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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

    “郁老師!”
    從醫務室出來的郁清棠頭也不回地往辦公室大樓的方向走。
    郁清棠比程湛兮矮小半個頭,但也有168的身高,身材比例優越,腿尤其長,一步也沒有比173的程湛兮小多少。
    “郁老師!”程湛兮小跑追上來。
    剛才校醫說出那句“女朋友”以后,氣氛頓時十分僵硬。
    程湛兮當然是心中暗喜了,但是郁清棠的反應是臉一下子冷下來。其實她那張臉最多的表情就是面無表情,程湛兮也不知怎么就判斷出她當時的心情,立刻嚴正地向校醫澄清道:“我們倆只是普通同事?!?br/>     校醫吃的鹽比她們吃的飯還多,小情侶鬧別扭嘛,笑容更曖.昧了,還用那種明顯有什么的語氣意味深長地重復了一遍:“嗯,普通同事。知道了?!?br/>     郁清棠自己向校醫道了謝,從程湛兮手里拿過開的藥膏,然后就從醫務室出來了。
    再之后就是現在的局面。
    “郁老師!”程湛兮伸手扣住了郁清棠的手腕。
    “放手?!庇羟逄睦淅涞乜粗?br/>     程湛兮和她面對面站著,從扣改成牽,耐心溫和地說道:“是醫生誤會我們倆之間的關系,我已經和她說清了,不要遷怒我,好不好?”
    放在普通人身上,無端遭受遷怒可能會用質問的口吻,進而導致矛盾進一步升級,或者明面和好,背地里留下隔閡。但程湛兮生性灑脫,凡事不縈于懷,又是面對心上人,她萬般柔情尚且無處使,哪里生得起氣?
    說到不要遷怒她時聲音輕軟,姿態放得很低,湖水一樣清湛會說話的眼睛更是配合地流露出一絲委屈,楚楚動人。
    常言道“撒嬌女人最好命”,會撒嬌的漂亮女人不說最好命,但至少不會讓人再生氣。
    郁清棠本來也不是生氣,而是她情緒波動,不知道怎么排解,所以才想一個人走開。程湛兮態度真誠,她要是真的生氣才是無理取鬧。
    她二十七年的人生,字典里沒有諸如“無理取鬧”、“生氣”之類的詞語。
    沒有人會慣著她。
    “沒有遷怒?!卑肷?,她嗓音微低地吐出幾個字。
    “真的?”程湛兮眼睛亮了亮。
    “嗯。”郁清棠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樣子,淡淡垂目道,“可以放手了么?”
    程湛兮松了手。
    郁清棠向她點點頭,遲來地說了句:“謝謝?!?br/>     “謝什么?”程湛兮知道她在謝自己在醫務室對她的照顧,但故意問出了口,果然如愿地在郁清棠眸心深處看到了一絲微妙的為難。
    一句話能解決的事變成兩句話,郁清棠沉默,在心里重新組織措辭。
    程湛兮察言觀色,體貼道:“是說陪你去醫務室的事嗎?不客氣?!?br/>     郁清棠嗯了聲。
    她微抿的薄唇松開,肢體也比方才自然放松。程湛兮目光注意到這些細節,更加確定郁清棠是一個不喜歡且不習慣和別人打交道的人,哪怕面前的自己是她喜歡的人,也會盡量避免說話。
    問題來了,她一個京華的高材生,為什么要回到泗城當一個時刻要和一大堆人打交道的中學老師。
    有這個學歷,她繼續考博去應聘研究所的工作搞學術不香嗎?科研所大門一關,世界與我無關。
    挑戰不可能?
    程湛兮把自己狐疑暫時壓了下去,決定等熟一些再問她。
    郁清棠小臂的傷口有些駭人,她拿著藥回辦公室的時候,之前不在辦公室的老師瞧見,都關切地問:“郁老師怎么了?”
    程湛兮自發成為郁清棠的代理人,道:“被一個奇葩家長撓的,那手長指甲,跟九陰白骨爪似的?!?br/>     其他老師表達了一番對郁清棠的憐愛和關心,便發散話題到這些年遇到的奇葩家長上,尤其是資格老的班主任老師,話題一天一夜都說不完。
    其中恰好有溫知寒。
    溫知寒沒摻和老師們熱火朝天的交流,而是默默走到了郁清棠身邊,看了看她的手,柔聲問:“沒事吧?”
    郁清棠搖頭。
    “拿藥了嗎?”
    郁清棠點頭。
    “記得涂。”
    郁清棠再點頭。
    “傷口盡量別沾水?!?br/>     郁清棠再再點頭。
    別看程湛兮和其他老師聊著天,余光注意著這邊呢,耳朵也豎得直直的。
    一聽她倆的交流差點笑出來,溫老師這段位趕緊算了吧,怪不得七年了八字還沒一撇。
    “具體是怎么回事兒?”溫知寒終于問到了關鍵信息。
    郁清棠抿了抿唇,看起來有些不大想答,但是礙于朋友交情和必要社交,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決定還是開口回答。
    這時程湛兮走了過來,自然地插話道:“郁老師是傷患,我來說吧,今天我全程在場,也是我送郁老師去的醫務室。”
    只刮破了點皮的“傷患”郁清棠:“……”
    聽出她最后一句是在示威的溫知寒:“……”
    突然不想聽了怎么辦?
    程湛兮才不管她想不想聽,壓低聲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之所以沒告訴所有人,是擔心老師之間出現“叛徒”,有意或者無意把她冒充學生家長的事捅出去,防人之心不可無。
    程湛兮在陳述事實之余,聲情并茂,著重渲染了郁清棠愛重學生、不卑不亢的高大形象,以及自己臨危救難、當仁不讓的奉獻精神,以及果斷從容、急中生智的聰明才干。
    郁清棠&溫知寒:“……”
    當老師真的屈才了,她應該去說書。
    不用自己開口,郁清棠很省心。
    溫知寒很郁悶,坐回了自己的辦公桌。
    她的辦公位比起程湛兮來說挺得天獨厚,在郁清棠正對面,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她。但是郁清棠除了公事,以及和她明算賬的時候,從來沒有主動正眼看過她。
    有句話叫交淺言深,她和郁清棠恰恰相反,是交深言淺——如果交情的深厚能夠以時間長短為標準的話。
    溫知寒在大一就聽說數學系有一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學神,績點第一,競賽次次榜上有名,能在從各地選拔上來的優秀學子里拔得頭籌的人十分不易。更別提她是個女生,而且是系里當之無愧的系花,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溫知寒好奇這樣一個天之驕子會是什么樣的人。
    但她們倆不在一個學院,溫知寒本身不是太擅長交際,認識的人不多,郁清棠又總是一個人,沒有結識的機會。
    在她的想象里,郁清棠應該有一張冷漠倨傲的臉,氣質上就和別人大不相同,自帶光環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看見。
    這樣的想象,在她真的見到郁清棠本人時被打破。
    那是大一下學期,剛開學不久,首都的隆冬未散,樹葉凋敝,空氣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溫知寒和室友從實驗室出來,去食堂吃飯,在打飯窗口排隊時,室友目光掃過一個方向,忽然拍了拍站在前面的溫知寒的肩膀,笑道:“知寒,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數學系的學神長什么樣嗎?喏,她在那兒,你要不要認識一下?”
    溫知寒循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一個紅燒肉的窗口排著大概有五六位同學,溫知寒視線轉過一圈,定格在一位身量清瘦的女生身上。
    黑色及膝風衣黑色的高領毛衣,還有黑色的牛仔褲,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點綴是竹青色的圍巾,烏黑長發別在耳后,露出晶瑩的耳廓,氣質很淡,融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若不是室友提醒,溫知寒絕不會注意到這個人。
    “就是她?”溫知寒聽到了自己不敢相信的質疑聲。
    “是她。”室友說,“我之前見過她,保證沒騙你?!?br/>     室友笑了笑:“長得確實挺漂亮的,你可以等她待會轉過來。”
    溫知寒的大學時代同性婚姻尚未合法,但已經數次提案討論,民間彩虹旗到處飄揚,可以說通過只是時間問題。大學里思潮開放,不少人的性取向都是公開的,室友知道她性取向是女,鏡片后透出來的笑意有些曖.昧。
    溫知寒輕聲警告:“別亂說?!?br/>     她再次看了眼背對著她的郁清棠,刷卡買了飯。
    挺巧的,她們倆打好飯菜坐到清靜的角落,方便討論剛才的實驗結論,耳畔傳來腳步聲,郁清棠在她們隔壁桌落座。
    一個人。
    面前是一葷一素一湯。
    郁清棠把遮住小半張臉的竹青色圍巾不緊不慢地一圈一圈解下來,放在旁邊的椅子里,低頭安靜地喝了一口湯。
    溫知寒偷偷地用余光打量她。
    異常蒼白剔透的一張臉,唯有薄唇透出淡淡的一抹血色,五官清淡卻精致。
    給人的感覺很冷,那種冷不是她以為的倨傲冷漠的恃才放曠,而是凡事漠不關心的平靜和無動于衷。
    “你好,請問你是郁清棠嗎?”溫知寒在她快吃完時,鼓起勇氣開了口。
    郁清棠手里的勺子頓了頓,慢慢地抬起眼簾。
    溫知寒才發現她有雙很深的雙眼皮,黑眸幽邃漂亮,美得如同月色。
    “嗯。”郁清棠嗓音清冷,聲線也比常人低。
    又淡漠垂下眼去,沒有把這段突如其來的插曲當回事。
    溫知寒略微訕訕,不知道該怎么繼續下去,室友看不下去,主動介紹道:“我們倆是物理系的,和你同級,我叫舒媛,她叫溫知寒,知君仙骨無寒暑的知寒。很高興認識你。”
    室友快被溫知寒的眼刀殺死。
    郁清棠這次連頭也沒抬。
    “嗯。”
    回宿舍的路上,舒媛和溫知寒說:“學神是不是瞧不起我們?也不回咱一句‘我也是’。”
    溫知寒腦海里縈繞著郁清棠端起餐盤離桌孤清的背影,本能地輕聲反駁:“別亂說。”
    舒媛夸張地拖長音“噢”了一聲,笑道:“你還說不喜歡,我看你是一見鐘情吧?嘖嘖,一見鐘情都是見色起意,我要是喜歡女的我也喜歡學神,這種高嶺之花摘起來最有意思了。”
    溫知寒心不在焉,沒有否認。
    糾結是不是一見鐘情沒有任何意義。
    郁清棠沒有朋友,溫知寒想做她的朋友。
    郁清棠的時間表十分固定,宿舍、教室、食堂、圖書館四點一線,溫知寒花了一個學期摸清她早出晚歸宿舍樓的時間,她在圖書館習慣自習的樓層和位置,接著就是制造各種各樣的偶遇。
    她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從郁清棠那里拿到了她的微信號,交換了聯系方式。
    此后再沒有進展。
    郁清棠的生活里只有學習,沒有其他。
    她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沒有那種具有攻擊性的鋒芒和銳利,但就是讓人在面對她永遠波瀾不驚的眼神時說不出多余的話。像一攤會呼吸的死水,除了本能的活著,沒有更多的生命力。
    唯一談不上愛好的愛好就是逛畫展。
    她喜歡畫,但對畫家沒有明顯的偏好,問起她喜歡的畫家,她只回答沒有。溫知寒好不容易知道她喜歡一個叫程默的畫家,搜集了很多關于程默的資料,對方畢業于巴黎美院,年紀大概和她們差不多,她的成名作是抽象畫《賽爾烏斯》,完成于大學時代,此后創作的“十字”系列油畫,更是成為展廳的寵兒,拍賣驕子。
    溫知寒藝術細胞全無,為了能和她有共同話題,強迫自己讀了很多關于藝術審美的書籍,并請教了這方面的專家,讓他點評程默的畫,自己再記下來,熟背。
    在一次畫展,溫知寒滿心要給郁清棠介紹程默這個人,剛說了一句便被郁清棠打斷,她眼簾半垂,只望著面前掛著的那副油畫,淡道:“我不感興趣。”
    溫知寒還動用了一些家里的關系,從別人那里高價買來一副程默的畫送給她,也被郁清棠婉拒了。
    最讓溫知寒詫異的是,她明明成績優異,老師建議她出國讀博,她連offer都收到了,卻在碩士畢業后返回泗城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高中老師。
    溫知寒沒有瞧不起老師這個職業,但她想:郁清棠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
    她本可以轟轟烈烈,為什么沒有任何怨言地歸于平淡。
    她真的沒有怨言嗎?
    走廊里漸漸熱鬧起來,辦公室穿梭來去著來交作業的學生。
    七班的數學課代表把作業本交給郁清棠,匯報今天有兩個人沒交作業,名字用便簽紙貼在最上面自己的作業本上了。郁清棠點點頭,沒什么情緒地說:“辛苦了?!?br/>     學生有點怕她,忙道:“不辛苦?!?br/>     她看了看郁清棠對面正看過來的溫知寒,問好道:“溫老師?!?br/>     溫知寒也朝她溫和地點頭。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微微上揚的清潤柔和嗓音:“連雅冰。”
    名叫連雅冰的數學課代表扭了一下頭,看見坐在斜對面電腦后面,剛露出臉的程湛兮,驚喜道:“程老師!”她說,“你也在這里?。俊?br/>     程湛兮佯怒道:“別拿體育老師不當老師,你們數學還是我教的呢。”[注]
    連雅冰沒忍?。骸肮!?br/>     她看了看班主任肅淡的臉,又趕緊把笑憋住,十分辛苦。
    程湛兮從抽屜里摸出一顆巧克力,笑道:“來,給你的?!?br/>     連雅冰接過巧克力,開開心心地回教室了。
    程湛兮又摸出一顆球形巧克力,拉開凳子起身,放到郁清棠面前的桌子上,認真嚴肅道:“郁老師,這是給你的出場費,請務必收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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