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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圖已窮

    泠瑯的驚愕只維持了片刻。
    她很快露出羞澀笑容,將手放在唇邊,輕輕啊了一聲。
    “是嗎?”她把視線落在地面上,頗不好意思似的,“沒人告訴我呢?!?br/>     兩位侍女立即心領神會,紅桃搶先道:“原是玉蟾山別館以精致小巧著稱,屋室廳堂本來就不多,這次宴會請了不少人過夜,所以您得需與世子同住了?!?br/>     泠瑯微笑點頭,一副溫婉順從、毫無異議的樣子。
    她的確沒什么異議,甚至有兩分自得。此番安排有許多漏洞可以鉆,沒準兒能助她成功避過眾人去尋周廚子。
    況且,能做此安排,實在是說明她演技的高超之處了罷?全府上下,都相信她對世子情根深種,二人琴瑟和鳴,即使還無夫妻之實,也是對神仙眷侶了。
    夫妻之實——
    泠瑯心中冷笑,江琮目前應該沒那個心思,更沒那個能力,若真有什么,大不了點個睡穴,助他好夢安眠便是。
    如此,她根本沒什么好擔憂的,當下便高高興興地起身,領著一眾丫鬟仆役瀟灑往大門去了。
    掀開馬車簾帳,卻見里面已經坐了一個人。
    青年一身云白色衣袍,衣擺袖口皆鑲了淡金滾邊,平日里總是散著的發絲此刻束著,襯得面如冠玉,好似庭下芝蘭,雪山玉樹。
    那雙漂亮桃花眼正含笑望于她,他沒有開口,卻在用眼神邀請她來他身邊。
    泠瑯笑容中的羞赧便又添了幾分真實,她總算曉得什么叫秀色可餐,就著世子這張俊臉,真的可以干吃三碗白飯。
    她扶著門框,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邁入車廂之中。
    不愧是世子出行,這馬車好似是定制的,行動起來極穩極輕,既無搖晃之憂,也無轆轆之擾。車廂內更是軟和寬敞,駛在路途之上,同坐在自家廳堂中一般愜意。
    愜意到江琮施施然掏出一副茶具,當著她的面沏起茶來。
    泠瑯嘆為觀止,世子,即便在路上也要勉力風雅一番嗎?
    這種話自然不能說,因為茶遞到她手中,是芬芳宜人的美妙滋味。她輕抿一口,熟悉的龍井香氣立即于口唇中滿溢。
    吃人嘴短,泠瑯誠心誠意道:“今日這茶極妙,似與平時有些不同?”
    江琮聞言,手微微一頓:“有所不同?”
    泠瑯思索道:“多了點清冽之氣……像初雨,又像新泉,幾乎沒有澀滯塵土氣息……”
    江琮飲了一口,才溫聲道:“因為今日煮茶之水,是才從翠屏山泉眼收集而來,那口泉每年初夏才會冒出,只有頭三天最純粹干凈。”
    泠瑯心里想,舟車勞頓就為一壇泉水,未免有些那個啊……
    江琮卻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他輕笑:“能被夫人贊一句極妙,這番勞頓便是值得?!?br/>     泠瑯只能干笑。
    她忽然想到晚上之事,試探道:“晚上我們同住一間,夫君可曉得此事?”
    江琮彼時正在飲茶,陡然聽了這句話,這一口似乎下咽得極為困難。
    他半晌才放下茶盞,視線轉到一邊:“……曉得。”
    這是,害羞了?
    怎么比她還不自在?
    泠瑯一下子覺得很有趣味,她將手撐在下巴上,去瞧他的眼睛:“我今早才得知,夫君什么時候知道的?”
    江琮抬起眼看她,又立即看向另一處:“也是今早?!?br/>     泠瑯哦了一聲,彎著眼笑:“我睡相一向不太好,可能要吵到夫君哦?!?br/>     江琮默了半晌,才道:“……無妨。”
    無妨,哈哈,瞧他這樣子!泠瑯心里的壞心思簡直層出不窮,已經想到了十萬句話去逗他,可惜不太好實施。
    戲耍老實人,尤其是長得漂亮的老實人,可太有意思了。
    她一路上便纏著江琮說話,問他玉蟾山景致如何,有什么好玩的,待會兒會見到哪些人。宛若初次出門游玩的小姑娘,什么都想曉得。
    對方十分有耐心,什么問題都一一答來,唯有說到晚上同床共枕一事便繞開話題,或者閉口不言。
    到了最后,他竟將手指放在額邊,閉著眼無奈嘆息。
    “夫人別問了……我怎么會知道這個。”他嘆氣。
    見他這副模樣,泠瑯心里更是癢癢,但終究作罷了。
    馬車在山林中穿行,隱約可聞路旁溪水小河潺潺之聲,甚至還有蟬鳴傳來,悠揚清越。
    日光搖晃,穿過掛簾灑落在泠瑯眼皮上,她肚子里裝了不少茶水點心,加上昨夜未休息夠,慢慢泛起了困意。
    夏天來了,她朦朦朧朧地想,頭慢慢垂了下去。鼻尖又嗅聞到熟悉的蘭草香,十分好聞,她下意識地,就想更親近一點。
    縱使身邊人呼吸陡然凝滯僵硬,她也沒絲毫察覺。
    夏天來了。
    傅蕾也這般想,她最喜愛夏天,可以飲冰,可以縱馬,可以戲水釣魚,更可以邀請一眾人來山中同歡共樂。
    她提前兩天來了玉蟾山,美酒山肴已經盡備,只等著受邀之人姍姍來到,共享山中好景,蘭草芬芳。
    自從長姐被立為皇太女,這種聚會她辦了不知多少,橫豎輪不到自己案牘勞形,那便縱情歡樂,也算不負母親苦心,也不負盛日好景。
    客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
    她坐在花廳上首,微笑著招呼陸續進入的來客,樂陽縣主、北洛侯世子、?,幙ぶ?、羅太傅一家……花廳逐漸熱鬧起來,席上不是人中龍鳳便是皇親貴族,用高朋滿座來形容一點不為過。男女分列兩側,大家各自談論著京中趣事,詩文新篇,一時間充斥著笑語聲。
    傅蕾向來好熱鬧,當下卻沒有參與任何一個議論,只含笑飲茶,淡淡凝望著。
    右手邊的樂陽郡主忽地轉過臉來,笑吟吟地問:“殿下,聽說今日涇川侯一家會來此,可是真的?”
    此語一出,原本語聲紛紛的花廳竟靜了一瞬。
    傅蕾放下茶盞,淡笑著頷首。
    氣氛立即十分微妙地火熱起來,樂陽郡主笑嘆道:“上次得見侯夫人,已經是去年的事了,轉眼已過了四月有余,心中想念得緊?!?br/>     “這回豈止能得見侯夫人,”有人輕嗤一聲,“你們竟不知,還有個大名鼎鼎之人也會來此地?”
    說話的是北洛侯世子,遠稱不上熱的天氣,他搖著玉骨扇,好似十分需要清涼。
    堂下眾人便幾番對視,立即想到了那人是誰。
    “子璋的確會來。”傅蕾終于出聲。
    她頓了頓,又添上一句:“還有他新娶的夫人。”
    最后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徹底讓花廳熱鬧起來。
    涇川侯世子今年初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后來侯夫人聽從素靈真人的建議,找了個八字相符的民女進府沖喜,也有不少人知曉。
    人人都以為,這樁婚事不過是權宜之計,待世子康復,那女子必定是會被打發走的,可是如今——
    她不僅沒離開侯府,甚至還由侯夫人帶著來赴公主之宴,這其中的意味,已經不言自明。
    話題自然而然便轉到了這里,好奇者有之,探詢者有之,冷眼旁觀者亦有之。
    傅蕾又喝了一口茶,偏頭去瞧外面的日頭,暗忖侯府車馬怎么還未至。
    一位侍女匆匆步入,行至她身側,附耳說了句什么。
    傅蕾立即道:“請他們進來?!?br/>     這句話音量不小,眾人立即會意,皆按下話頭,齊刷刷往門口望去——
    一位身形高挑,面容冷肅的婦人身影出現在了門邊。頭戴珠翠,耳著龍眼大的東珠,身上是深碧色錦繡綢緞。
    一雙鳳目不怒自威,氣度絕非尋常京中貴婦可比。那便是涇川侯夫人黃皖了,這副冷傲風度,是軍營中歷練而來。
    眾人的目光,卻在探尋著她身后,正緩慢行來的一雙人——
    待二人出現在廳堂中,四下氣息皆是一滯。
    雖早已聽過畫鬼沈七口中的病鶴之名,但如今親眼得見,才曉得形容得毫無夸張,這般既頹而美的風流態,實在是世間少有。
    長眉入鬢,雙目深俊,眉心一點紅痕。眉眼間有些許病態,但同周身的矜貴從容有了奇異和諧,青年緩步走來,素白衣袍輕晃,如凡塵中落下一片輕云。
    端的是個濁世翩翩佳公子。
    而攙扶著他的那個女子——
    一雙剪水妙目,眼尾微微上挑,顯現出明媚來。一身絳色衣裙,顯得膚色更白,青絲更烏,紅唇似夏日櫻桃般楚楚可人。
    一個清俊卓然,一個明媚美麗,光是看著他們相攜著走來,便恍然覺得神仙眷侶不過如此了。
    女子行止款款,不見慌亂,頭上朱釵未顫動過分毫。她目不斜視地行到正中,對著上首的二公主盈盈下拜。
    “妾身拜見二殿下。”聲嗓輕柔,如黃鶯吟唱,是標準的官話。
    若不是事先知曉,誰能看出這不過是個出身滁州的民女?
    咳咳,其實京中還有傳言,說世子夫人雖出身寒門,但相貌風度俱是極佳,世子方醒,就被迷得魂不守舍,鐵了心要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此前以為傳言荒謬,不足為信,如今看來倒是有兩分真實,瞧他二人緊扣著的十指,各自落座后含情脈脈的對視,以及對視后的默契微笑——
    哼,新婚夫妻,難怪如此。
    八卦探究之心,人人皆有,身居高位者其實更甚。眾人紛紛瞧著,目光都舍不得移開。
    見了禮,落了座,視線依舊時不時往這邊落。
    泠瑯眼觀鼻鼻觀心,嘴角淺笑著的弧度就未改變過,鉚足了勁不漏一絲怯。
    身邊的侯夫人倒是自然許多,一來就同公主郡主高聲談笑,妙語連珠,如魚得水一般交際起來,儼然變成了自己的場。
    那公主,確實是個好親近的,說話溫聲細語,沒有問些刁鉆問題,望著她的眼神也只有好奇……咳,可能還有兩分驚艷。
    不像旁人,直勾勾地好似要把她盯出一個洞。
    泠瑯抬手,輕輕捏起玉杯,每個指尖都落得恰到好處,接著微微低頭,啜飲一口,視線假裝隨意地掃過對面——
    那個搖著折扇的青年,有事沒事就盯著她,目光十分不善。他是誰來著?北洛侯世子?如此涼快舒適的時候還搖扇,當世子的都喜歡這般惺惺作態么。
    泠瑯不曉得對方的惡意從何而來,更沒有打入京中貴族交際圈的興致,當下任務,不過乖巧地當個任人觀看的擺件而已。
    這個任務,還是比想象中勞累許多。
    身軀緊繃著,心緒也不敢絲毫松懈,四面八方都是視線,連吃個肉丸都不敢把嘴張得太圓。
    和這群人打交道,真不如和那黑衣殺手斗毆撕扯,后者雖然也累,但至少爽快。
    在滿座笑語,滿案珍饈中,她竟然懷念起那個男人來。也不曉得那一擊最后如何,若是他因此不舉,還真是抱歉了——
    煎熬著,午席終于結束。
    二公主起身,對下首朗聲道:“各位回房休息,或是于山中賞玩,皆自在盡興便好。莫忘了今夜子時,于此處觀賞夜蘭,這可是專程從西域尋來的寶貝,天上地下,僅此一株。”
    泠瑯隨著眾人起身拜謝,心中卻微微一動。午后可自行安排?那真是再好不過,據她所知,江琮飯后勢必要睡覺歇息的,不正是她鬼鬼祟祟的好時候?
    面上掛著柔婉笑意,心中卻全是為非作歹的念頭。宴散,她極其自然地靠到江琮身邊,牽住了他的手。
    是要扶他一同回房的意思。
    俊美青年低頭看她,目光中盡是柔和。毣趣閱
    “可覺勞累?”他在她耳邊輕聲。
    泠瑯覺得耳朵有些癢,她仰著臉同他對視,悄悄說:“還好?!?br/>     江琮低笑:“可夫人吃得很少。”
    這都被發現了?
    泠瑯暗暗吃驚,在那等高壓環境中,即使一桌佳肴,她也沒什么胃口。
    而他好像也是這般,落座之后便神色冷淡,除了同公主和顏悅色了幾句,旁人幾番試探搭訕都沒怎么搭理。
    于是她說:“夫君不也是么?”
    江琮嘆道:“不習慣這兒的東西,還不若夫人煮的甜羹味美?!?br/>     泠瑯聽了,心里喜滋滋的,雖然這甜羹跟她半點關系沒有,但綠袖被肯定,她與有榮焉。
    玉蟾山風景確實好,這處別館修建得更是極妙。
    一道素白飛瀑掛在山崖,崖邊陡峭山勢之上便是別館。樓閣屋室之間排列得錯落有致,與山林幾乎融為一體,渾然天成,有瀑流相伴,更有山林相佐。
    席上聽人說,若是天氣晴好,東側的窗戶還能看見水流之上的瑰麗虹橋。
    巧得很,今日二人被分配的居室便是挨著東邊的。
    侯夫人同其他幾位貴婦尋了個地方玩玉牌去了,曲折回廊之內,只有泠瑯伴著江琮慢慢地走,時不時停下觀看水澗,或者輕嗅山間草木氣息。
    恍然間,真的有種年輕夫妻出門游山玩水之感。
    泠瑯就想到,當初她曾說過什么“屆時攜手同游”來著。現在果真同游了,手也是攜著的。
    “待會兒想做什么?”冷不丁地,江琮問起。
    泠瑯立即說:“想在山上轉轉,之前在馬車上睡足了,現下并不困?!?br/>     她覺得這個理由十分正當且自然,但對方聽了,竟然抿了抿唇,頗有些不自在地別過了臉。
    咦?她說錯什么了嗎?
    泠瑯無暇細想,因為他們已經走回客房,這是一間臨著溪瀑的精巧小室,窗上掛了竹簾,榻邊熏著淡香,十分雅致。
    且如她所料,只得一張床榻。
    二人將將站定,已經消失許久的三冬忽得現身發言:“小的伺候世子更衣?!?br/>     泠瑯求之不得,立即讓到一邊,眼睛一瞥,看到綠袖也鬼鬼祟祟地冒出了頭。這倆神出鬼沒的原因,她一想便知,也懶得說破了。
    待江琮睡下,她重新站在飄著水霧的廊道中,已經又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
    是時候干點正事了。
    泠瑯順著行廊,慢慢往回走,宴席上她已經觀察過菜肴送來的方位,廚房,似乎是在整棟樓閣的最南邊。
    雖現在午膳已過,但眾廚中必定還需忙碌晚上的宴席,她現在去那邊尋找,是剛剛好。
    一路上,泠瑯沒有特意躲避,途徑了好幾次巡邏的衛士,也碰見幾個年輕貴女,對方邀請她一同去溪邊釣魚,她卻抱歉地拒絕了。
    “我想去廚房,為夫君煮甜羹……”她羞澀道,“午后都會這樣,已成習慣。”
    幾個貴女露出了然神色,皆掩著嘴竊笑起來。
    “夫人同世子感情真好,”常瑤郡主道,“方才我就覺得你們甚是般配。”
    泠瑯赧然微笑,心里卻暗嘆自己這個借口找得太妙。
    耽誤了一點時間,她終于打聽到廚房位置,堂而皇之地站在其門口。
    為首的廚娘聽說來意,十分熱情地將她領到一處爐灶前:“食材樣樣都有,您若需要幫忙,盡管喚人便是。”
    泠瑯自然需要幫忙,她目光在眾人中巡視一圈,終于落在一個灰撲干瘦的身影之上。
    說實話,從進門開始,她就在注意那個人。
    并不是什么出眾的樣貌,也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的本能讓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他站在一口大鍋跟前,正在往里添加切碎的松茸,極其平凡普通的流程。但泠瑯覺得,他的姿勢好像不是在加食材,而是在往里投入礦物鐵塊。
    他斬斷牛骨的時候,手中高舉的廚刀更似鐵錘;他翻攪濃湯的時候,卻像在熬制一鍋銅汁。
    泠瑯看見過相似的場景,他的動作讓她想到一個人。
    一個死在她刀下,但不是死在她手中的人。
    她噙著微笑,靠近那個灰衣廚子,請求對方幫忙,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地走到她指著的那個灶前。
    他幫她放了些磨碎后的豆粒,又看了看火候。泠瑯默默地觀察,又同他主動攀談,得知了他姓周。
    這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她微笑著在一邊觀看,心卻逐漸跳得快起來。姓周,脾氣古怪,從前在侯府中做事,后來去了公主府,同一壇奇怪的酒有關聯。
    是他,絕對是他,可是眼下,該如何問出想得知的信息?
    另一處清凈雅室之中,江琮緩緩睜開了眼。
    “你再說一遍?!彼曇粲行﹩?,帶著剛醒時的低沉。“小的今早在春華門外看到了那個潛逃之人,沒費什么力氣就捉住了他,他很激動,說明明已經放過,為何出爾反爾——”
    “接著說?!?br/>     “他,他說京城分舵的人已經找過他,許諾放他離開,還說那人身份是,是——”
    青年輕輕接過這句話:“是涇川侯世子夫人?”
    “他一口咬定,言之鑿鑿,說對方讓他想辦法使一個姓周的廚子來玉蟾山。”
    “他還說了多少,他們見過幾次面?”
    “兩次,分別是初四下午和初六二更?!?br/>     江琮聽了這兩個時間點,久久沒有應聲。
    九夏道:“這人一派胡言,或許是因為醉春樓之事惱怒,想嫁禍少夫人?!?br/>     片刻后,江琮道:“事情已經知曉,把人看住了,待我回去親自審問。”
    頓了頓,他又說:“別的,就不必聲張。”
    九夏聞言,低著頭退了出去,身影從窗邊一閃而過,竟生生從懸崖上飛身而下,轉瞬消失在別館視野之中。
    斥候密探,本該有如此身手。
    榻上的青年淡淡收回視線,帳簾中陰影落在他側臉,顯現出陰郁冷意。
    初四下午,她帶著人去逛玉樓。初六二更,他被跟蹤,而后同那黑衣人在白鷺樓上打了一架。
    那一架的滋味,他現在都還在領受著,遲遲沒有消退。
    他一個眾所周知的病人,暗中都能提得動劍,那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其實會飛檐走壁,也不是多離奇的事。
    紅塵離奇,世間莫測,他從來都是懷著十分的警惕在行走。
    沒有輕視自大的時刻,從前不會有,以后更不會有。
    同一時刻,泠瑯也在和他想同樣的話。
    她站在馬車邊,手中是剛從車底摸出來的云水刀,而那個頹喪古怪的廚子立在她對面。
    他們誰也沒說話,只有山風從腳邊掠過。
    從云水刀出現的第一刻開始,對方的視線就膠著在上面,他一動不動,宛若入定一般凝望這把刀。
    泠瑯也很熟悉這個眼神,癡迷的,自得的,又有些懷念的眼神。
    “為什么找上我?”廚子的聲音很嘶啞,好像也被火灼燒過。
    泠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自說自話:“這把刀的主人死了?!?br/>     廚子冷笑:“它既然在你手里,自然說明它原先的主人死了。”
    泠瑯輕聲說:“鍛造它的人也死了,我親眼看到的?!?br/>     這句話成功讓廚子沉默了更久。
    “你很會用火和鐵,一個鍛造慣了的人,在廚房中自然也能得心應手,”泠瑯由衷道,“你很厲害?!?br/>     廚子沒有接這句恭維,他問:“他是怎么死的?”
    泠瑯一直在等這句話:“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幾乎斷氣——我用這把刀結果了他?!?br/>     廚子竟然露出了一絲笑容,雖然它稍縱即逝,但被泠瑯看了個分明。
    “這很好,”他說,“他會滿足與這種死法,死在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之下。”
    泠瑯柔聲道:“他讓我來找你,因為你知道我想打聽的東西——你知不知道一把會消失的匕首?”
    這是謊言,因為這些線索是她自己尋來,但她依舊不疾不徐地說:“刀柄用玉石做成,刻了花紋,像云朵或是水波?!?br/>     她一邊細細觀察對方的神色,一邊說出了最關鍵的信息:“它是春秋談,而春秋談在你手里?!?br/>     “是曾經在我手里,”廚子平靜地說,“但現在已經沒有了,最后一滴春秋談都沒有了。”
    他望著連綿起伏的碧波綠濤:“很久以前,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有人問我一個問題,有沒有一種武器,鋒利無比,削鐵如泥,且只能在夜間使用?”
    “我想了三年,終于有了辦法,我尋到一種來自云南的夜間蠱蟲,一公一母,曬干后磨成粉。公的加入鐵礦中鍛造,母的用來釀酒?!?br/>     “這對蟲子在活著的時候便會互相吞噬消耗,死后更是這般……把酒液涂到匕首上,可令其帶有劇毒,但若一碰見日光,就會融化瓦解?!?br/>     “這是一把致命的殺器,且只能在夜間出沒。它在制造之初,便注定歸屬于窮兇極惡,沒有后路之人?!?br/>     泠瑯輕聲問:“是誰委托你?”
    廚子又笑了一下,他痛快地說:“不知道?!?br/>     “不知道?”
    “有那么一個地方,讓你殺人就必須殺人,讓你逃離就必須立即逃離。你不知道誰在命令你,更不知道這些命令有什么意義,但唯一可確定的是,如果不照做,將會非常痛苦?!?br/>     泠瑯看著她:“青云會?!?br/>     這是陳述的語氣。
    廚子沒有說話,也沒有否認。
    這一切,真是過分奇詭了。
    泠瑯默然地想,跟之前那個青云會的最下等的嘍啰不同,眼前這個人曾經是和鑄師齊名的絕頂工匠。
    他們曾經是師兄弟,是好友知己,更是互相比拼相爭的對手。后來,一個逍遙世外,醉心鑄劍;一個隱姓埋名,不知所蹤。如今,逍遙世外的最終被仇敵找到并殺死,而隱姓埋名的竟然早就投身最惡最強大的組織,并且成功脫離而出,真正大隱于塵世煙火中。
    她從未想過,李如海的死亡竟然和青云會有如此密不可分的聯系。
    “你這么干脆地說出秘密,就不怕我對你不利?”泠瑯問。
    廚子望著遠處的天,風卷過他鬢邊白發,他其實已經很老了。
    “你既然是刀者的女兒,自然同其他人不同?!?br/>     這句話使泠瑯微笑起來,刀者的名聲真的很好,好到他死去這么多年,都有人愿意無條件地相信與他親近之人。
    “你說得對,”她輕聲說,“我今晚還來尋你,有些話現在來不及說?!?br/>     廚子點點頭,而后轉身,從山道慢慢走回去。
    泠瑯看著他的背影,他如此利落地將后背留給一個拿著刀的人,她自然不能辜負這份信任。
    他說得對,她是刀者的女兒,刀者該有的慈悲憐憫,她也應該要有。
    即便是來自于偽裝與模仿,也應該有。
    泠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沒忘記從廚房帶走昏睡的綠袖和熬得恰好的甜羹。
    再推開那扇簡樸木門時,里面的青年已經醒了。
    “夫人,”他站在窗邊,回頭微笑,“去哪兒了?”
    “為夫君煮了羹湯,”泠瑯說,“今日發揮得不錯,味道極其好?!?br/>     “是嗎?”江琮輕笑,仍是那副溫溫柔柔的模樣。
    泠瑯端起那碗羹,送到他手邊,對方接過的時候,手掌蹭到了她指尖。
    她忽然覺得有點怪異。
    碗遞給他之后,她又回過頭去尋巾帕,不料剛轉身,就聽到窗邊一聲清脆瓷響。
    江琮一臉歉意地看著她,而他腳邊,流淌了一地的粘稠湯液。
    “手滑,”他頗有些難過地說,“夫人的好意,今日是無福消受了。”
    于是,這份怪異之感便更濃重了。
    泠瑯隱隱覺得,有什么事情發生了變化。正如叢林中的捕食者對危險有天然的直覺,她很依賴自己莫名而生的判斷,并借此躲過數次殺機。
    她上前察看他手指,見指尖有一道淺淺紅痕,忙自責道:“都怪我,應該放于桌上的。”
    江琮搖搖頭,示意不必掛心:“柜子里有涂外傷的藥膏,夫人能幫我拿一下嗎?”
    泠瑯自然開柜去拿,她毫不費力地尋到那個精巧瓷瓶,正要起身關柜門的時候,卻生生停住了動作。
    她彎著腰,弓著背,保持著一個翻找的姿勢,甚至手上還在弄出聲音。但她的頭,卻悄悄地、極為緩慢地轉了過去。
    透過柜門夾縫,她看到窗邊的青年正看著自己這邊。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眼神,冷而淡,鋒利極了,像劍刃,又像寒星。
    在她無法看見的時刻,他用這種目光看著自己,這是什么意思?
    在這種怪異之感攀至頂峰之時,她將瓷瓶遞給他,他含笑接過。接著那只原本穩穩握在手中的瓷器,如游魚一般于二人指間脫落。
    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泠瑯手腕一翻,瞬間便輕巧地撈住了它。
    江琮再次拿過瓷瓶,他溫聲說:“多謝夫人。”
    這句話幾乎叫她毛骨悚然。
    不安持續了很久,即使后來對方再沒什么異狀,她仍是如履薄冰。直到用完晚宴,眾人聚在花廳中,開始等待這盆傳說中的夜蘭盛放。
    這項活動江琮沒有參與,他說身體抱恙,不宜熬夜,自行回去休息了。
    不宜熬夜?以往在池邊上撞見他,他不是很精神的嗎?
    夜蘭遲遲未開,眾人聊得卻歡快,泠瑯起身,以如廁為由,偷偷從這份愉快氣氛中溜走。走盡長廊,穿過林道,云水刀背在身后,她去之前約定的地方等廚子。
    卻什么也沒等來。
    于是她去問白日里說過話的廚娘,廚娘也很納悶:“下午出去了一趟,就再沒回來了,晚宴少了個人,還真叫我們忙活了一頓……”
    這是出事了。
    難道青云會的人這么快就發現了?藏了這么多年,偏偏今天就發現他,捉回去滅口了?
    不對啊,不對啊。
    今夜月色慘淡,四處漆黑,掩蓋了她的行蹤。泠瑯穿的還是白日里的絳色裙裝,并不算好走動,但她當下無法,提著裙子便往南樓飛掠而去。
    南樓是公主府眾仆役的住處,如果能在那里尋到,一切便如往?!?br/>     她停下腳步。
    南樓圍墻之上,她看見了一個人。
    他站在高墻上,一身墨色融在寂夜里幾乎難以分辨,寬肩長腿,腰身線條勁瘦而流暢。
    泠瑯想,她應該知道這是誰,他手中長劍的滋味她現在還經常懷念。
    他聽到腳步聲,背對著月色,轉過身來,低垂著頭看她。
    沒有面罩和兜帽,那張臉靜靜地看著她,眼神中的凜冽殺氣,比下午時更甚,更毫不遮掩。
    泠瑯踉蹌了一步。
    “夫君,”她捂著胸口,嬌嬌弱弱地喚,“這是怎么回事?我見你不在房中便四處尋,我好害怕……”
    墻上的人笑了一下,他用她熟悉的溫柔聲調回應,但表情同溫柔二字毫不沾邊。
    “夫人,不妨先藏好身后刀,再來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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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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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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