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池里的人偶們絲毫不介意曲風的變幻，它們兩兩配對相擁，跳起了慢四拍的舞步，一瞬間整個場內的氣氛就從炸裂的“迪吧”，毫無過渡一般穿越回上世紀的老式“歌舞廳”。

優美的旋律響起，樂隊前多出來一個同樣一身旗袍的歌者，用不遜于那些已故歌星的嗓音，重新唱起當年這首家喻戶曉的老歌。

白鹿托著兩杯深綠如潭水般的苦艾酒，適時走了過來，遞給喜水和一直端坐在吧臺前的白色旗袍女生。

那女生濃妝艷抹下看不出實際的年齡，但卻明艷動人，像民國那個時代畫報里的女星，明眸皓齒光彩依舊，輕蹙著眉，一雙美目看著喜水由遠而近，并沒有太多意外，仿佛是在等一個許久沒見的老友，又像是可以傾訴衷腸的陌生人。

“你好，”喜水把其中一杯遞了過去，苦艾酒散發著淡淡的茴香味，還有一絲茴芹的清香，聞上去帶著一縷清甜，稍微用舌尖沾上一點，又帶著烈酒的干冽。

“你好，”旗袍女生像滿腹心事，敷衍似的回禮，從喜水那英俊逼人的臉上掃過，就再沒有看他一眼，只把目光投向舞動的人群，好像要等的并不是眼前這個男人。

喜水舉起盛滿碧綠液體的酒杯，放在嘴唇間抿了一口，草藥的馨香裹挾著烈酒的濃郁，迅速占滿了整個口腔，味道澀苦里帶著回甜，回甜里又像蘊含著一絲青澀……

“一直都沒有問過你的名字，這會不知道能不能告知？”喜水放下酒杯，盯著女生的完美側顏，不得不說，這是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女生微微晗下了頭，輕輕的說：“婉如，我的名字是婉如。”

“婉如……”喜水點了點頭，“親潤如璞，溫婉如玉……名字很美，你還有個姊姊嗎？”

“嗯，”這個叫婉如的少女點點頭：“為了和少爺私奔，姊姊害了病，不到三十就去了，說起來，是我害了她。”

喜水搖搖頭：“人各有命，各安天命。”

少女更黯然了，一問一答間像勾起了心事，抬起頭目光灼灼的看向喜水：“喜水大師，我罪有應得，只是不知那地府是不是有十八層，以我的罪孽應該會落在哪一層？“

邊說邊抬起頭嘆了口氣：“一晃一百多年過去了，姊姊若是投胎的話，也都輪回幾世了，她心地善良，若不是她攔著爹爹的追兵，怕我和少爺在那年月已經被家法打死了。”

“其實那時候死了該有多好，情未深，款未斷，姊姊也不會因我而去，她會嫁個好夫君，生一雙乖巧的兒女，而我，就在奈何橋上多等等，等到她百年之后終還有相聚那一刻！”

說著一滴晶瑩的淚珠從少女臉龐上滑落，砸在緊緊握在一起的皓手上，綻出一團傷心欲絕的淚花。

少女伸出手指著一個方向，仿佛穿過了厚厚的鐵墻，越過高山峻野，山川河流，像寄托在一只翱翔的飛鳥上一般，一直飛到一片瓦礫殘缺，野草叢生的廢墟之間，落在一棵新發的樹冠，俯視著滄海桑田的變化。

“可是我一點也不后悔，”名叫婉如的少女，從她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一天一夜前的風霜，有的只有攝人心魂的光艷，相信是個男人都會對她趨之若鶩。

少女心里勾勒出一張冷峻的男人臉龐，仿佛觸動了心底最柔軟的存在：“愛就愛了吧，有句話不是說的好，‘兩個人的債一人來背’，被他捧在手心里這么久，我也知足了……”

說著，舉起面前的一杯碧綠，頭一揚，一飲而盡，眼里的淚水再也不受阻攔，浸濕了整個臉龐。

喜水欲言又止，最后還是端起了自己的酒杯，陪她一飲而盡，當初無論什么原因造成的對立，到這會陽世間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陰間的判罰要在七天后開始。

“如果你還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幫你，”喜水放下酒杯，對眼前魂斷痛苦的少女說道。

少女拭去眼角的淚水，“謝謝你了，大師，我已經沒有其它眷戀的了，之所以還留在這里，是想最后再看一眼我家的少爺，如果他愿意，我想和他再跳最后一支舞。”

喜水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什么是愛情？

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留戀？

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付出？

是“玲瓏骰子安紅豆”的思念？

還是像眼前這般“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訣別？

可是，少女把心都捧出來獻出去的“少爺”呢？他知不知？辜負過嗎？十年見一面，只為延命吞食自己的骨肉？一旦不能生育就如敝帚般隨意拋棄，直到需要的時候再尋回利用？

或者，站在少女的一端，就算少爺再累她、用她、棄她……卻也是兩情相愿的事，再苦澀也如飲甘怡，就像仍有淡淡茴香味的苦艾酒一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喜水決定起身離去了，這是戀人間，或者說是單相思更確切一點……你情我愿的游戲，自己一個外人無論都不該指手畫腳，這杯苦酒就讓她一個人慢慢飲吧。

“謝謝！”只一恍惚間，青春的少女又變成老嫗的形象，可能這幅面貌更容易讓人接受，吐著漏風的字句，老太婆顫顫的站了起來，朝喜水微微行禮。

“謝謝你幫我了結這一切，”老太婆好像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喜水看在眼底，示意她沒關系。

老太婆誠懇的盯著喜水的雙眼說：“我知道你可能對我家少爺有些偏見，但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少爺他真不是個壞人，他讓我懷胎，又帶走死嬰，那是真的死胎，不是像你之前訓我那般！”

“是我！是我為了青春永駐，讓少爺如此這般行事，要怪，就怪我太貪戀美貌，用自己的骨肉做代價，換的這挽回不了的局面！”老太婆一口氣說完，懊悔的不能自已。

“最后，我有個請求……”老太婆怯生生的看著喜水，見喜水沒有打斷，極為鄭重的說：

“請你不要妄斷我家少爺！他是一個好人！一個你想象不到的好人！如果你知道他的過往，就會明白他曾經經歷過的傷痛！全族的人在他眼皮底子被活活毒死！他索命的！是那些濫殺無辜，喪盡天良的壞人啊！”

像用光了所有力氣，老太婆癱坐在身后的椅子內，又是恍惚間，動人的少女重又出現，垂垂老矣的形象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沉魚落雁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