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
夜風吹過少女的發。
她站在暗色里,面前是一輪殘月,和殘月下荒蕪的山崗。
山崗沒有人,只有破碎扭曲的樹影,以及半堵倒塌的土墻。
土墻是普通的土墻,它靜靜矗立在荒蕪中,唯一不尋常的是,殘磚斷瓦后面竟然有青幽的光亮。
如同傳說中的鬼火。
泠瑯知道它不是什么鬼火,只是顏色比較特別罷了。
它是用于邀請她的信號。
她凝視著那明明滅滅的一團青幽,一動不動。
片刻后,沒有任何試探,她向墻走去,每一步落腳不帶半點考量,她只是在極其平常地邁開步伐,像平日從茶室走到池畔般隨意。
若此刻,月再亮一些,你會發現她其實有所不同。那雙總是亮潤的眼眸,此時如夜一般冷。
她停下腳步,站在火前,光映亮了她平靜的面容,以及左手提著的,一只沉甸甸的布袋。
那上面似乎在滲血,一滴一滴砸進土壤,沒有聲響。
幽綠光線中,一道窄窄的石門敞開著,它似乎通往地下,能看見幾級臺階延伸至深處,再往里,便是一片黝黑。
泠瑯沒有猶豫,她走了下去。
通道很窄,同天底下任何一處用于隱蔽行蹤的場所沒什么差別,有著堅硬冰冷的石墻和幽冷氣息。
月光和濕露被隔絕在外,很快,地面上的呼呼風聲也聽不見,只有十步一盞的油燈在靜默地發出光亮。
少女沉默地行走在這靜謐的地下世界,像赴一個殺機重重的約。右手刀尖始終垂向地面,她順著火光一路行去,所過之處,石板上留下了一點血。
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通往左和右,中間墻面上掛著一盆燃燒著的火。
她選擇了右邊,腳步踩在石面的聲音微不可聞,火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隨著前進逐漸拉長,如墨汁流淌。
這片濃黑粘稠之中,卻悄然出現了多余的輪廓。
她仍向前走著,刀尖輕晃,似乎對這多余的影子渾然不覺。
前方墻上又出現一盆火,隨著靠近,地面陰影漸漸淡去,就在即將到達火光正下方的時候——
少女猛然回首!
她身后立著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一個人形,瘦長漆黑的人形,因為常人很難長成這副模樣。
他站在甬道中央,渾身包裹在墨色中,連雙眼都隱沒于兜帽下,只能看見其詭異細瘦的輪廓,整個人像宣紙上不慎劃上的墨跡,丑陋而驚心。
泠瑯不會懷疑,他此時也正看著她,就像方才從岔口開始一路跟隨著的那樣。
這個對視持續的時間很短,她雙目一凜,橫刀于前,只聽“叮叮”幾聲,是尖銳金屬碰撞于刀面,被彈落后墜地。
漆黑人形再次揚手。
一排閃爍著幽藍光澤的細針激射而來。
泠瑯再次揮刀,將針尖盡數斬落。一擊結束,卻并不收力,而是低喝一聲順著刀勢轉身,往那人影所在的位置狠狠砍去!
然而,那里已經空無一人。
泠瑯心中一震,不過是轉身回砍的一個招式,視線離開又返回,其間差錯不超過萬分之一息,如此須臾之間,那人形竟然消失不見了!
此時收勢,定會遭受震蕩,她這一擊依舊砍了出去,刀風尖銳刺入石面,碎石炸裂,轟然一聲響。
在這紛亂中,她敏銳地聽見,耳后有不一樣的聲音靠近。
像利金正刺破空氣。
她就地一滾,不顧石塊尖銳,果然,金屬觸地的錚然之聲又起,細小短刀跌落于地,就在她方才停留的方位。
泠瑯提刀站起,她驚疑地看著眼前燈火幽微的通道,很明顯,那個人形再次憑空消失了。
她胸口在劇烈起伏,掌心早已開始微微發燙,她想起李如海曾經說過的,比東海更東的地方,有另一個國度。
那里的刺客殺手,更善于潛伏在幽暗之中,他們擁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即使烈火燒在身上也不會發出一聲痛息,他們的暗器更為復雜,更為無聲無息。
而其中的佼佼者,會修煉一種能借著陰影潛行的本事。凡是光亮所在之處,必有陰影,而晦暗之中,便是他們的屠戮場。
敵在暗,我在明,若不敢離開光亮,便永遠被鉗制。要對抗這種對手其實非常簡單,把光滅掉。
把光滅掉,同處于相等的陰暗中,他的優勢將不再是優勢,而你雖然身處險境,但也會多出無限轉機。
李如海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種深意,他重復低喃著,有時候,你以為的斬破火焰是自毀,其實是在尋求轉機。
這種類似于同歸于盡的方式,向來難以理解,但若你勇氣足夠,那又怕什么呢?
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場對話,這樣的對話在過往不知有過多少次,十分稀松平常。
然而此刻,男人靜默的面容,和寂寞的語氣,竟如此清晰細節地呈現于少女的腦海,好像它昨天才發生。
她咬著唇,攥緊刀柄,在不斷鼓動著的心跳中回首。
漫天細雨般的寒芒,已經降臨在身后。
泠瑯一躍,踩著身邊石壁騰空而起!
腳踏在石頂上,如同倒掛在屋檐上的蝙蝠,脖子往后仰,將細針全數躲過。
她離開地面短暫停留,光已經無法把影子投到地面,所以在這火光電石的一刻,她清楚地看見,五步之外的墻根處,有片淡淡的,微不可見的輪廓。??Qúbu.net
她死死盯著那一處,右手一抬,袖中飛出一柄短刀,將盆中火焰齊根削斷!
甬道霎時陷入暗寂,緊接著,一道刀光乍然亮起!
像月色刺破濃厚云層,它光耀鮮明,刺破了重重暗色,深深沒入一具緊繃著的身體中。
血液噴濺而出。
原來再恐怖詭異的刺客,血也是溫的。
一擊得手,少女抽刀疾退而出,剛離開七步遠,那團人形轟然炸裂,連帶著周遭石塊石磚紛紛散落堵塞。
火光重新燃起,泠瑯看見經久不散的塵煙,和已經垮塌堵塞的道路。
這個殺手在生前最后一刻,用己身炸毀了通道,斷絕了她折返的可能。
泠瑯看了一眼,便彎腰撿起地上布袋,頭也不回地往深處繼續走去。
她身上多了些傷口,都是剛剛在碎石上翻滾劃出的,雖有痛楚,但問題不大。
后路沒有了,問題也不大,反正她也沒打算半途而廢。
五天,還剩兩天。
有人如此費煞苦心、誠摯真心地邀請她,她當然要細細享受完所有驚喜,奉陪到底。
三天前,那個風寒露重的秋天的夜晚,她聽到一生目前為止最大的驚喜。
“我看到一雙紅色的眼睛,血一樣的瞳仁,就像你那時的一樣。”
“你還不明白嗎?沒有云水刀,他從始至終的目的……只是你,他的后人。”
“他要我用盡一切辦法讓你去找他,他說他會在那里等你。”
泠瑯聽完這幾句,第一時間竟不是問:“你說什么?”
人在很多時候說這句話并不是真的沒聽見,而是給自己反應思考的時間,然而泠瑯連這句話都沒有問,她定在了當場,像被人點了穴。
她不是一個足夠鎮定的人,然而在這最荒謬的話語面前,她沒有崩潰,也沒有憤怒,只是在冷靜地想,寂生的話是不是真的。
真相已經敗露,阿香知曉了一切,在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再扯謊的必要。
或者說,他知道的這個消息也是假的呢?
泠瑯還在思索,江琮卻站起來,她從未見過他表情這么寒厲過。
他對寂生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當然知道。”
“你為了逼迫她就范,編出這種荒謬的事?”
“若我說了一個字的謊,那我現在就可以死。”
江琮一劍挑開他手中的長棍,聲音沙啞:“沒那么痛快。”
寂生慘然道:“帶著我的人頭,去碧云宮尋青燈道長,他會告訴你們如何見到會主。”
江琮閉了閉眼,沉默片刻,說:“原來是他。”
泠瑯終于抓到思緒,她喃生重復:“青燈道長?”
那個頎長清瘦,面容溫和的中年男子,總是手持拂塵,一身青色道袍,開口閉口福生無量天尊,竟是青云會的人?
不,不……難道……
今年年初,她在料峭春風中登梯而上,漫天云霧,陰郁層層,她看見他站在石門下對她微笑。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然而她同他對視交談的時候,總覺得有莫名的古怪。
這古怪來自于對方的熟絡的語氣,他望著她的眼神表明,已經等待很久了。
泠瑯僵硬地站著,她不明白為什么忽然可以完整地回憶起那一天,以及那之后,每次狀若無心隨意的交談。
“夫人今天若有空,可去偏殿拜拜慈天神尊,保佑生身父母身體安康。”
“謝過道長,但是……妾自幼喪母,生父前些年也過世了……”
“竟是如此,是貧道失言。”
“無妨,可惜因此無緣參拜神尊。”
“貧道觀夫人目若皎月,眉中隱有清氣,極適合體會道心。”道人微笑道,目光落在她眉眼,一動不動。
好似在看著另外一人。
這種表情,這種視線,令泠瑯站在多日后的深夜中,毛骨悚然。
她聽見自己說:“侯爺他們還在山上。”
“我聽母親說,主持道長邀請看什么花,論什么經,這才方便了我們出京行事……原來,這也是計劃中嗎?”
“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江琮緩慢搖頭:“父親在,不會有事的。”
他聲音已經非常虛弱,藥效催發著七月雪的毒素,在緩慢啃食著他的四肢百骸,給予漫長沉重的痛楚。
泠瑯喉嚨干澀,她不知道作何表情回應江琮,她終于后知后覺地感到天塌地陷般的茫然。什么意思,李如海不是她的生父?
她從記事起,就和他住在塞上小鎮,他教會她認字用刀,教她對待朋友與敵人的區別。他永遠和藹,面對她一次次叛逆倔強,從未動怒或急躁,好像有無限的耐心。
他溫和,她暴躁。他大度從容,她睚眥必報。他仁慈寬厚,從未濫殺一個,而她殘忍狠厲,還喜歡挖人眼睛。她被日復一日言傳身教,卻和他截然不同。
泠瑯呆呆地想著,原因,只是因為這個?
一點血脈,竟然能比得過數千個日夜的陪伴影響?
她從前覺得,這一切只是因為她倔,是自己選的,原來并非如此……所有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刀者是千萬人眼中的大俠,也是她的。
他是一座山,有人瞻仰,有人渴望,有人試圖越過。而她是站在群山懷抱中的唯一人,享受寬廣無聲的庇佑,聽著外界對山的談論,說它如何靜默慈悲,如何深不可測。
是的,他們說的都是對的,這座山稱得上所有美名,配得上任何傳說。女孩為此驕傲,她的父親一生未錯殺一人,是世間唯一的俠客。
真正的大山連倒塌都無聲無息,他希望女孩分清水流,找尋自己的路途,她卻拾起了他曾用過的刀。
他是她的驕傲,是前行的力量和倚仗,是她后來揮刀的唯一理由。
她為他報仇,是天經地義。
這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
少女顫抖著,看見天邊破開一線青白的光,她想,刀者知道這些嗎?
或許是知道的。
“不必像我,你應該投身自己的水流。”
如果他不清楚,她該感激他,如果他清楚,她更應該銘記這份恩情。
她是在他的光耀下前行的孩子,即使這光是因為差錯投來,但曾切切實實地,映亮前路——
所以,她定要回報他。
不會有任何改變。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像雪一般冰涼。
她看著夜空:“寂生說的好像是真的。”
江琮低聲說:“你就是李泠瑯。”
她轉而看向他:“我或許的確不是刀者親生。”
江琮笑了一下:“可你還是李泠瑯,和這有什么關系?”
泠瑯看著他蒼白失血的面容,這個人忍受著巨大的痛楚,還反過來安慰她。
她想自己應該流一點淚,可是眼中干澀無比,什么也無法抒發。
她只說:“你不會有事的。”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她一字一頓。
一天后,泠瑯站在青碧的帳簾前,看著青年沉睡中的容顏。
此情此境似曾相識,好像半年前,她心懷鬼胎,看著病榻上的身影祈禱,巴不得他這輩子都醒不來。
然而現在,一切已截然不同,她目光落在他俊秀的眉眼間,只感受到懼怕和仇恨。
懼怕來自于未知,仇恨來自于被操縱的無能。
這半年時間太漫長,漫長到發生了這么多轉變,又好像太短暫,短暫到他們還來不及完成更多愿景。
她觸了觸他的手,轉身走出那道掛著竹簾的門。
門外,立著一個人。
他擁有和榻上人相似的面容,然而神情卻是天差地別,比起江琮,他的溫和是偽裝到極限的表面,而冷淡幾乎是刻骨的漠然。
泠瑯和他對視,她身上還背著刀,但并沒有遮掩的打算。
江遠波先開口了:“我已經聽三冬說了。”
泠瑯點頭,她的表情甚至比他更冷漠:“您不會要趁機把他殺了吧?”
江遠波微笑:“他就是這么說我的?”
泠瑯說:“還要再壞一些。”
江遠波沉默數刻,終究說:“不會。”
“如此便好。”泠瑯繞過他往外走。
江遠波咳了一聲:“你一個人?不需要……”
泠瑯沒有回答他,她已經縱身掠了出去。
她先是去了碧云宮,見了真正的青燈道長,得知了之前同自己見面的果然是會主,知曉地點后,又馬不停蹄,趕往西郊某片荒涼山坡。
再然后,便是此時此刻。
她從滿地碎磚上走過,提著一只頭顱,和一柄長刀,它們都在滴血。
她在赴一個邪惡而瘋狂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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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邀約的人,正在地底深處,翻看一些紙張。
紙張是書信,并且上了年頭,泛出破舊的淡黃。
他看得很小心,手指都不敢用力,只輕輕捏著。他看得很入迷,面上泛著溫柔的笑意,像在瀏覽戀人的絮語。
這是一間石室,點了很多燈燭,因此不算昏暗,方便他把那些字句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看,像從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
男人垂著首,含著笑,喃喃自語,他坐在屋子中心,被墻上數雙眼睛看著,卻并不覺得不適。
他喜歡被那樣美麗的眼睛看著,他享受來自摯愛的注視,即使是虛假。
忽然,他眉頭一皺。
這里很安靜,隔絕了塵世大部分噪音,所以一有什么動靜,能輕易傳達到他耳中。
他聽見距這里很遠的地方,有痛苦的,瀕死之人發出的聲響。
太遠了,太慢了,她怎么才走到這里。
但沒關系,他已經等待了這么多年,不介意把這初次相見,拉扯得更漫長迷人一點。
那樣會更難忘記的。
泠瑯的確很難忘記這一夜。
因為剛剛,她生生用腳踩碎了一個人的臉。
腹背受敵,她的刀深入身后偷襲者的身體,而前方敵人露出破綻,委頓于地,她又不能放過這一機會。
于是她將一塊尖利碎石踢中那人左眼——用的伶舟辭教她的角度,一邊同另一人拆招,一邊一腳踩上去。
這種觸感,她大抵是一輩子也忘不了,骨骼破碎,血肉溢出,以及對方痛苦到極致的嘶吼。
而她紅著眼,一刀砍掉前人手臂后,旋身一刺,將嘶吼聲悉數斷滅在破碎咽喉中。
血腥四漫。
這已經是她今晚所殺的第四個人。
第一個,能利用陰影移動潛伏。第二個,精通點穴暗器。第三第四,是一對配合極為默契無間的刺客。
她看清了他們的臉,竟生得一模一樣,似乎是對雙生子。
這幾人各有特色,共同點是奔著殺她而來,并且都很強,非常強。
所以,會主費盡心思引她來,又擺出尖刀利刃伺候招待,是圖什么?
泠瑯不想思索,她也知道自己思索不來,青云會會主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瘋子在打什么主意,哪是她能想得通的?
她斬殺了四個高手,得到了一些傷痕,今夜很漫長,她運氣和耐心都夠用,一切都還不錯。
前方逐漸通坦。
通道不再窄□□仄,光愈發亮,灰塵卻越來越多。
很明顯,越往里,越是人跡罕至。
泠瑯已經途徑好幾個分叉口,有的地方她停留了片刻,多看了幾眼。她看到數間堆積著草藥蟲骸的房間,密密麻麻的器具她叫不出名字,卻能猜出用途。
青云會會主,是天底下最會用毒的人。
她也看見一些尸體,干枯的,殘破的,五顏六色的。他們猙獰可怖地躺在長案上,或是靠在木柜里,并不能回應她略有不忍的視線。
長夜靜寂,地下更是如此,只有少女已經略顯疲憊的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她沒有再遇上別的襲擊,卻走得越來越慢,最后甚至停了下來。
她看見一處分岔路口,青燈道人沒有說明該往哪邊,這并不在預料之中。
但她應該知道往那邊走,因為某一側的墻上,貼著一張畫。
畫上是一個女人,一個微笑著的女人。
泠瑯注視著,久久沒有動彈,她明白了為何都說自己同母親生得像。
她們的眼睛形狀相同,眼頭圓潤,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流暢得像一彎月牙。鼻尖挺翹,唇形何處豐潤,何處淡薄,也如出一轍。
可是,她從來不會像畫上人那么笑。
這個笑堅定卻溫柔,有著知曉一切,仍舊守口如瓶的內斂。
泠瑯雙眼中血霧未褪,心中充斥著愈漲愈高的殺意,卻猛然被這個笑容擊中,好像在酷熱中躍入清泉。
她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屬于母親的面容,她的心為此顫抖起來,極度的茫然間,仿佛聽見墻上女子在低低地說話,語聲是從未聽聞過的柔軟。
而類似的畫像,順著通道走,越來越多。
淺笑的,平靜的,甚至含嗔帶怨,微微惱怒著的。
泠瑯一張張看過去,好像在隔著時空,和一個不可能在此處的人對面。一個世上最溫柔的詞匯終于有了具象呈現,她卻并不快樂,只有巨大的茫然。
少女在想,這個名字和秋天有關的女人,到底有著什么樣的人生。
她經歷過什么,愛過什么,為什么會被銘記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同殺伐殘忍作伴,這是她情愿的嗎?
答案,或許很快便揭曉。
畫像越來越密,占據了兩側墻面,幾乎把原本的石磚全部覆蓋。
相似的臉做著不盡相似的表情,那無數雙帶著淡淡憂郁的眼,沉默地注視少女,目送她行到一扇門前。
泠瑯想敲門,但身體卻快她一步做出了行動,她砰一聲把門踹開。
然后——她看見了更多的,女子微笑的面容。
或大或小,或新或舊,從墻面到石頂,都是李若秋的臉。
處處有人,卻又空無一人,這里除了滿屋子畫像,什么都沒有——
還是有別的,兩條椅子,一張桌子,桌子上一沓整整齊齊的冊頁。
泠瑯不該貿然進去,畢竟寂生說過,會主善毒,萬一他下了什么無敵絕命散,抽搐痙攣藥在房里,她早就中招了。
但她還是走上前,來到那張桌子邊上,拾起紙頁。
字跡娟秀清麗,已經有了年歲,顯得暗沉發灰。
“浮山親啟:今日小雨,杏花甚美,這里的氣候比中原更潤。想起從前,我們在雨中練刀,你被我劃破袖子,卻說‘刀意綿如雨’,如今又是連綿雨天,卻不知下次相見在何時。”
“浮山親啟:今日端午,村民們把臘肉放入米粽中,有咸鮮之味,十分特別。我吃了兩只,瑯兒一直在鬧騰,想是也聞到滋味,也迫不及待要品嘗了罷。”
“浮山親啟:昨夜大雨,今晨花落滿地,心情郁郁。上個月的信中為何絕口不提戰事,難道有變故?你若隱瞞,反而更叫我不安——另外,你送的藥材太多,這里房間小,已經裝不下,莫要再送了。”
“浮山親啟:瑯兒近來十分乖巧,似能聽懂人語,我喚名字,竟會以動作相應——你做的小衣太丑,蝴蝶繡得像豆蟲,瑯兒若看見,也會發笑。”
“浮山親啟:下月生產,近日身體時常感覺勞累,外面野菊開得很好,也無心再賞。我期盼是個女孩兒,像誰都好,只要健康平安。”
泠瑯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好像看見遙遠的南方的村莊里,一個女子依窗而坐,筆尖蘸墨,向愛人落下飽含情意的字句。
信中有花朵和天氣,有那個還未降生的孩子,有他們共同的欣喜和期盼。
如果這個女子還在,該多么愛她。
泠瑯的手開始發抖,她無法控制地思索,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李若秋在哪一年亡故,李如海為什么不愿意提起她,向來坦蕩磊落的刀者,為什么在醉后會露出那樣沉痛的表情,低語她的名字。
那柄奇妙的匕首,又為什么會成為置他于死地的兇器?
泠瑯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回頭,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正面帶微笑地看她。
“泠瑯,”他柔聲說,“你來了。”
他高而瘦,生得白凈清俊,竟意外的十分年輕——
除了那頭雪一般的白發,和一雙猩紅的眼睛十分奇異。不然此人若站在西市上,也是俊俏倜儻西京客。
泠瑯和這這對可怖的瞳孔對視,她說:“你是誰?”
“你問我的名字?”
泠瑯沒有說話。
男人溫柔地說:“你是該知道父親的名字,我姓秦,秦浮山。”
泠瑯依然沒有說話。
秦浮山就這么站在門口,面上笑意絲毫未變過:“這也是你本來的姓氏。”
泠瑯終于開口了,只說了一個字:“不。”
她放下紙張,似乎無意這個話題:“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解藥呢?”
秦浮山說:“這個不重要。”
泠瑯面無表情地說:“我現在只覺得這個重要。”
“怎么,你很喜歡他,那個西京分舵主?”
“這不關你的事。”
“若你真心喜歡他,我不會將他如何。”
“你廢話真多。”
“你和我想的一樣,泠瑯,你和我想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
泠瑯依舊面無表情,她已經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十分不對勁。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會直勾勾盯著,連眨都不會眨,面上笑容更是一成未變,他只是想表達,而不是交談。
他像個極力裝作正常,其實早就瘋瘋癲癲的病人。
“我要送你一份禮物,”他興奮地笑著,“你知道來的路上,你殺掉的四個人是誰嗎?”
不等回話,他輕柔地揭曉了答案:“是西南東三堂的堂主,泠瑯,你果然沒令我失望。”
“只不過——”秦浮山話鋒一轉,“你的武功很好,但我不喜歡,你身上不該有李如海的東西。”
“你母親棄了刀,依舊能殺人,你也可以。我會教你制毒和暗器,學會這個,沒有人是你的對手,就像我,你夠殘忍,也夠果斷。紅石刀死得真慘,一刀斃命,哪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能有這種膽識和判斷?”
“你生得像你母親,性格卻像我,實在是最恰當不過……”
“我不像你,”泠瑯打斷了他顛來倒去的話,“我為什么會像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
頓了頓,她說:“至于紅石刀,該怎么殺他,是李如海教的,跟你更是一點關系沒有。”
“是嗎?村中那對老人,你十三歲那年把他們砍成肉碎,李如海會教你這么做嗎?”
秦浮山沒有半分被反駁的怒氣,他低笑著說:“空明的眼睛是你挖的?那個和尚的脖子也是你捅穿的,你制服他們,何必要用這種方式?難道這些,都是李如海教你的?”
“還有明凈峰上的僧人,鷹棲山里的村民,死在你手中的,不乏已經投降之人,李如海不是從來不斬逃兵嗎?你為什么不像他這么虛偽?”
他笑容慢慢擴大,語速越來越快:“你也不像伶舟辭,她才懶得管這些破事,旁人的死活怎么會同她相干——那你到底該像誰呢?”
泠瑯后退了一步,心中巨震,關于她的樁樁件件,居然被這個人知道得這么清楚。
連伶舟辭的事都知道,原來在那么久之前,他就在暗中注視觀察著她,而她渾然不覺,一無所知,像個被愚弄的蠢貨。
她緊攥住刀柄,指尖幾乎泛白:“說夠了嗎?”
秦浮山溫聲說:“你連自己昔日的同伴也能下手,北堂和玄字二三的事雖然無聊,但還算感人,是嗎?這種性子,是李如海無論如何,也教不出來的罷。”
泠瑯咬著牙,怒到了極處,反而發出一聲笑。
她說:“你說得對,這不是他教的,是我自己學的。”
秦浮山忽然住了嘴,也收起笑,他直勾勾地看著她:“把東西給我。”
泠瑯略微一頓,把布袋拾起,隔空扔了過去。
東西觸地,翻滾了幾周后停下,在地上留下些許深沉印記。
秦浮山慢慢把內里的事物抖落出來,沉悶一聲響,一只血肉模糊的頭顱滾落于地。
他彎下腰,徒手拾起了這只頭,只見它頭皮沒有一根發,卻布滿了交錯相間的傷痕,翻過來,正臉血肉模糊,竟連五官都已無法辨認。
秦浮山盯著那不成人形的面容,緩緩露出笑:“騙我?”
泠瑯說:“怎么騙你?”
“這不是北堂的人頭。”
“這就是。”
“你為什么把他劃成這樣?”
“他騙了我,我為了解氣。”
“騙子,”秦浮山重復了一遍,他捏起一只耳垂,輕聲道,“這里有徽記,好像可以以假亂真,但是——”
他轉過臉看著泠瑯:“我手下的人,我會認不出來嗎?”
他露出笑,溫和地下了判斷:“這是青燈道長的頭,你殺了他。”
就在最后一個字落下的一瞬間,少女掠身而起,刀鋒澎湃而至——
她雙目已然赤紅,對著那雙和她肖似的眼,狠命揮砍出海波震蕩般的刀風!
秦浮山站在原地,不閃也不避,他輕聲贊嘆:“好孩子。”
他抬起手臂,袖中飛出幾道絲線,霎時將刀尖纏裹,攻勢瞬間消弭于無形。
“不必惱怒,我喜歡你這么騙我。”
他大笑著,左手再抬,一排細針漫射而出,往地上將將站定的少女刺去!
泠瑯就地一滾,險險避過這排毒針,然而一排剛過,又有漫天銀線飛來,裹挾著凜冽寒風,有深入血肉的力量。
“你不忍心殺他,是嗎?即使被那樣背叛,也下不了手?”
她一躲再躲,幾番騰挪翻滾,而秦浮山好整以暇地立于正中,手腕輕抬或落下,招招凌厲。
他的確很厲害,幾乎能預判她每一次躲閃的方位,出手狠絕,不帶任何猶豫,像對待仇敵,而不是至親骨血。
當然,他的骨血也沒把他當回事。
“你很相信李如海,我不過說了他幾句,就氣成這樣?”
秦浮山的話被打斷,因為少女忽然反身,踩著墻面借力而上,飛身砍下一刀!
畫像撕裂,刀風洶涌而來,他笑著嘆息:“我原以為,你舍不得上墻。”
錚然一聲響,金屬相激嗡鳴大作,泠瑯被震得后退一步,踉蹌停下。
她目光一瞬間停滯,死死凝結在秦浮山手中。
他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柄部似金似玉,雕刻了連綿花紋,像云朵,又像水波。
他說:“看表情,你好像認得它。”
“可是,這不是你見過的那一把。”
“它們被制成的時候,便是兩把一模一樣的匕首,只能在夜間使用,見光則化。”
“你母親很會用匕首,她是我見過最會用這個武器的人,精準,巧妙,殺人于無聲。那把匕首跟了她很久,后來不見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景仰的那個人,呵呵,天下第一刀,唯一的俠客,你以為,他真的有那么崇高無垢嗎?他不過是個——”
“那又如何?”
泠瑯靜靜地說:“你想說,他沒有那么高尚?也做過錯事,但那又如何?”
“他依舊是行了無數好事的俠客,而你只能躲在地下用活人練毒,他名滿天下,你臭名昭著,他受萬人敬仰,而你是個喪家之犬。”
她語調譏諷,眼中充滿輕蔑:“你根本不配提他。”
秦浮山看著她,忽然露出一個十分奇異的笑。
“青云會向來只收自愿之人,”他輕聲說著,“你口中那些無辜活人,要么各有夙愿,我替他滿足后情愿被用,要么已有死志,自己找上門來,換得財寶給家人后代——”
“我十惡不赦,可沒有一樁惡落到你身上,泠瑯,他生平只行好事,但唯一的過錯,卻害了你啊。”
“你以為他是被誰殺的?你以為,天底下誰有這個能耐殺死刀者?”
如同古磬嗡鳴,泠瑯死死咬著牙,沒有發出一絲聲。
她其實想過這個問題無數遍,天底下到底有誰,能悄無聲息地殺死李如海,連掙扎斗毆的痕跡都不曾有,甚至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
那場燦爛到極致的夕陽,散落一地的晶瑩石榴籽,冰冷的身體,再也無法睜開的雙目——
女孩仿佛又站在生命唯一的黃昏中,絕望地看著永遠也走不出的院落。
“只有他自己。”
秦浮山說:“只有他自己,你千里迢迢,經受這么多,只想為他報仇,仇在哪兒呢?”
“他不過是個畏罪自殺的懦夫,甚至臨死都不敢告訴你一句真相——”
“他殺了你的母親,她原本可以躲過那一刀,卻因為懷中抱著你,所以硬生生受了。他認錯了人,揮錯了刀,更錯誤地帶走了你,這就是他做過最大的錯事!”
“若秋那柄匕首,被他用于了結性命,卻讓你為了追查所謂真兇,輾轉成今天這副模樣,也算陰差陽錯。”
“在這世上,他至少愧對三個人——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泠瑯強忍著,終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她大口喘息,感受到心臟幾乎被撕裂的痛楚,她竟然在這一瞬間。就明白了這番話,一瞬間讀懂了記憶中,那雙沉默悲慟的眼睛。
那時年幼無知,她吵著要做他那樣的大俠。
李如海說,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泠瑯,你不必像我,不必滿足任何人的期待。
你要想明白自己愿意成為什么人,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若被外界的水流裹挾,你只會輾轉飄零,以至于沉底。但只要足夠堅定,便可以追尋更廣闊的海面。
當時的她聽不懂這番話,如今卻恍然明白,這一字一句,說的都是他自己。
他被刀者的名聲裹挾,被世人的言語架在只能仰望的位置上。這世上需要一個英雄,于是他被選中,到了最后,真的以為自己此生不能做一件錯事。
然后,他做了,刀者只錯殺過一個人,他唯一深愛的人。
沒有人找他追究,甚至李若秋死前都握著她的手,說無需自責,她讓他帶走孩子,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撫養她長大,讓她遠離這些紛爭。
但他無法原諒自己,他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用那張像極了她母親的臉沖他笑。他的病癥日積月累,成了心上唯一的瘡疤,不能解。
倘若他對得起天下人,卻愧對自己生平最重視的人,那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懦夫。
倘若他不夠好,也不夠壞,那他到底是誰。
每一聲贊譽都是錐心的尖刺,每一個景仰的眼神都好似凌遲。李如海在這樣漫長的痛苦中終于一點點垮塌。
這個過程緩慢而不易察覺,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及時明白:心病成了心魔,就是致命的那一天。
那一天沒什么特別,甚至天氣很好,夕陽爛漫,女孩早晨同他道別,無憂無慮地笑鬧著跑遠。
一切都很好,但他忽然有了死志。
沒有只言片語,他留在這個黃昏,給予自己解脫。
泠瑯顫抖著,失去了所有力氣,她想到李如海曾經說過無數遍的,不要帶走他的刀,不要替他尋仇,不必投身于他的水流。
那些強行壓抑著的悲傷忽然變得有跡可循,她眼中不斷重現過去的只言片語,欲開口卻忍耐的嘆息,沉痛懊悔的低語,原來他一直,一直活在那樣的痛苦之中。
泠瑯視線已經模糊,她知道自己之前躲避的時候中了幾枚暗器,她像個瀕死絕望的人一樣大口呼吸著,用無法凝結的瞳孔,注視緩緩走來的人影。
那個人說:“你現在的表情,讓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那時我得知你母親私下聯絡了李如海,而傅玨也一手屠戮了青云會將近一半的民眾。”
他語氣很輕:“那些人,身懷壯志熱血,卻被奸人所害,他們才是真正的無辜——你現在已經明白,到底應該憎恨誰?”
泠瑯想回答,但連開口都很艱難,她在滿目朦朧間,竟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臉很熟悉,劍也很熟悉,他們好像在打斗,紙屑紛紛揚揚,落在她眼皮上,像大雪輕輕覆蓋。
最后,有人走上前,為她撥開紙片,給了她一個幾乎窒息的擁抱。
他緊貼著,不斷低聲重復:“沒事了,沒事了。”
“泠瑯,這是他們的恩怨,不是你的過錯。”
泠瑯睜著眼,卻好像看不清東西,她感受到臉頰邊的濕潤,輕聲問:“你哭了?”
她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你為什么哭?”
她喃喃質問:“為什么我哭不出來?”
“我現在非常,非常難過,可為什么無法為此流一滴眼淚?”
“倘若我的恩不是恩,我的仇也不再是仇,我的養父是兇手,我的生父只想毀掉我,那我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因為我忽然想不出——”
“我究竟是誰,又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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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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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