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熒從家中離開，返回自己另一個家中。
    鞠子洲的到來使得父親心神不寧，只叮囑了幾句不要招搖、也不要輕信撅著嘴之類的話語，并未將過多的心思放在小兒身上。
    由是，飛熒得以成功地瞞天過海，將竹簡帶走。
    踏出府門的一刻，飛熒覺得有些暈眩。BIquGe.biz
    那酒，還真是有勁兒！
    過去的酒是軟飲，果味的，甜酸口味。
    味道好，其次造價高，對于飲酒者，沒有太大的沖擊力。
    貴族們喜愛喝酒，也就是酒水口味和那種多喝了之后微醺的感覺。
    但如今的酒又有些區(qū)別。
    這新式的酒水，造價比過去的酒水低一些，口感更差，同時更加醉人。
    這樣的酒水，就不是貴族們愛喝的了。
    因為容易醉，口感還差，沖擊力太大。
    鞠子洲帶來的酒水，正是最近這兩年咸陽城周邊的工人們最愛的酒水。
    飛熒以前沒喝過這樣的酒，一時喝多，便有些吃不住。
    他站在門口揚揚手，手下人立刻知趣前來攙扶。
    “主上，您怎么樣？”濃眉大眼的奴仆關切著。
    飛熒搖搖頭：“吃了些烈酒，無礙，回家去。”
    “唯。”奴仆恭敬地遵照飛熒的意愿，招呼來了幾個人，將飛熒送上安穩(wěn)的牛車。
    家中和府中，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府中，是飛熒成長的地方，是他父親隗狀的家。
    對于那個家，飛熒只是個庶子，盡管有一些美好的回憶，但其實不多。
    更多的是糟心的早年經(jīng)歷。
    而家中，則是他發(fā)家之后，自己購置的宅邸。
    這是一處豪宅，以前，是兩位貴族的府邸。
    如今，飛熒將它們買了下來，并不按照原本的設計來。
    他將這兩處被父親評定為“頗有韻致”的宅邸毫不留情地拆成平地，而后在平地的基礎上，請了墨者構圖、使少府擬定框架，最終在農(nóng)會雇用六百多名工人重建。
    重建出來的豪宅，父親不屑一顧，認為它沒有了“韻致”，什么都是全新的，一點底蘊都無。
    飛熒更是因此被父親怒斥，說他有辱家門。
    可飛熒本人并不在乎。
    甚至他因此而高興。
    他很喜歡自己的家。
    回到家中，飛熒沒有換衣服，徑直鉆進了書房。
    書房之中，書并不多。
    如今飛熒所能夠看得上，并且愿意日夜揣摩的書，只剩下一些秦王陛下下發(fā)的政令，與一本《剝削經(jīng)》。
    書房中，放置了用來維持溫度的爐子，因此屋內(nèi)溫度很好，即便是有些醉意，飛熒也沒覺得不適。
    他將自己藏匿起來的，濕漉漉的竹簡拿了出來，一字一句地開始研讀。
    《十一月十四日秦法稅法試行初解》
    鞠子洲。
    剛勁而怪異的字體。
    這當該是鞠先生的親筆手書！
    飛熒撫摸那文字，沉下了心。
    “法律，是固定組織的必然產(chǎn)物。”
    “法律，是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體現(xiàn)，是用以鞏固和維持統(tǒng)治的，工具。”
    “稅法，是用來大致調(diào)控國人生存狀態(tài)的法。”
    “國中貴族、官吏、外戚、大賈等有資產(chǎn)者，必有特權。此等人，有更多的機會得到國中財富，也可以有更多手段避開因稅收而來的財富丟失。”
    “國中貧人，家資微薄，朝不保夕，終年不能飽食，征收稅收，則會使其家庭破產(chǎn)，個人未來前途黯淡，生活狀態(tài)更加困頓。”
    “因此，舉凡國中，能夠為國提供稅收和收入來源的，必然是家中小有資產(chǎn)，日子過得去，并且可以看得到看似光明的未來前途的人。”
    “秦國過往的稅法，與賦并不完全分裂。”
    “但由過去的國家政制來看，土地完全歸屬秦王，秦人只有耕地使用權，并且只能以絕味方式獲取土地。”
    “于是秦國當中，稅收的主要來源，則是低級爵。”
    “這些人的光明前途，一者來自軍功的獲取，一者來自土地豐收。”
    “如今秦國政制發(fā)生改變，人與地的關系也發(fā)生改變，過去的收稅方式與收稅主體因此不再合適。”
    “農(nóng)會的推行，使得家庭與家庭的隔閡得以消解，人們開始在生產(chǎn)這一環(huán)節(jié)就開始團結(jié)一致，以獲取個人利益的最大化。”
    “于是在更廣泛的生活當中，更多的合作與團結(jié)也就自發(fā)地開始了。”
    “這種團結(jié)與合作，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過去的管理方式，因此最為合適的稅收對象，從家庭和個人，轉(zhuǎn)變?yōu)榱艘缘貐^(qū)為壁障的，農(nóng)會。”
    “而獨立于此之外的，所謂貴族、貴戚、大賈、官吏們在一定程度上，以個人的資產(chǎn)，便能夠與農(nóng)會相抗衡，在一定程度上，他們也可以不被視作單獨的個人，而視為獨立的農(nóng)會，因此也就可以被新的稅法覆蓋，成為征稅對象。”
    飛熒看著這細密的文字，醉意漸醒。
    和《剝削經(jīng)》一樣，這竹簡上的文字并不太多，也沒有什么過人文辭，但，由內(nèi)而外，其中所透露出來的冷酷與卓然，卻實在叫人心折。
    限于篇幅，飛熒知道，這一卷竹簡是有下文的。
    他很想看到下文，但不是現(xiàn)在。
    因為只到如今這些內(nèi)容，他都要好好琢磨琢磨。
    這些文字很質(zhì)樸，叫一個初學文字的小兒看，他都能看懂。
    可是背后的蘊意呢？
    固定組織的必然產(chǎn)物？
    固定組織是很好理解的。
    但是為什么是必然產(chǎn)物呢？
    這里面有什么說頭嗎？
    還有，統(tǒng)治階級的意志？
    思緒需要整理整理。
    飛熒喝了一杯熱茶。
    ……
    十二月，王翦率軍返回秦國。
    此次出征，他帶人縱橫隳突，雖說經(jīng)常被追著打，但是基本上沒有吃什么敗仗。
    反而，更多的時候是大勝。
    然而，即便是大勝，其實打仗就不會死人了嗎？
    勝利了，兵士們也并沒有多么喜悅。
    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大家拼命為了日子好過，那時候是不得不拼命。
    可是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大家私心里是不愿意拼命的。
    因為拼了命想要的好日子已經(jīng)在眼前，所以大家的想法是，好好過日子，而不是去刀頭舔血。
    因此，打仗死了人，大家的心情比以往死了人，都要沉重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