艱難地將面條咽下去。
    “喝點酒。”齊鉞面色平常，將一碗酒遞給凈。
    凈看了一眼齊鉞手中的酒，并不敢信任他。
    “我沒有殺你的需求和膽量。”齊鉞嘆氣：“要殺你的話，根本就不會來見你，你被抓的第一個晚上，我就有能力讓你發(fā)疾病病死在牢里，而不是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你。”
    “誰知道你又有什么陰謀要耍。”凈冷冷說道。
    他真的是怕了。
    齊鉞的手段，是被別人引爆出來的。
    事后，凈想了許久，他發(fā)現(xiàn)，其實那天的黃金，他接不接，花不花，都沒有什么所謂。
    重要的是，齊鉞愿不愿意對付他。
    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這意味著，凈的生死和事情的真相，始終都掌握在齊鉞的手中。
    “秦王陛下，早就知道你們斗不過這縣中的那些豪紳了。”齊鉞嘆著氣，頗有一些苦口婆心的感覺：“所以你們建設農(nóng)會這件事情本身就是計劃的一部分，是用來探路的。”
    這一步探路，可以甄別敵我，同時判斷當?shù)貓?zhí)政的縣令、郡守的成分，并且逼迫朝廷里的那些人站隊。
    不管兵士們是輸是贏，嬴政都不輸。
    兵士們贏了，他是在勝利。
    而兵士們輸了，那么嬴政便就分清了誰是自己的敵人。
    就看清楚了自己應該對付的人是誰。
    然后，是朝廷里的那些人。
    他們想要活著，想要繼續(xù)發(fā)展壯大，由沒有實際土地所有權的軍工貴族演變?yōu)閾碛型恋厮袡嗟拇蟮刂鳎敲此麄兙褪切枰浜腺鐨嶋H掌握著各地土地資源和人力資源的小貴族。
    盡管這些小貴族以前是他們的根基。
    但阻礙了獲利的道理，無論是誰，都是死敵！
    齊鉞先前沒有能夠看清楚這些，所以他唆使著縣中的大戶們往咸陽城里送信，問詢虛實。
    同時，他自己則不陰不陽地拖延著這一切。
    不回絕，不接受，不配合，不抗拒。
    但后來，縣中大戶們沒有收到咸陽的回信，倒是齊鉞，收到了一封咸陽的來信。
    于是他便明白了七八分關竅。
    然后，他開始害怕。
    一身冷汗！
    病，不全是裝出來的，還有被嚇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