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靜靜的看著對峙的兩人。
午后的別墅里很安靜,安靜到周凜的呼吸都清晰可聞。他定定的凝視著安愿的眼睛,不慌亂,卻也不像以往那么平靜無波。誰也沒動,保持著這樣的安全距離,半晌,周凜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安愿,你沒有手機。”
是,她沒有手機,打從被帶回來,荊復洲就沒給她任何的通訊工具。安愿神色不變,無所謂的往旁邊瞥了一眼,再看向他的時候目光嚴肅:“你要是再不把手機卡換回來,荊復洲就該真的打不通你電話了。”
周凜皺了皺眉,覺得這個時候的自己該說點什么,可說什么又都顯得不穩妥。他等著她來問他,他們彼此試探,卻誰也不肯先交付信任。
安愿卻后退一步,像是什么都沒看到,順手把門帶上。拖鞋踏在地板上發出規律的聲響,聲響又規律的漸行漸遠。周凜提起來的心慢慢回歸原位,掌心里都是汗,他揉了揉臉強打起精神,再度舉起手機:“方隊,我們也許可以找個線人了。”
頭痛一直持續到傍晚,安愿躺在枕頭上,眼睛閉上再睜開,就這么發了一下午的呆。一樓漸漸響起說話聲,她知道荊復洲回來了,她現在不能面對他,心里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她怕被他看出破綻。
安愿閉上眼睛,耳邊的聲音就更顯得清晰。她聽見他慢慢走上樓梯,走過長長的走廊,停在房間門口。荊復洲進門之前似乎猶豫了一下,門被推開的聲音很輕,他站在門口,安愿知道他正看著自己。
有另外的腳步聲過來,隨后她聽見周凜一向溫和的如同白開水的聲音:“阿檀,晚飯做好了,你帶著安愿下來吧。”
“她一下午都在睡覺?”荊復洲回身問道。
周凜似乎愣了一下,聲音聽起來有些茫然:“不知道,她倒是一直沒出房間。”
安愿閉著眼睛,外面的聲音被隔絕開,荊復洲將門關上,朝著她走了過來。他繞到她面前,低下頭,伸手在她臉上摸了摸:“安愿,起來吃飯了。”
“……幾點了?”安愿仍舊閉著眼睛,輕輕開口。
荊復洲看看手表,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七點了,你一直睡到現在?”
安愿翻了個身,卷著被子坐起來。她的頭發蹭的有點亂,眼神里滿是疲憊:“反正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睡覺。”
“多睡點也行,今晚反正是要熬夜的。”荊復洲笑了笑,換下外面穿的衣服,見安愿有些不解的望著他,他揚了揚唇:“忘了?今天是除夕。”
他不說,她真的差點忘了。安愿揉了揉腦袋,記起他們是來泰國過除夕的。去年除夕的場景歷歷在目,這一年竟也就這么活過來了。她抿唇,半晌后淡淡問道:“怎么,不給你繼父上幾柱香么。”
“我說了我不信這些。”荊復洲已經換上了舒服的衣服,嘴里叼著一根煙。
“你們家過年有什么習俗?”安愿換了個話題,惹他不高興她畢竟也不會好過。
荊復洲點煙的動作停下來,因為她的問題認真思考了片刻,最后茫然的搖搖頭:“我不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你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在哪長大的就是哪的習俗。”
“我……”荊復洲舔了舔唇,把煙點燃,煙霧從鼻腔里呼出來,他的臉就云山霧罩的:“我從小就到處跑,我都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安愿眨眨眼,把目光偏開。她從來沒好奇過荊復洲的過去,只在當初荊冉講的時候聽到過一點。但不管怎么說,過去的悲慘并不能成為現在他大肆犯罪的通行證,原因或許身不由己,結果卻仍是不可原諒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起身往門口走,荊復洲還站在原地,一根煙抽完了,才慢悠悠的跟上她的腳步。
不似從前在會所的奢華熱鬧,荊復洲更喜歡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的溫馨氣氛。只是這一家人里存了幾種心思,就要另當別論。安愿昨天喝酒喝的狠了,今天只低著頭喝飲料,荊冉大概覺得她礙眼,說話并不熱絡。
安愿悄悄去觀察周凜,卻覺不出和以往的不同。他的存在感向來不高,有時候安安靜靜的坐著,幾乎要以為他不存在。安愿摸不清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有事瞞著荊復洲,跟荊復洲對立的人,無疑可以成為她的同盟,可在那之前,她得贏得他的信任。目光收回來,安愿看著自己盤子里的牛肉,手邊有刀叉,只是餐刀的頂端并不鋒利,她毫無勝算。
這些沒有用的心思,一天要在她的腦子里轉上幾百遍,又都以失敗告終。
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大家各懷心事卻又小心翼翼。安愿是最早離開飯桌的,也許她離開了,荊冉說話也就不會避諱了。房間里的燈開著,她拿了睡衣走進浴室,不忘回身鎖好門。
安愿這個澡洗的有些久,出來時臉色緋紅。荊復洲不知什么時候上樓來了,此刻正坐在床上看雜志。毯子蓋住了半身,墨藍色睡衣領口松松散開著,見安愿出來,他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又重新盯著手里的雜志。
安愿忽然覺得,他似乎很久沒碰她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這上面去,她晃晃腦袋,拿了吹風機吹頭發。機器運行的聲響終止了荊復洲的閱讀,他把雜志放到枕頭邊上,轉頭看向她:“早上不是還頭疼?”
吹風機聲音太大,又直接湊在安愿耳邊,她沒聽見他的聲音。荊復洲有點無奈,從床上下來,走到她身后接過吹風機:“給我。”
安愿的手握緊了,仰著頭看他:“我自己可以。”
他沒有堅持,又回到床邊去坐下,眼神落在她身上。安愿被他看得有些心神不寧,發根還沒怎么吹干,便收了吹風機。
有些事好像不需要說,什么時間,該怎么做,就這么水到渠成。也許是存了些心思的,也許只是為了能從他那里汲取信任。安愿安慰著自己,朝床邊走過去,荊復洲張開雙臂,她便依偎到他的懷里。
他帶著她倒下去,床鋪柔軟,她比床鋪更為柔軟。疤痕上的紋身被他握在掌心,拇指輕輕捻著她的耳朵,荊復洲慢條斯理的吻她,另一只手沿著睡裙下擺溜進去。
她的頭發還沒干透,荊復洲一手向下,一手撫著她的腦袋,修長的手指繞進發絲。他忽然抬了抬頭,凝視她帶著霧氣的眼睛,嘴角挑起來,笑的有些不懷好意:“安愿,濕的。”
他說的是她的頭發,又好像不是。
夜很長,他們以這種方式跨過零點,安愿頭抵在他肩膀上細細喘息,沒頭沒腦的問了句:“為什么除夕要守歲?”
荊復洲擁著她,吻她汗濕的鬢角:“據說除夕守歲,可以讓家里的老人更長壽。”
說完這話,兩個人都有片刻沉默。
安愿的呼吸漸漸平復下來,躺在他的臂彎里,看著天花板。她家里沒有老人,荊復洲也是。或者說,至少荊復洲還有個家,她連家都沒有。
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過去,她想自己的失眠大概是治好了。潛意識里卻又生出了負罪感,她被他困在身邊,怎么可以睡得香甜。她如同被撕扯成兩半,一半還高舉戰旗屹立不倒,一半卻已經丟盔棄甲連連敗退。后者的誘惑力明顯更大,沒人會責怪她,能責怪她的人,早就在她之前變了。人何苦要堅持,她已經看過那么多,她是否要堅持。
夢境折磨著她,一夜并不安穩。醒來時荊復洲不在身邊,枕頭上還有他留下的微微的凹陷。安愿伸手在那凹陷上摸了摸,又驚覺自己在做什么,忙收回手來。
一樓大堂里沒人,倒是有聲音從偏廳傳來。安愿原本是要去廚房找點吃的,卻隱約聽到了些黑話,便轉頭看過去。偏廳里只坐了三個人,荊復洲,濤子,周凜。
安愿緩緩打開冰箱,拿了盒牛奶出來,荊復洲說話時聲音有些低,她聽不清,周凜也是一樣,只有濤子偶爾幾句是清晰的。清晰的幾句里能聽懂的又不多,安愿仰頭喝了口牛奶,看著上面鬼畫符一般的泰語,再次凝神去聽。
“……這么大?”
“最近查的太嚴了,好幾個都被連窩端了,趕在這種時候……”
“洲哥,你信我。”
安愿舔了舔嘴角殘余的牛奶,忽然聽見其中的周凜略微抬高聲音說了句:“這次做的大,結束了我就金盆洗手。”
偏廳里有短暫的沉默,安愿知道,荊復洲此刻一定用陰沉沉的目光凝視著周凜。她抬頭看過去,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周凜的側臉,他還是以往的樣子,不急不緩的拿起桌上的杯子,又或者說,不卑不亢。
荊復洲深吸口氣,把煙送到嘴邊狠狠吸了一口:“前幾天有消息,說咱們以前走貨的那條線里藏了條子,不知道是哪個,你小心點。”
周凜點了點頭,濤子也一臉凝重的點頭。自阿洋去世,周凜接手了他的那一部分,算是正式入了行。他現在又是荊冉的丈夫,提出金盆洗手,荊復洲是默許的。只是這四個字聽著叫人隱隱不安,似乎很多時候,承諾回來之后要如何的人,都沒能回來。
“洲哥,這批貨要是成了……”濤子似乎想說什么,荊復洲把煙灰敲在桌子上,打斷他的話:“沒有要是,這批貨必須成。”
濤子撓了撓后腦勺,荊復洲笑著罵了句粗話,伸手在他腦子后面不輕不重的打了一巴掌:“你倆給我注意點,別給我丟人。”
“洲哥,你去不去?”濤子覺得這批貨至關重要,問出口就看到荊復洲瞇了瞇眼睛。他連忙打了自己腦袋一下,笑嘻嘻的:“得得,洲哥這么信任我,我還問這種狗屁問題。”
周凜抬眼,目光從濤子臉上一閃而過。這批貨牽涉的太多,荊復洲不會交給不信任的人,如果濤子一直在,想必是沒辦法誘荊復洲親自交貨的。他皺了皺眉,偏頭忽然看見廚房里的安愿,她也正看著他,眼神碰撞的瞬間,安愿輕飄飄的低下了頭。
恍惚的,周凜心里的想法慢慢發酵:荊復洲對安愿是很好的。
周凜心里的不確定太多了,只差最后一步,他不能鋌而走險。況且就目前的交貨位置來看,根本不利于抓捕,荊復洲在泰國有自己的雇傭兵,一旦發生沖突,必定死傷慘重。交貨時間定在下個月,周凜得在這段時間里,找出一個萬全的法子。
他的目光再一次飄向安愿。
感受到他的注視,安愿打開冰箱又拿了幾盒牛奶出來,抱在懷里往偏廳走。荊復洲回身,她已經把牛奶放在了桌上:“聊什么呢,表情這么嚴肅。”
“什么時候醒的?”荊復洲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安愿不動聲色的躲開,看看空著的椅子,又看看他,識相道:“應該是不能讓我聽見的事吧?”
荊復洲不置可否,把抽了一半的煙重新叼進嘴里。安愿知道他這是默認,轉身欲走,走到門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頭看了濤子一眼。荊復洲有些許愣怔,連濤子自己也是一臉迷茫:“有事啊,安小姐?”
安愿回過神似的笑笑,搖搖頭出了偏廳上樓。
下午時候下了雨,原本計劃的出行取消,荊冉跟周凜回了房間,安愿不想在屋里閑著發呆,說自己要去供奉佛祖的屋子里上香。
荊復洲覺得訝異,下意識就覺得她或許存了什么蹊蹺的心思,可佛堂和房間相隔不過幾步的距離,她恐怕也翻不出什么花樣。他眼里的不信任太明顯,安愿細長的眼睛斜睨他,語氣不陰不陽:“你要是信不過,可以跟我一起去。”
“我不信這個,你去吧。”荊復洲拿了根煙,坐到沙發上。
安愿眉梢一吊,沖他似笑非笑的:“你不信這個,那你信什么?”
荊復洲笑著捏住她的下巴,將她帶到自己面前細細纏吻,分開時,眼底依舊黑白分明:“反正也不信你。”
她似乎對這個答案失望至極,扭著身子掙開了他的胳膊往隔壁佛堂走。她走的時候是關了門的,只是門鎖沒扣嚴,過堂風一吹,房門便虛虛打開一條縫。隔壁的門開了又關上,沒多久再度打開,安愿的高跟鞋踩著地板聲音清脆,大概是走到了二樓平臺那邊去,天生帶著沙啞的聲音卻壓低了,似乎以為他聽不見。
荊復洲神色晦暗的抬起頭。
“濤子,這屋里的檀香用完了,你找點新的送上來。”
兩分鐘后,荊復洲聽見濤子上樓的聲音,隔壁房門開了又關,里面的談話就聽不見了。心里什么地方隱約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荊復洲煩躁的把煙掐滅,下了床往佛堂走去。
手剛剛搭上門把手,周凜便從樓下急匆匆的跑了上來,神色較以往都更為嚴肅:“阿檀,咱們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之前說的那個條子,現在也在泰國。”
荊復洲的手從門把手離開,盯著面前緊閉的房門。
周凜觀察著他的臉色,有些不安:“……阿檀,怎么辦?”
“先等著,觀望觀望。”荊復洲轉了身,嘴角笑意陰冷:“安愿,真是長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