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到來,鼓樓下面的花草愈發繁茂。白日里看著覺得郁郁蔥蔥,晚上卻成了陰森森的幾道影子,風一吹便晃晃悠悠的飄來蕩去。安愿在某一天的夢里看見了蘭曉,蘭曉坐在那個行李箱上,捂著臉哭的狼狽,她說安愿,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夢里面安愿還是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讓蘭曉回到曾經的樣子,她早已回不了頭。
醒過來時,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從她住進鼓樓,便一次都沒有夢見過程祈,她很想在夢里告訴他,把這段時間的忐忑委屈都講給他聽。后來她覺得程祈大概是在怨她,怨她把仇恨看的太重,越過了信仰,越過了底線,變得跟荊復洲一樣冷硬陰險。這個世界上要是連同程祈也不能懂她,那安愿就真的成了一座孤島,翻了個身,安愿摸到自己潮濕的眼睛。
胳膊上的燙傷已經好的差不多,只是留下幾塊深深淺淺的疤痕,凹凸不平。她用被子把那些疤痕蓋住,頓了頓,像只困獸一樣整個人都縮進被子里蜷縮起來。要有多強大的內心才能把這樣的事堅持下來,她不過是個女孩子而已。
隱約的,安愿聽見樓下有腳步聲。心里那根剛剛放松下來的弦又繃緊了,就這么縮在被子里,側耳去聽去數。不多不少,剛好六十七步,那是以荊復洲的腳步來衡量,到她房間的距離。
閉上眼,安愿聽見門把手轉動的聲音,她用被子蒙著頭,忽然生出了些荒謬的安全感,好像這樣擋著,就不用去面對他了一樣。頭頂傳來他的呼吸聲,安愿猜測這時候荊復洲一定皺了眉,下一秒被子從頭頂被扯開,光線照在臉上的同時,安愿不情愿的抬起了頭:“嗯?”
“蒙著頭睡覺多不好。”荊復洲說著俯下身,安愿因為一直側躺,臉上被被角壓出了一點紅印,眼神迷蒙著,顯然還沒睡醒。帶著被吵醒的不開心,安愿伸手扯住了他的領子,剛想說什么,卻又忽然睜大了眼:“阿檀?你回來了?”
他被她傻氣的樣子逗笑,伸手在她腦門上彈了彈:“這回醒了沒有?”
安愿愣愣的點頭,他雙手撐在她身側,在她被壓紅的地方輕輕吻了吻:“為了早點回來,昨晚都沒睡覺。”
他一夜沒睡,就是為了能早點回來見她。在外面的時間里也總是會想,她的傷口疼不疼,好了沒有,阿姨做的飯合不合胃口,跟荊冉相處的怎么樣。阿洋不在了,那她夜里會不會做噩夢呢,安愿嘴上不曾告訴他的,他都要放在心里細細思量一遍。
老董跟著一起回來,頂替阿洋的位置。老董性格粗獷率直,有股子很重的江湖氣息,從濤子那聽說了阿洋的事,第一反應就是:“他媽的,不會是那小娘們下的套吧?”
濤子搖頭:“不知道,但是在洲哥面前可別這么說,他現在正是喜歡人家的時候。”
人人都能猜到的蹊蹺,唯獨荊復洲不肯相信。他把自己所能給予的最大的信任都給予她,那時候他覺得,她不會辜負,她應該都懂。他是感情上那樣貧瘠的一個人,唯獨對她,想要傾心以待,奢求著愛與被愛。
摩挲著她胳膊上的傷疤,荊復洲眼神暗了暗。安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剛剛長好的新肉顏色尚淺,跟周圍的肌膚格格不入,顯得滑稽丑陋。她仰著頭,在他的禁錮里主動親吻他的下巴,聲音帶著一點討好:“我的疤是不是很丑?渾身都是傷,我是不是很丑?”
上午的陽光從窗口透進來,映著她白皙的皮膚,稍稍低頭似乎就能吻到她臉上的細小絨毛。荊復洲張開雙臂把她擁進自己懷里,尋到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微涼的唇便印上去。他的動作讓安愿想起一種野獸,為同伴療傷時便這樣舔舐著傷口,明明是那樣殘虐兇狠的生物,動作卻極盡溫柔。她微微失神,倚靠在他懷里,心思飄得遠了,只看得見他鬢角處根根分明的黑發。
總有一些時候,戲演的久了,你分不清在某一秒,自己是否假戲真做。
男人粗重的呼吸落在她耳邊,一切終于偃旗息鼓。他帶著余韻去吻她的耳朵,每每這種時候他便會格外溫存,安愿微微皺眉,把頭埋進枕頭里不給他親。荊復洲輕笑,從她身上離開,披了襯衫去浴室,門剛剛關上,安愿便撐著身子從床上下來。
他的手機在西褲口袋里,安愿剛剛摸到了。不停的看著浴室的門,安愿快速的打開手機后蓋,看到那個自己放進去的竊聽器還好好的安在里面。她把竊聽器拿下來,匆忙看了浴室一眼,把手機后蓋安回去,剛剛把手機塞回褲兜,浴室的門就突然被打開。
安愿一驚,手里還死死的攥著那個竊聽器,仰頭鎮定的看向荊復洲:“這么快就洗完了?”
“幫我去房間里拿件干凈衣服。”荊復洲說了一句,轉而又看向坐在地上的她:“你坐地上干嘛?”
“我腿軟。”安愿下意識的脫口而出,下一秒便看見荊復洲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她臉一紅,抓著床腳站起來,假裝看不見他揶揄的笑,徑直往外走:“你回去接著洗澡吧我去給你拿衣服。”
荊復洲在后面說什么她沒聽見,只覺得竊聽器在她的掌心如同一顆定.時.炸.彈,讓她心驚膽戰。出了門,安愿先是找到自己掛在外面的包,把竊聽器撞進了暗格里,然后才平復了呼吸,快步往荊復洲的房間走。
走廊盡頭站著一個陌生男人,聽見腳步聲,他轉過身。安愿沒想到鼓樓里這時候會出現中年男人,她只披了一件寬大的睡袍,里面什么都沒有。隔著幾步的距離,男人的目光極其輕佻的往她這邊看了看,她下意識的后退,警惕的看向他。
“喲,安小姐吧?”男人先開口,帶著濃濃的北方口音,咬字很生硬:“我是老董,跟洲哥一起回來的。”
依舊提著一口氣,安愿不確定剛剛自己放竊聽器的那一幕有沒有被他看見:“你怎么在這,有什么事嗎?”
“洲哥本來是讓我在樓下等著,但是半天他也沒下來,我給他打電話他還關機,我就尋思上來看看。”老董說著往她光溜溜的腿上看了一眼,了然的笑笑:“不過看到安小姐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這就下去。”
荊復洲手機向來是不關機的,所以老董才會疑心上樓。安愿揣摩著,大概是自己那時候拿竊聽器,不小心把他的手機也給關掉了。只是現在回去開機根本不可能,壓著心里的不安,安愿禮貌的笑了笑:“那我一會兒回去跟他說一聲你等著呢,我先去幫他拿件衣服。”
老董爽快的“哎”了一聲,朝著她走過來,準備下樓。路過安愿的時候他的腳步頓了頓,低著頭,似笑非笑的:“不過安小姐,上次阿洋的事你嚇壞了吧?”
安愿的手下意識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半秒后又放開,語氣是女人常常有的楚楚可憐:“是啊,剛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天天晚上做噩夢,可難熬了。”
他沒再說話,擦著她的肩膀過去。安愿松了口氣,去荊復洲房間隨意拿了件衣服回去,再往下看,發現老董還站在樓梯口那里。她嚇了一跳,不祥的感覺又來了,直覺這個人比阿洋難對付的多,她最好不要去招惹。
對上她的目光,老董笑嘻嘻的打了個招呼。
安愿卻覺得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上來。
經過了上次的事故,安愿再要回學校時,荊復洲堅持親自送她。勞斯萊斯頂替了原本的瑪莎拉蒂,停在校門口分外惹眼。時至期末,大多數課程都已經結束,校園里比平時熱鬧的多,小情侶手牽著手從一排排樹下過去。
而路邊停著的勞斯萊斯里,荊復洲從駕駛座探身過去,與副駕上的安愿纏吻在一起。安全帶束縛了安愿的身體,仰著頭,承受著他的吻。一吻結束時兩人都是氣喘吁吁,安愿在他胸口捶了一把,眼睛里波光流轉:“我要下去了。”
“你是不是快過生日了?”荊復洲伸手把她的安全帶解開,因為距離近,他的呼吸就落在安愿臉上。
她的確是快過生日,只不過今年情況不同,她自己都快忘了,卻沒想到他知道。安愿眼神一亮,用十分驚喜的眼神看他,帶著小女孩的幼稚燦爛:“你記得?”
那種崇拜的眼神讓男人很是受用,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荊復洲聲音寵溺:“到時候你應該也放暑假了,帶你出國去玩。”
“我還沒出過國呢。”安愿憧憬的看著他,她大多數時候都太冷清,偶爾這樣嬌憨,讓荊復洲覺得心思格外柔軟:“以后有的是時間,我帶你把世界各地都走遍。”
安愿眼里蕩漾起甜蜜的笑,湊過去主動在荊復洲臉上親了一口,然后不等他反應,打開車門就跑。荊復洲捂著臉笑的無奈,卻沒看到她轉身后,慢慢垮下來的笑容。
荊復洲不會再有機會帶誰去世界各地走遍。
荊復洲的生命必須結束在這個夏天。
宿舍里的室友們大多數去了圖書館,為期末考試做準備。安愿坐在床上,耳朵里插著耳機,電腦擱在腿上。不是專業的竊聽器,錄音質量很差,但是可以聽清里面的人在說什么就足夠了。
荊復洲這段時間不僅處理了一批有問題的貨,還跟緬甸的一位毒梟實現了一筆交易。安愿把錄音內容轉為音頻文件,為了確保還仔細的又聽了兩遍。她不敢直接報警,荊復洲逍遙法外多年,難保警察局就沒有他們的人,她付出了這么多走到這一步,絕對不能功虧一簣。
手機放在手邊,忽然的震動嚇了安愿一跳。來電顯示寫的是“阿檀”,她靜靜的看著閃爍的名字,又看向耳機里正播放的音頻文件。電話響到第五聲,安愿拿起手機按下接聽。
“怎么接的這么慢?”荊復洲那邊有些嘈雜。
“剛剛在看書,手機不在身邊。”安愿如今扯謊已經面不改色,語氣也是稀松平常。荊復洲沒在這種問題上糾結,聽聲音他的心情很好,似乎在什么熱鬧的地方:“安愿,我這邊有人在唱歌,我想給你聽聽。”
沒有給安愿回應的時間,荊復洲將手機舉起來,歌聲從聽筒穿過,落進安愿的耳朵里。她一只耳朵還戴著耳機,荊復洲的聲音清晰可聞,另一只耳朵里卻是歌聲,纏綿入骨。
“這批貨走的這么順利,回去之后是可以好好慶祝一下的……”
“一轉眼青春如夢歲月如梭不回頭,而我完全付出不保留……”
“緬甸那邊的人早就聯系好了,如果事情成功,那就是一條完整的生意鏈……”
“我要飛越春夏秋冬,飛越千山萬水,帶給你所有沉醉……”
“我不在乎那些,你們必須謹慎,警方最近查的很嚴,放機靈點……”
“我要天天與你相對,夜夜擁你入睡,要一生愛你千百回……”
閉上眼睛,安愿看見兩個世界。她想起荊復洲抱著她上樓,想起他頭發濕漉漉的把她抵在酒店的墻壁,想起他勾著嘴角笑,手里夾著燃到一半的煙。她又想起程祈的墓,上面光禿禿的連個碑都沒有,想起小時候因為父母雙亡,顛沛流離的自己。孰輕孰重,她心里一直都清楚的很,那架天平如今還是也還是一樣,沒有絲毫偏頗。
第二天下午,安愿撥通了許駿的電話。
“許駿,能不能讓我跟你叔叔見一面,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章節被鎖,刪掉了一部分,這章原文放在微博上了,微博ID也是初禾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