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除夕夜, 一年到頭,后一天,也是家人團聚的日子, 無論富不富裕,這天大家都會團聚在一起。一大早, 阮妤就先去了一趟金香樓,交待了一些事發了紅包說了幾句慰問的話,然后便套了馬車往縣衙去, 還沒下車就瞧見縣衙門口圍滿了人, 柳、文二人買兇打人的事證據確鑿,如今還被關押在牢房里,現在兩家人正在想法子把人撈出來,偏偏林泰然是個剛正不阿的主, 無論他們怎么表示都無濟于事。
撈人沒法子。
這會兩家人正臉色難看地互相指責對方,一副想把所有罪名都往對方頭上冠的樣子。這兩家從前在江陵府關系好, 文家的女兒也就是文聰的姐姐早幾年嫁到了柳家,成了柳延的大嫂,柳家還想把小女兒嫁給文聰,不過如今這兩家撕破了臉面, 估計這事也作罷了。
阮妤握著一角車簾看外頭的情形, 估量了下,發現柳家來的人比文家要多許多, 看來文聰在家中不受寵是真的, 也怪不這人明明比柳延要聰明卻總是跟在人身后,一副跟班模樣,只怕是想早些娶了柳家女提升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阮小姐,您不下去了嗎?”外頭傳來孫大的聲音。
阮妤笑笑, “算了。”
就讓他們狗咬狗吧,在林泰然這都討不到什么好,更不用說回了江陵府還有愛子如命的徐氏以及一好面子的阮東山呢。
她松開握著車簾的手,擋住外頭的情形,發了話,“走吧,回家。”
還去準備過年的東西呢。
……
回到家已是午后了,今日天公作美,天氣十好,不似平時那般冷,風是暖的,太陽也在頭頂高高掛,阮妤今日都沒披斗篷還是覺有些熱,她和門口一些婦人、小孩打完招呼又給孫大一個過年紅包便往家里走。
院子里。
她娘和如想坐在鋪著軟氈的石凳上摘洗蔬菜。
而堂間門前,霍青行正手把手教譚善寫字,旁邊已經放了滿滿一撂春聯和福字,屋檐底下,昨日負傷的阮靖馳踩椅子貼福字,底下是在提醒他有沒有放正的阮父。
譚善頭一個瞧見她,揚聲喊道:“阮姐姐!”他說著放下手中的毛筆,拿著一張剛剛寫好的福字,小跑過來給阮妤看,眼睛亮晶晶的,一副等人夸獎的模樣。
阮妤如他所愿蹲下身,從他手里接過福,笑盈盈地問他,“這是小善自己寫的?”
“嗯!”
譚善拼命點頭,“是霍哥哥教我的,霍哥哥的字超好看的。”
阮妤自然知曉霍青行的字好看,前世千秋宴上有人讓他當場做一首祝壽詞,男人斐然的文采讓人驚艷,而那一手字更是讓無數人想拓印下來放在家中私藏。
她握著那張福字,抬起眼簾朝不遠處看去。
男人今日穿一身淡紫色圓領長袍,露出里頭的交領中衣,脖子處的那顆痣若隱若現,禁欲又隱秘,頭發高束,五官深邃明朗,眉如遠山,鼻子高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運筆時間太長,他這會鼻尖上還有一些密密的細汗,在這烏金色陽光的投射下,幾乎能夠清晰地瞧見他臉上細若毫發的絨毛,唇瓣也要比平日紅一些,顯出平日鮮少允人窺見的活色生香。
見她不曾遮掩地看過去。
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耳根低下頭,偏偏阮父還在一旁笑說道:“小行的字一是不錯的,書齋平時需要寫什么,也都是他幫我運筆,今日咱們家里大部分春聯和福也都是小行寫的。”
他說完笑捋捋胡須。
有這樣一個文采出眾的好學生,他自然高興,“倒是讓我偷閑了。”
在一旁擇豆角的阮母一聽這話,眉梢高揚,笑啐道:“你還知道自己偷懶呢,拉小行過來做這做那,有你這樣的先生嗎?”
“你這婦人——”
阮父被當眾揭穿,頗有些在小輩面前威嚴掃地的模樣,跟阮母一對視,只能輕哼一聲,抱著茶盞咕噥道:“大過年的,不和你計較。”
“阮姐姐也來寫一張吧!”譚善笑牽著阮妤的手朝霍青行那邊走去,還把自己的毛筆遞給她,非要她也寫,“我們都寫了,小馳哥哥和如想姐姐也寫了,現在就差阮姐姐的了!”
哦?
阮妤有些詫異地朝阮靖馳那邊看了一眼,似乎沒想到他居然也會寫,更沒想到這才短短半天的時間,從前見到阮靖馳就跟老鼠見到貓的小善,如今都會喊人哥哥了。
看來這小子是真的變了啊,阮妤心中頗有些感慨和寬慰。
阮靖馳被她看臉一紅,嘟囔道:“看我做什么?我的字不丑!”說著繼續回頭去貼手中的春聯。
阮妤看了阮靖馳一眼,笑搖搖頭,也沒拒絕,應了一聲“好”,接過毛筆剛要書寫,就聽身旁霍青行低聲提醒道:“小心袖子。”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衣袖和衣領上有絨毛的衣裳,這毛要沾了墨水,衣裳也就報廢了。
“我看呢。”阮妤說著把袖子稍稍挽起一節,而后運筆開始寫,她從前在閨閣時頗愛衛夫人的簪花小楷,清秀靈動,閨閣女子喜愛,后來嫁給霍青行之后就不大喜歡了,草書、行書都寫,自己也不清是哪個路子。
阮父見她寫字,捋胡須踱步過來。
阮母和霍如想雖然沒過來,也抻著脖子往這邊看,譚善知道寫字的時候要靜氣凝神,這會正緊張地捏著拳頭,暗暗為阮妤打氣。
而被眾人注視的阮妤依舊神情閑適地提筆落筆。
“阿妤這字也好看。”
阮靖馳剛貼完春聯過來,聽到這句就跟自己了夸獎似的揚起眉梢,手背在身后,走得那叫一個神采飛揚,可還沒走到阮妤身旁就又聽到一句,“就是這字……”
阮父皺眉奇怪,“怎么跟小行的這么像?”
笑意凝固在臉上,阮靖馳臉色難看地抻著脖子看了一眼,一看,小臉更難看了。
還真是!
霍青行也有些詫異,他看了一眼阮妤,見她神情也有些錯愕的模樣,便低聲和阮父說道:“許是我們用的是一樣的字帖。”
“唔。”
字帖是字帖,每個人的風骨不,寫出來的字自然也不,便是同一本字帖,后寫出來的字也各有不,如阿妤和小行這般相像的,還真是少見。
不過他也沒多想,笑道:“你們再寫幾副,正好把家里的窗子也都貼了,多貼點,保佑你們這些小孩明年福氣多多。”
霍青行自然沒意見,輕輕應了聲好,朝身側看了一眼,見她也已回過神了,便收回目光,提筆開始寫字。
他在寫字的時候,阮妤就偏頭看他。
若是爹爹不說,她還真沒發現,這樣兩張福字放在一起做對比,還真有種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感覺,不過……她托下巴,也不是全然相像的。
她的字明顯要飄逸許多,像摸不的風和云,沒什么規矩和束縛,而霍青行的字就要穩扎穩打一些,更周正也更禁錮。
像也正常。
她以前閑著沒事干就會拿霍青行的字帖去臨摹,雖是閑暇之余打發時間用的,時間久了,有幾相像又有什么奇怪的?
阮妤笑笑,沒再多想,繼續扶袖運筆。
譚善在一旁看他們,見霍哥哥和阮姐姐的字都這樣好看,而他的字就跟毛毛蟲似的,一時又是沮喪又是激動,一個人捏著拳頭嘀咕道:“我以后肯定也能寫這么好看!”
剛說完,頭上就被挨了一下。
“唔!”
譚善抱頭,“痛!”
許是阮靖馳改變了態度,他現在也沒之前那么怕他了,嘟嘴不高興,“你干嘛打我。”
“看看就會了?跟我貼春聯去!”他說著就一股腦把東西塞到他懷里,自己提板凳往外走,余光瞥見身后的兩個人,見他們并肩站,心中又生出那日看到兩人在堂間時面對面而坐的感覺,雖然心里還是有些不高興,也沒跟從前似的去阻撓了。
等貼完春聯和福字,就開始要準備除夕的晚膳了。
阮妤原本想陪著阿娘去后廚做菜,可阮母卻舍不她辛勞了這么久還要來忙家中的事,把人往外頭推,“你去休息,菜都準備好了,今天讓我給你們露一手。”
霍如想也在一旁乖巧道:“阮姐姐去休息吧,我和伯母一起準備。”
阮妤也就沒堅持,目送兩人進后廚,走到院子里問譚善晚上想吃餃子還是湯圓,到湯圓的答復,她讓霍青行和阮靖馳把剛才寫字的桌子收拾干凈,自己去后廚拿了糯米粉和餡料,打算趁太陽還好,在院子里做湯圓吃。
做湯圓步驟簡單,很容易上手。
譚善這個年紀什么都想嘗試,這會自然自告奮勇。
“有什么要我做的?”霍青行把多余的東西搬進堂間,也走過來問阮妤。
阮妤唔一聲,看了眼桌子,指派道:“那你把芝麻搗碎。”
“好。”霍青行走到一旁開始搗芝麻,他那雙修長的手,平日寫字作畫,蒔花弄草,如今握著木杵搗著芝麻也不見毫怪異,阮妤想起從前兩人在凌安城過除夕的情景,也曾這樣,她做這個,他做那個,即使一句話不說,也很溫馨。
“我也要做!”
阮靖馳的聲音打斷了阮妤的思緒,她抬頭,見臉還青的少年雙手環胸,薄唇緊抿,一副很不滿她把他漏掉的模樣。
以前也沒見他上趕著找活干。
不過能改變是好事,她想了下,“我讓如想在里面蒸了紅豆,回頭你搗成豆沙,再去拿一把熟花生。”家里人多,她打算多做幾個餡料,花生、豆沙、芝麻,喜歡吃什么就吃什么。
阮靖馳哦一聲往后廚走。
后四個人聯手把每種餡料的湯圓各包了五十個,等到餡料都用完了,面團卻還多,阮妤便又捏了幾十個小圓子,什么料都沒加,打算回頭配她爹早些時候做的酒釀再加上她秋天留下來的桂花蜜做酒釀圓子吃。
這么多湯圓,家里肯定吃不完。
阮妤便跟譚善說,“送些給你平日玩好的那些朋友,就說是你自己包的。”
譚善一聽這話,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可以嗎?”等阮妤笑點了頭,他立馬興奮地哎了一聲,說完就朝里頭跑。
“到底誰才是你弟弟啊?”阮靖馳咕噥一句,聲音很輕,吃味的情緒卻藏也藏不住。
“吃醋了?”阮妤看他。
“誰吃醋了!”少年不滿自己的心思被揭穿,抱著胳膊,哼一聲,“我不是小孩子,還能吃這樣的醋?”
阮妤笑看他,等把少年看耳紅面熱氣鼓鼓別過頭才笑道:“行了,回頭給你做夜宵吃。”
“什么宵夜?”阮靖馳一下子就豎起了耳朵,頭也轉了過來。
“雞絲小餛飩。”阮妤問,“如何?”
阮靖馳最喜歡的就是餛飩,一口氣可以吃三十只,可他傲嬌很,就算心里再高興,也還是端架子哦一聲,“行吧。”嘴角卻忍不住往兩邊扯。
阮妤也懶去管他的口是心非,剛要回頭問霍青行晚上要不要一起守歲,就見身邊少年正眉目含笑地看她。
兩人眼神一撞。
霍青行和阮妤各自都愣了下。
霍青行是害怕她窺出自己的心意,忙轉過頭,而阮妤……她察覺自己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很快,微微蹙起柳眉,還未說什么,就聽到外頭一陣喧嘩,循聲看去,竟是徐氏被人扶著走了進來。
阮妤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看見徐氏,怔了怔,而旁邊的阮靖馳更是反應很大的喊道:“娘?”
譚善雙手抱著一個圓簸興高采烈地從后廚跑出來,一邊跑,一邊看阮靖馳喊道:“馳哥哥,你陪我去——”聲音在看到進來的貴婦人時戛然而止。
小譚善的臉上滿是震驚。
他打小就在鄉下長大,哪里見過這樣珠光寶氣的婦人,那頭上戴的金簪在日光下反射出的亮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呆站在原地,不清楚這個陌生華貴的婦人是何方神圣。
徐氏出身在富貴人家,何曾來過這樣的地方?就這么一間屋宅還沒她那個跨院大,不過小是小了點,整理倒還算干凈,門和柱子上貼著春聯,隨處可見嶄新的福字,燈籠也是新換上去的,底下墜的穗子正在隨風飄,窗子那邊還有用紅布做的辣椒串,代表來年日子繼續紅紅火火。
她把目光轉向院子里的幾個人。
陡然瞧見一個面生的年輕人時,她微微蹙起柳眉,待瞧見和他并肩站的阮妤時,神色就顯得有些不大自然了,步子停了下來,目光看阮妤,紅唇微張,似要說什么,不知該怎么開口。
徐氏以前看見阮妤也會有種沒底氣的感覺,可那會她沒底氣,就會冷著一張臉端架子說話,仿佛只有這樣才不至于在她面前露怯,如今……
她看少女那雙清凌凌的杏眸,發現自己居然只能沉默。
“娘!”
阮靖馳打破僵局,跑到她面前,皺著眉,“您怎么來了?”
阮靖馳的出現倒是撫平了徐氏心里面對阮妤時的那抹尷尬和不適,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能不來嗎?”見他臉上那一片青色又氣不行,眼睛里一片陰翳,沉臉咬牙切齒,“我看柳、文兩家真是快活日子過久了,居然敢對你下手!”
她接到消息就急匆匆過來了。
“你放心,我已經跟你爹說過了,這事他會解決的,你現在收拾收拾和我回家去!看你這一身傷!”縱使阮東山再無血緣情,巴掌都打到臉上了,怎么可能坐住?這不她出來那會,柳、文兩家的家主已經跑到家里去道歉了。
“不要!”
阮靖馳反應很大,“我在這好好的,我才不回去!”
兩人在這說話,譚善摸到阮妤和霍青行那邊,有些害怕地牽著阮妤的手,仰著頭小聲說,“阮姐姐,那是小馳哥哥的母親嗎?”
“嗯。”阮妤這會也回過神了,倒是也沒什么太大的反應,估計徐氏也不會立刻就走,便和譚善說,“你先去找小虎子他們吧。”
“好。”
譚善乖乖點頭。
霍青行看了眼阮妤,和她說,“我陪他去。”
“好。”阮妤頜首。
霍青行幫著譚善拿湯圓,而后牽著譚善往外走,路過徐氏身邊的時候朝人點了點頭,態度不卑不亢。
“這是誰?”徐氏看霍青行的身影。
“唔,隔壁的鄰居。”阮靖馳不知道怎么介紹,只能含糊說了一句。
“鄰居怎么在這?”徐氏皺起眉。
“哎呀,您管這么多做什么!”阮靖馳生怕她察覺到什么,打岔道:“反正我不回去,我之前不是給您寫信了嗎?我過些日子再回去!”
“阿妤,誰來了?”
阮父和阮母聽到院子里的聲音也走了出來,待看到這個情形,免不怔了下。猜到她的身份,阮父未多待,朝人點了點頭便又回了書房,阮母倒是沒有立刻就走,雖然過去十多年,這當初有一面之緣的婦人,她還是記的。
那會她還覺兩人真有緣,都被困在破廟,都是同一天生產。
哪想到這緣竟害了兩家人。
她也不清楚徐氏來這的目的,手搓圍布,尷尬地站在原地。
阮妤走過去,扶著阮母的胳膊說,“來找小馳的。”
徐氏也看到了阮母,原本要訓斥阮靖馳的話停了下來,她看阮母,仿佛也透過歲月看到了十多年的情形,率先朝人點了點頭,倒也客氣,“阮夫人。”
“哎,不敢當。”想說叫名字就好,覺兩人沒到這個情,只能尷尬地也喊了人一聲,“阮太太。”
“把我帶來的東西抬進來。”徐氏吩咐盛嬤嬤。
她這次過來,一是想帶阮靖馳回去,二來也是備了禮,“我家小子叨擾你們這么久,實在不好意思。”
“沒有的事,小馳少爺挺好的,還時常幫著我們做事呢。”阮母笑。
做事?
徐氏有些驚訝,偏頭看了眼阮靖馳。
阮靖馳被看有些不好意思,“就寫了幾張福字。”然后又跟徐氏咕噥道,“反正我不走,我才不要去聽他訓斥。”
徐氏一聽這話皺了眉。
阮母看母子倆僵在院子里,便輕輕推了推阮妤的手,“喊他們進來吃盞茶吧。”
“……知道了。”阮妤輕輕嘆了口氣,朝徐氏二人走去,語氣溫和,“太陽快落山了,去里面說話吧。”
徐氏聽到她的聲音,心尖一顫,眼皮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她循聲音看過去,只瞧見一張平靜從容的臉,眼前的少女穿一身黛紫色繡仙鶴的短襖,袖子和衣領那邊都有細細的絨毛,襯得身高腿長,臃腫的冬衣并未藏住她的身形,該細的地方細,該翹的地方翹,正是一個女孩最好的模樣。
許是因為如今管理酒樓,阮妤打扮習慣往成熟的方向去,她并未如從前閨中時把頭發散在身后,而是梳了個高髻,沒有簪金戴銀,只在右邊發上簪了兩朵絹花,白皙飽滿的耳垂上墜一對青碧色的玉質耳環,被風吹著一晃一晃。
沒有一絲想象中的埋怨,她的眉宇比從前在阮府時還要自在、坦然。
徐氏喉嚨突然有些梗,不知道是難過還是什么,只是呆呆地看阮妤說不出話,后被阮靖馳輕輕喊了一聲才回過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