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起的時候,鐘意還在靜安師太那兒,靜安師太留她喝了盞茶,把先前的《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收了,簡單看過,便又毫不客氣地換了另外兩卷給她,打發她回廂房埋頭苦抄,還美其名曰:心不靜,宜抄經。
鐘意也不知靜安師太是真看出來自己心神不寧、舉棋不定,還是單純覺得這個代筆做的還行,故意挑些輕省話把這活扔給自己了。
但“心不靜,宜抄經”這句,靜安師太也是真說對了。
寫完兩頁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后,鐘意成功地把先前在裴濼那里受的挫折郁氣一掃而空,神臺清明,精神百倍地打算重整旗鼓了。
——怕什么,不就是人家不喜歡你么?本來就是自己上趕著求庇護,哪里有那么好的事,你去求勢對方就正好能看上你的色了?真要有這么容易的話,林氏怕不一開始就把自己塞轎子里抬到燕平王府去了……
大好時機,還是自己在林氏面前立下軍令狀才求得的,若是就這么放在眼前看著它一點點飛過去了,豈不可惜?
不,是近乎于愚蠢了。
鐘意在心里琢磨著,孔圣人有言:飲食男女。既然美色無用了,不如去小廚房露兩手。
——由那些借著林氏的東風打聽來的消息可知,裴濼嗜甜異常,而對于做點心,鐘意自忖絕不輸人。
就連先前駱琲上趕著追在佳蕙郡主身后大獻殷勤時,用來討好人的杏仁糕都是特意向鐘意要來的獨家秘方。
鐘意想清楚了,拿了把廂房里的傘剛出得門來,卻正好遇著了自己方才在心里翻來覆去惦記的人。
鐘意愣了愣,下意識要后退半步行禮,又被手上撐著的傘礙著了,再一看對方濕漉漉的衣發,猶豫了下,沒有行禮,直接走過去把傘撐過頭頂,遮住了朝廊邊吹來的大半風雨。
“雨下得大,世子還是打把傘再走吧。”猶豫片刻,害怕交淺言深問到什么不該問的尷尬,鐘意連外面下著大雨這位裴濼好好的干什么要出去淋都沒敢問,只關心了對方一句出門要帶傘。
裴濼微微側過臉,像是不認識般仔細瞧了鐘意半晌,眸色像是被水染得一般漸漸深了,片刻后,才恍然回過神來,后退半步與鐘意隔開距離,歉疚道:“抱歉,我身上全是水……可以幫我問下,哪里有廚房,讓人給我煮碗醒酒湯么?”
鐘意這才意識到自對方出現時,風里就隱隱約約帶了股酒水的氣息,只是外面風大雨大,鐘意也好多年沒有碰過酒水了,只隱約覺得味道奇怪,竟沒有意識到那是對方身上的酒氣。
——裴濼竟然在大雨天里傘都不帶就跑出去喝酒?
鐘意一時竟分不清這句話里的哪個部分更讓自己驚訝了。
“我認得路,殿下隨我來吧。”鐘意心知山上可能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么變故,不過這變故既能讓裴濼雨天買醉,怕牽扯之深,對她這樣的人來說,還是不知道要比知道好的多。
鐘意一邊帶路一遍神思不屬地在心里轉悠著各式各樣的想法,不曾留意的時候,裴濼的手已經與自己碰了個正著。
鐘意摸到一片溫熱,嚇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地自己先退開了,連帶著手里的傘也倒了下去。
好在裴濼身手不差,與鐘意的指尖一觸即分后還能穩穩接住被人松開的傘,撐在二人頭頂,溫和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我虛長幾分個頭,這傘還是讓我來撐吧。”
鐘意抿了抿唇,偏頭望了望身側的裴濼,又望了望頂上的傘,又高又穩,由對方來撐著,確實是比自己好多了。——至少鐘意不至于踉蹌著濕半個身子了。
只是若是之前鐘意給身邊人撐著傘,還可以說是對方把自己當成了個隨手喊來的撐傘丫鬟,可換成裴濼給二人撐傘……
鐘意是萬不敢把對方當個撐傘的下人的,鐘意想,也沒有哪個丫鬟能在雨天躲在主子的傘下面逍遙清閑了。
二人間不知不覺就彌漫起了股莫名曖昧的氣氛。
“鐘姑娘原先從沒有碰過酒水么?”連綿不絕的雨水下,一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密不透風的雨簾,恍惚間,兩個人似乎被困在了同一方小天地下了般,這種與世隔絕的氛圍似乎緩和了兩個人之間的陌生感,讓裴濼突然起了三分談興。
裴濼好笑地望著身側人的發頂:“方才我說要醒酒湯的時候,鐘姑娘似乎很驚訝的樣子……我身上這么濃的酒氣,鐘姑娘竟聞不出來么?”
鐘意怔了怔,她自然是碰過酒水的,不過真要算起來,也是上輩子在趙府時候的事情了,趙府時候的事情,現在想來,倒是確確實實的“隔世”了……
“府里舅母管的嚴格,姑娘們的院子里,不論大小,平日里都是不許見酒水的,”鐘意一邊想著,一邊慢吞吞地回道,“年節的時候,偶爾會沾一點。若是跟著舅母外出赴宴,也會見一點,不過我不會喝,也不敢在外面亂喝,都是胡亂推拒了的……”
鐘意自覺自己這一段說的平平,也沒有什么真摯動人或者能讓人記得深的,或者說的再直白點,鐘意甚至覺得這話題起的莫名其妙,她有沒有喝過酒、會不會喝酒,好像和那些男女之間風花雪月的東西沒什么干系,甚至差的有點遠吧……
鐘意甚至在心里想自己這話是不是說的太“俗”了點,可惜對方問的突然,她也沒來得及去編個漂亮又有內涵的說辭。但當鐘意偏過臉,看向身旁人的時候,卻能明顯感覺到裴濼眼底那抹初見時的疲倦敷衍已經被擦了個一干二凈,對方像是她在說什么很有趣的東西般,十分認真地聽著,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
那笑容,怎么說呢,與鐘意先前見過的不同,甚至與先前鐘意偷偷瞧著他與身邊人的都不太一樣……真要說的話,原先的笑容雖然溫和可親,但好像都隔著層紗,霧蒙蒙地看不清晰,瞧得久了,反而還有種沉甸甸的感覺,似乎心里堵堵的,有什么心事一般。
而現在的,就是那種好像放下了什么一般,輕松愜意的笑。
裴濼察覺到鐘意的視線,低低地笑了一聲,空著的那只手松松按在鐘意的發頂,輕輕地揉了下,柔聲道:“還是個小孩子呢。”
鐘意怔了怔,她是活過一輩子的人,重活一世,身邊也沒有人真把她當成小孩子過,這還真是兩輩子來的頭一遭……鐘意哭笑不得地在心里算了算,若是加上上輩子年紀的話,對方得改口叫她一聲“姨”了吧?
裴濼是真心把對方當小孩子看的,起碼在他說那句話的時候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比他妹妹還小的年紀,而他如今已是快加冠的年紀了,對方于他來說,確實是個“小”的。
不過當裴濼手癢似的連著揉了對方的頭頂好幾下,把對方的發髻都揉松了,那小姑娘怔怔的、愣愣的,像是無奈又似乎欲言又止地從他手底下仰起臉來望著他時,裴濼心口微微一窒,再無法單純地把身邊的小姑娘當“小孩子”看了。
裴濼得說,這實在不能怪他如何禽/獸,實在是……鐘意長了一張任何男人都拒絕不了的臉。
不看那張臉時,裴濼尚能把那個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當成沒長大的小妹妹來看顧,但當對著那張臉時,裴濼總覺得……應該沒有人看著能想到多么正經的東西。
裴濼輕咳了一聲,壓下喉間莫名的干癢,別過眼去,感覺自己確實是喝昏了頭了。
好在小廚房終于到了。
醒酒湯做起來簡單,倒是用不著鐘意去如何大顯身手,鐘意甚至沒有多驚擾人,只叫了個窩在角落里的小尼姑起了火,自己一個人便煮了湯。
裴濼站在離她三步以內的距離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背影,一時竟然也不知自己的腦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
等湯滾起來需要些時間,小廚房里太靜了,連燒火的小尼姑生完火后都不知道又跑哪里去偷閑了,鐘意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掃過身后的人,見對方臉上沒有疲倦不耐的意思,抿了抿唇,輕柔地開口找話題道:“這雨好大啊。”
裴濼卻似乎被猛然想起的聲音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抬眸掃了鐘一眼,然后才慢吞吞地回道:“是啊,這么大的雨,今晚大家應該都下不了山了。”
——倒是天公作“美”,正好合了佳蕙郡主的意。
裴濼以為當自己想到連老天都在“幫忙”時,心里應該是充滿了譏誚的怒意的,然而事實上,真在這時候,他的心緒卻是十分平和的。
就連佳蕙郡主現在在哪里、做什么、如何了,都只是如一顆石子般在他的心湖上蕩了一圈,很快便消逝無波了。
她的嗓音真好聽,裴濼只是忍不住這般想到。
然后恍惚了片刻,又意識到最開始的時候,自己就是因為這把嗓子,才心血來潮地來了個戲弄人的把戲。
想到當時的初見,裴濼不禁又想到了今早來前,自己是給小北山清了場的。
裴濼腦海里那些無邊無際飄飄忽忽的思緒突然定了下來。
醒酒湯滾開了,鐘意沒再留意身后人的動靜,只熄了一半的火盛了碗湯出來。
裴濼伸手接過,卻沒有直接喝,而是盯著那碗上氤氳的水汽,像是在觀賞什么鬼斧神工、奪天地造化的世間美景般,仔細地看了很久。
看得那碗上氤氳的水汽都要散完了。
鐘意愣了愣,還以為他是貓舌頭怕燙,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已經不怎么燙了,醒酒湯放涼了就沒用了。”
裴濼把手上的醒酒湯放下,摸到腰間的同心佩,輕輕地摘了下來,放到灶臺邊干凈的小幾上。
鐘意愕然又奇怪地望著他。
裴濼覺得自己今天確實喝太多了,也確實需要一碗醒酒湯,他把面前已經放冷了的醒酒湯一飲而盡,然而似乎身邊那小姑娘說的對,放涼了就不解酒了,他喝了醒酒湯,但仍覺得酒氣上涌,在胸口窩著盤旋不去,甚至直直地朝著腦門上頂。
裴濼想,自己需要的可能不只是一碗醒酒湯。
“是遇到了什么麻煩么?”裴濼回身又給自己盛了一碗,沒有經鐘意的手,也沒有指名道姓,只在這一間雨天里恍惚要與世隔絕的逼仄廚房里,灶臺旁,輕輕地開口道,“可需要我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