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隨凌桐去了劇組。“星辰”另配了兩名助手給他,裴照心想自己其實是多余的,那兩位跟在凌桐身邊多年,不知多熟悉這個圈子,哪像自己,做這行分明是生手。他之前問凌橙,門外漢怎能做大明星的助理,凌橙回他說,你的工作就是替我看住他,別讓他惹出是非即可。
而此刻,在這舊倉庫搭就的戲棚里,裴照看著眼前紅粉佳人,很想問問凌橙對于“是非”的評判標準是什么。
這佳人正是西樓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無悔今生》的女主角,風頭日熾的張云佳。裴照平日里不大關心娛樂新聞,近來因工作需要,一陣惡補,耀眼明星還是認得出來的,何況這女孩不化妝已是好容貌,上了妝更是顧盼生姿,嫵媚動人,身材也極好。
裴照閑極無聊,坐在旁邊翻看劇本。
這戲說的是男女二人自幼相識,漸生愛意,哪知時事動蕩,二人被迫分開。男子也曾有相思意,然而年少時代的愛情,哪里敵得過現時歲月?不多時,便另有女子出現,這女子是富家小姐,難得純真良善,不與其父同類,二人相戀多年,其間亦有風雨,終究結成良緣。恰在此時,前女友驟然登臺,竟是千山萬水尋了來的。男子倒也磊落,委婉告之以現況,并表示會盡力對她補償。但她哪里是要這個?多年輾轉艱辛,終于站在他面前,可這人心里已然沒有她,教她怎肯甘心?于是受了別有用心者的挑唆,使盡了手段,倒教那男子心里的一點舊情慢慢湮滅,這女子心知無望,終于孤注一擲,誆了人家夫人前來,欲做了斷。
場上劇情正演到這里,兩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劍拔弩張地對峙。
幸福生活三番五次被其攪亂,再溫婉的女人也會披上甲衣,何況她還占著名份的優勢和男子的愛戀,氣勢上就先不同。
“于小姐,你請我來聽你這段故事,我很榮幸。”夫人微笑著轉動指上鉆戒,發型入時,衣飾光鮮,“但我出來太久了,我丈夫會著急,我父親也會擔心的。”
聽她這篤定從容的語調,便知于小姐全無勝算。可于小姐偏作不知情,執拗地堅定地重復自己的結論:“若是沒有你,他必定會和我在一起!”
聽得裴照生出悲涼之意。他細細看去,于小姐手里緊攥著槍,神情幾近瘋魔,兩只珍珠墜子在耳下晃動,眼里卻在落淚,緊抿著唇線,分明透出幾分倔強的意思。她其實什么都知道,只是努力讓自己相信這句話而已。
忽有人笑了起來,輕聲說:“這時候爭得頭破血流,輸得人固然痛苦得要死要活,豈不知贏的人又有幾日快活?所以恰到好處便要打上‘劇終’二字,再往下柴米油煙,眷侶變成怨偶,就不好看了。”
原來是凌桐坐在他身邊,妝已上好,活脫脫舊畫里走出來的倜儻公子。他問裴照:“你似乎更滿意陳琦的戲?”
裴照點頭:“她不錯,假以時日,必有出息。”
凌桐整了整領帶,站起來:“到我了。”
他一入戲便是氣喘喘奔走了十里的模樣,撞開門先往槍口前檔住嬌妻,來不及調勻呼吸,說,把槍放下好不好?我們慢慢談。
勉強自己和顏悅色地對她啟口,其實是為了身后的女人,于小姐如何不明白?她頓時面色灰白,從癲狂中驀地沉靜下來。
于小姐定定地看著他。多少年前,他是標致少年郎,她是清秀閨閣女,曾一起燈下讀書,月下歌吟。春日她在自行車后面坐著,山間清風拂面拂裙。冬夜有雪,二人也曾溫了酒,細將日后描畫。而此刻二人相距咫尺,他因她強忍了驚懼疲累,她因他生了滄桑瘋狂。
他念她的小名,他輕聲同她商量:就這樣罷手可好?
她眼里滾下淚來,在他久違的溫情目光下,緩緩垂下執槍的右手,然后,問他要一個答案。
他說,我當初愛你是真,如今愛她也是真,是亂世不成全我們。
這一句說得憂傷刻骨,連裴照都動容。
于小姐傷慟大哭,淚傾如雨。她本是個柔弱的女子,家破無依,從小城尋到大世界來,多少辛苦才立得住腳,他不給她依靠,她只有勉力強撐,情知沒有退路,一步踏出再難回頭。
哭聲里多少委屈苦痛,往日年華浮現如煙,他情不自禁,微微向前一步,回頭看到妻子,又定神站住。多少矛盾交織,全凝在眉間眼底。裴照想,他這雙眼睛生得真好,不用言語,甚至不用動作表情,但這一雙眼,便能訴盡衷腸。
這時候背后槍響,于小姐前胸洇出一片血色,緩緩倒下。是男子的岳父派了得力手下,一槍將她終結。
他似呆了一呆,趕上前抱住她,喚她已不應,只嘴角一絲笑意,似乎死在他懷里,便得無憾。他抬眼望向妻子,惶恐、自責、不忍、無助,種種情緒在眼波間流轉,妻子走向他,給他安慰,輕聲說:都結束了。
收工已近黃昏,凌桐換了衣服,招呼裴照與他先走,以為是回家,卻領他進了家飯館。離拍攝地不遠,想必是常來,一進門就有服務生領他們去了大包間。
兩個人坐在臨窗的位置上喝茶,凌桐早已恢復日常模樣,倒是裴照還沒緩過來,凌桐便問他感受。
裴照就說,幸好我是男人。凌桐便問他若是那女人該當如何。
裴照喝一口水,放下雙手:“決不會這樣傻,恨不成愛不成的。當審時度勢,以退為進,示以柔弱,慢慢滲透。這樣逼得緊,她是敗定了。”
他笑得趴在桌上,裴照不解,問他:“這么可笑?”
凌桐抬起頭,眉眼彎彎如月,說:“裴照,你說話總是這樣認真?”
這時其他人收工后也陸續趕來,房間里熱鬧起來。席上多是談戲,這劇就要殺青了,連導演也輕松許多,大家亂開玩笑,有人勸裴照也來演戲,省得凌桐一人出盡風頭。
回去時凌桐因為喝了酒,便把鑰匙丟給裴照,自己站在路邊等。也不問問他會不會開。
裴照取了車出來,路邊不見他,怕他喝高了生事,停車下去尋他。大伙早散得沒影了,路面上靜悄悄的。裴照沿著馬路朝前走,轉角處,叢樹掩映下,有人語低低響起,靜夜里想聽不見都難。
“云佳,你要我說什么?當初要來的是你,如今要走的也是你呀。”是凌桐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張云佳帶了哭腔:“難道你連留也不留一聲?”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云佳,好聚好散,大家時常都能見著,不要弄得彼此尷尬。”
裴照聽得有趣,心想凌桐在屏幕里演戲不算,生活里也多的是感情戲。
“……我要走了,你的助理還在車上等你。”
張云佳還在嚶嚶地哭:“下一個是誰?你究竟愛誰?”
“我有不愛你嗎?”凌桐輕聲笑了起來,“我也很期待,想知道下一個是誰。”
他穿著軟底皮鞋,行路無聲,裴照不曾發覺,他已轉出樹叢,一時間無處可躲,做了個偷聽的賊。
裴照跟在他后頭往回走,背后有女子腳步聲疾疾遠去。
車行到半路,裴照還是沒忍住,問他:“竟然是張小姐主動離開你?”
凌桐笑了:“是啊,我被她無情拋棄了。”
“怎么會!”這是他的心里話。
“世人對我誤解甚深,”凌桐痛心疾首,“以為我花容月貌必然風流成性,必然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棄一個。裴照你要仗義執言,替我洗刷冤屈!”
“明日便作文章,投往大小報刊!”
凌桐將身子依過來,柔聲道:“裴照,人家就指望你啦。”
裴照推他:“戲過了啊!”
兩人相視大笑。送了凌桐,裴照打車回家,手腳攤開倒在床上,這才覺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