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行遲遲不曾聽人出聲,猶豫了下,還是開了口,“你好?”
聲音剛落,阮妤面前的小奶貓就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立刻轉(zhuǎn)過身,朝隔壁“喵喵”叫了起來……這急切的聲音也總算是讓阮妤回過神了。
心中嗤笑自己真是幻聽了,竟把一個不認識的人當做霍青行。
霍青行怎么會在這?她搖頭笑笑,看著面前小奶貓的那副激動樣,就好似急著回到自己母親的懷抱一般,回想起先前砸入耳中如清冷玉石般的聲音,聯(lián)想那人抱著小奶貓的模樣,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不過畢竟是人家的貓,她拍了拍裙子,站起身,回道:“在我這。”
看了下圍墻的高度,阮妤又問,“我給你送過去?”
隔壁的男人似是沉吟了一會,剛要開口便聽到阮父的聲音,“阿妤,怎么了?”
“沒。”阮妤笑著回過頭,又指著面前的小奶貓,和阮父說,“隔壁家的小貓掉進我們家來了,我正想著給他送過去。”
說話間,阮父已到了身邊,隔壁院子的男人也似是察覺到了,朝這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先生。”
阮妤眉尖微跳,這居然還是她爹的學生?
不過想想也沒什么好奇怪的,青山鎮(zhèn)的讀書人并不多,但凡科考過得過名次的全都跑到外頭去了,哪里會留在這樣的小地方?也是她爹實誠,總覺得這里教資太差,又不忍那些孩子沒書念,亦或是每天要跑到隔壁的留蘭鎮(zhèn)去讀書,索性便留在這置辦了學堂,他是個敦厚性子,這么多年都留在青山鎮(zhèn),幾乎從這出去的學子都得稱他一聲“先生”。
阮父一向是很喜歡自己這個學生的,這會便笑著應(yīng)了一聲。
他倒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兒干這樣的活,便同阮妤說了一聲,“外面風大,我送過去就好。”說著就把地上的小奶貓撈了起來,小貓起初還不安地炸了下毛,整個身體也呈弓形,被阮父輕輕拍了下脊背安撫下來才乖乖地靠了過去。
阮妤可有可無,朝阮父點了點頭,說了“好”。
院子不大,沒一會功夫,她就聽到外頭兩人在說話,一個聲音渾厚一個聲音清潤,夾雜著奶貓的喵喵叫聲,她沒什么興致去聽,索性摘了個橘子靠坐在墻邊的石椅上,慢悠悠地剝,慢悠悠地吃,頭頂今晚的月亮不錯,不是滿月,但也足夠照亮她眼前這一片天地了。
沒想到自己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
忙碌的時候沒時間去想,這樣空下來倒是又生出一些不敢置信了,莫不是小說真來源于生活?她從前看那些志異怪談的小說、話本總是嗤之以鼻,覺得荒謬,如今自己經(jīng)歷了這么一遭,倒是生出一些敬意了。
就是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
就待在青山鎮(zhèn)?還是……
頭頂突然砸下一個金燦燦的東西,把腳下的一地落葉都濺了開來。
阮妤輕輕“唔”了一聲,從渙散的思緒中抽回神,垂眸去看便瞧見腳邊的柿子,又朝頭頂看了一眼,果然瞧見隔壁院子延伸出來的枝條一晃一晃的,夜下的鎮(zhèn)上還算安靜,她能清晰地聽到隔壁傳來的腳步聲以及不同先前同她說話時的溫柔嗓音,像是在安撫那只小奶貓,聲音帶著慢條斯理的溫柔,讓人聽著竟如置身于春日一般。
稍稍晃了下神,察覺腳步要遠去了,阮妤喊住人,“哎。”
腳步聲戛然而止,只有小貓咪輕輕叫著,男人又低聲安撫了下,這才回道:“有事?”聲音又變回最初的淡漠了。
“唔。”阮妤彎腰撿起腳邊的柿子,對著墻壁那邊的人說,“你家的柿子,落我腳邊了。”
似是沒想到居然會是這么個理由,霍青行沉默了一會才說,“給你吧。”說完,他也未再多言,繼續(xù)抱著懷里的小奶貓往前走。
阮妤也沒再喊人,低頭看著手里的柿子,聽阮父在身后問,“阿妤,怎么還不進去?”
她笑笑,把柿子握在手中,應(yīng)了一聲,“這就進去。”
……
青山鎮(zhèn)的夜很安靜。
月亮當空,萬籟俱寂,時而還有桂花香飄過,一派怡然悠閑。
可江陵府的阮家此時卻像是頭頂堆積著烏云似的,讓人覺得壓抑極了。
徐氏夜里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自然是因為那幾個車夫的回話,車大怕主子得罪,哪里敢欺瞞?把阮妤說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全交待了個清楚,徐氏聽完氣得又砸碎了一套剛從庫房里拿出來的青花瓷茶盞,就連晚飯都沒怎么吃,坐在屋子里生悶氣。
這事鬧得很大。
府里的下人也都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到車大表述的那句“我不是你們的大小姐,你們大小姐已經(jīng)回去了”,眾人這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大小姐這次是真的去意已決,本來還以為她只是回家住上幾日,如今卻是全然不一樣的結(jié)果,府中上下自是議論紛紛。
榮壽堂那邊倒還好,有歲秋看著也不敢亂傳什么話,至于其他人那邊卻是口無遮攔了……阮云舒住得惠蘭齋這,也有不少人在說這事。
她院子里的下人都是午間盛嬤嬤親自給她挑的。
都是出挑的下人,但到底感情不深,當著阮云舒的面恭恭敬敬,私下卻都圍在一起說閑話。
“大小姐是真不回來了?”
“誰知道呢?我聽說夫人今日發(fā)了好大的火,還說她既然不肯回來,以后就別踏進阮家的門,還說明日就要請宗族的人過來把大小姐的名字劃掉。”
“這……那咱們以后到底怎么叫啊?”
眾人一陣沉默,又有人小聲問,“難不成以后里頭那位真要成咱們府的大小姐?這……看著也太小家子氣了,哪比得上從前那位大小姐?”
“誰說不是?你們是不知道,今天我伺候她吃飯,她居然還站起來要端菜,我奉上去的第一盞茶是讓她漱口的,她倒好,喝了好幾口,還說味道不錯。”那人滿臉譏嘲,嗤笑道,“真是的,她這樣若出去做客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到時候,咱們?nèi)罴铱烧嬉闪藙e人的笑柄了!”
“噓,里頭那位到底是夫人的親生女兒。”有個年長的說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那燈火通明的屋子,搖搖頭,“都散了吧。”
她們走后,一個瘦弱的丫鬟便跑回了屋子。
阮云舒正坐在床上做香囊,瞧見自己的貼身丫鬟鶯兒進來,忙放下手里的東西,急問道:“她們都說了什么?”
她本意是讓鶯兒去打聽外頭那些人對阮妤不回來有什么想法,還有母親現(xiàn)在怎么樣了,可鶯兒是市井里的實誠人,問什么就說什么,把外頭那幾個丫鬟說的話一五一十都和人說了一遭,見阮云舒臉色蒼白便走過去,很不高興的撇嘴道:“姑娘,她們一點都不好,咱們還是回去吧。”
“還是青山鎮(zhèn)好,老爺夫人也好,比這里的人好多了。”
“姑娘,咱們回去吧。”
說完見阮云舒不開口便去扯她的袖子,和從前一樣,只是還沒晃一下就聽人厲聲斥道:“閉嘴!”
手停在半空,鶯兒怔怔地看著阮云舒,似是沒想到阮云舒居然會吼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不知所措的模樣。
阮云舒也反應(yīng)過來了,臉一白,解釋道:“鶯兒,我不是……”她想去拉她的手,可鶯兒卻有些害怕地瑟縮了下肩膀,還倒退了一步,從前親密無間的主仆倆第一次生了嫌隙,阮云舒心里焦急,但此時也沒心情哄她,只能精疲力盡地說,“罷了,你先下去吧。”
鶯兒遲疑地看了眼阮云舒,還是應(yīng)聲告退了。
等她走后,阮云舒沉默地坐在床上,屋中燈火通明,可她心里卻一片陰霾,如雷雨之前的陰天一般,卷翹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外頭風吹枝葉,而她放在床邊的手一點點握緊。
鋒利的指甲壓著血肉,她卻好似感覺不到疼。
她第一次這樣恨一個人,雖然阮妤根本沒有做錯什么,如果不是因為母親,他們兩家根本不會抱錯,甚至于,她還享受了阮父阮母十多年的疼愛……可她就是恨她!
憑什么阮妤從小就能錦衣玉食,憑什么她能和別人品茶賞花,走哪都被人簇擁著!
明明……
明明這一切都應(yīng)該是她的!
她才是阮家的大小姐,她才應(yīng)該是金尊玉貴的知府小姐!
平日溫柔如秋水剪瞳般的眼睛劃出一道銳利的光芒,阮云舒目光晦暗,緊咬著銀牙,她既然回來了就絕不會離開!阮妤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不,她會比她做得更好!
……
翌日。
徐氏經(jīng)歷了一晚上的休整,總算是緩過來了。
她對阮妤的感情其實很復雜,五歲前不管不顧,權(quán)當作沒這個人,那會阮妤還想討她歡心給她摘花拿吃的,奶聲奶氣喊“阿娘”,可她只是冷冰冰地看著她,甚至還有一回把人推倒了,現(xiàn)在阮妤胳膊上還留著一塊愛心大小的疤痕,就是她造成的。
后來她想關(guān)心人了,阮妤卻不要了。
這十多年,她們母女從未說過一次體己話。按理說,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云舒回來,阮妤離開是最好不過的事了,但她心里就是有個疙瘩,這個疙瘩太大,就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沒法解開。
臉色還是不大好。
但也沒再像昨天那樣陰沉了。
盛嬤嬤剛要給她布置早膳,外頭就有人傳,“大小姐來請安了。”
乍然聽到這么個稱呼,徐氏本來還有些萎靡不振的臉一下子就來了精神,脊背挺直,眼睛發(fā)亮,聲音都帶了幾分急切和欣喜,“快傳!”
可簾子拉起,看到進來的是阮云舒,徐氏的笑一下子就僵在了臉上。
阮云舒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請了安便溫聲細語喊她,“母親。”
徐氏回過神,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也是疼惜的,把失落藏于心中,她笑著和人說,“快起來。”親昵地把人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柔聲,“怎么起那么早。”又讓盛嬤嬤再備一份碗筷。
“我聽說阿娘昨夜沒睡好。”
盛嬤嬤剛端來碗筷就聽到這么一句,腳步一頓,朝徐氏看去,果然見她臉色難看。她皺了皺眉,但又覺得自己是多心了……阮云舒仍是那副溫柔的模樣,一邊說,一邊從腰間拿出一只香囊,同人說,“這是我給阿娘準備的香囊,您回頭放在枕頭邊就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徐氏難看的臉色在瞧見這只香囊時重新緩和下來,她感慨道:“還是云舒貼心。”
她說著接過香囊,剛想拿到鼻下嗅下里頭放著什么,卻突然覺得鼻子很癢,然后就打起了噴嚏,一個接著一個,怎么都停不下來,盛嬤嬤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接過那香囊一聞,肅起一張臉,轉(zhuǎn)頭質(zhì)問阮云舒,“姑娘,您在里頭放了什么?”
徐氏還在不住打噴嚏,臉色都漲紅了。
阮云舒不明白這是怎么了,訥訥起身,“就,就是些安神的冰片和槐花啊。”
話音剛落就見徐氏翻了眼白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