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刺史府衙,蕭瑟的寒風吹過街面,讓整個城市都顯得寂靜無比,唯獨從府衙之中傳出來一個粗豪的嗓門,震得墻頭的枯草都不能和著寒風擺動。
“哼!我和周行逢是朗州武陵同鄉(xiāng),同樣是微賤投軍,同樣是刀口上舔血立下的功名,他的本事大些、詭詐多些,做到了節(jié)度使也就罷了,可是當初共同起兵的十個指揮使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的時候,他做著武平軍節(jié)度使、朗州大都督,卻不愿意把行軍司馬給我!”
周行逢的訃聞早就傳到了衡州,與此同時也傳來了周保權繼任武平軍節(jié)度留后的消息,這個人卻還是在扯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不過或許是這種抱怨已經(jīng)算日常程序了,府中竟然沒有一個人開腔勸阻,門口的衛(wèi)兵也是毫無異色,只把這連串的抱怨當作了凈街的寒風處理。
“沒有讓我做行軍司馬也就算了,他周行逢能耐大,兵多,把個行軍司馬給了廖簡那廝,我認!好賴我也是衡州刺史。可是現(xiàn)在這又算什么?周保權一個還沒有束發(fā)的小兒,就連口邊的奶水都還沒有干,居然就要接任武平軍節(jié)度使了?我們十指揮打頭的王逵死了的時候,接任節(jié)度使的可是同列的周行逢!讓我侍奉周行逢也就算了,如今還要對一個黃口小兒北面而拜?”
抱怨的話語還是從這個人的嘴里面噴薄而出,若是落到秩序井然的太平年月,這些話就是忤逆了,被身邊人告一個謀叛是很容易的。不過這時候藩鎮(zhèn)割據(jù)乃是百余年以來的常態(tài),正如朗州的軍將眼中只有周行逢而沒有朝廷一樣,衡州的這些軍將眼中就只有這個不斷地發(fā)著抱怨的衡州刺史張文表。
朗州的軍將可以遵照周行逢的遺命奉周保權為留后,上奏朝廷并且等待朝廷追認周保權為節(jié)度使,都只不過是一個形式而已。衡州的軍將則是奉張文表為主,不管是朝廷還是朗州,都管不到他們,所以對張文表這些不遜的話語,他們都已經(jīng)是習以為常了。
其實,張文表第一段抱怨的話,衡州的軍將都已經(jīng)聽了有好幾年,如今聽著這些話耳朵都可以生出繭子來了。就是第二段話比較新鮮一點,不過在周行逢的訃聞和周保權繼位的消息同時傳到衡州以后,大家也已經(jīng)聽了有十幾遍了,因為幾乎每天張文表在府衙召集眾人的時候,都會要這么抱怨一遍的。
大家只管聽著張文表在那里大聲地抱怨,卻是不好去接嘴這已經(jīng)是衡州府衙的日常任務了,雖然衡州的軍將確實不把朗州放在眼里,但是在這個時候湊趣的話還是有煽動反亂之嫌,一旦朗州那邊聽到風聲怪罪下來,張文表是不會有事的,接嘴的人可就保不準了。
要是放在前幾天,大家也就是日常性地聽著張文表在那里抱怨一通,然后一起安排好一天的事情,實際上還是該干嘛就干嘛去,不過今天的情況卻是有些不同。
“大帥,朗州那邊派了六個指揮的兵丁,去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更戍,昨晚剛剛進了衡陽城”
永州在衡州的南邊,毗鄰桂陽監(jiān)(今湖南省桂陽縣),當年馬楚內(nèi)亂并且被南唐所滅,南漢趁此機會越過南嶺占據(jù)了原屬馬楚的桂陽監(jiān)和郴州(今湖南省郴州市)、連州(今廣東省連州市),從劉言一直到周行逢,武平軍驅(qū)逐了當?shù)氐哪咸剖貙ⅲ瑤缀醣M復馬氏故土,卻都沒有能收復南漢搶占的這幾個地方,于是永州就成為了武平軍面對南漢的防御第一線。
更戍,也就是戍卒換防,永州既然是防御南漢的第一線,戍卒肯定要足夠,但是又不能讓他們長期待在一個地方以致尾大不掉,于是定期更戍就成為必然。現(xiàn)在朗州新喪,周保權剛剛繼任,正是人心不定的時候,及時安排更戍確實可以防患于未然,只可惜他們按照制度防了永州,卻沒有好好防備一下周行逢臨終時候特別關注的張文表。,
向張文表做出如此匯報的衡州軍將,可以說是在盡一個守將的本分,也可以說是居心叵測。只是從他匯報的用語來看,卻只能說他在盡職而已有一支三千人的軍隊打自家的轄境路過,將此情況向上司匯報,那是必然而且應該的吧,他到底是不是居心叵測也就只能靠自由心證了,看的是他和張文表是否心照不宣。
“嗯更戍么?六個指揮”
張文表雙手扶案輕聲的嘀咕著,眼珠子滴溜溜一陣亂轉(zhuǎn),和方才大聲抱怨的形象迥然不同。
聽張文表的那些抱怨話就知道,他對周行逢或許只是怨懟,還不敢說是有什么反心的,但是要說他對繼位的周保權都沒有動什么心思,那就是相當?shù)牟磺‘斄恕V皇菑埼谋淼男睦锩嬉恢庇兴櫦桑吘购庵莸能婈犆黠@要比朗州加上潭州的少許多,在這種情況下貿(mào)然起兵他討不到好處。
現(xiàn)在聽到這個情報,張文表的心思不由得活絡了起來
六個指揮三千人,那就是沒有最高軍官在,六個指揮使之間肯定是誰都不會服誰的,如果自己出面,不管是位分還是衡州本身的軍力,都足以鎮(zhèn)住那些指揮使,說不得這股兵力就可以完全為自己所用了。有了這三千戍卒,再加上衡州自身的兵力,不敢說多過了朗州加潭州的守軍,單獨對上一州還是有優(yōu)勢的。
這三千戍卒是被派去永州更戍的,那戰(zhàn)斗力顯然是不會差了,比起一般的州郡兵肯定要強一些,再加上衡州的守軍,有自己的指揮,知潭州留后的行軍司馬廖簡應該是沒有能力對抗的。
等到擊敗了廖簡,自己就可以兼有衡州與潭州的軍力民力,再要對付那個縮在朗州的黃口小兒,還不是輕輕松松?到那時候朝廷還不是會像當初追認劉言、王逵、周行逢一樣的追認自己為武平軍節(jié)度使?
不過那廖簡要是出城與自己對戰(zhàn),當然是最好的,可要是他一心龜縮在潭州城里面,那卻該怎么辦?如果急切之下一時拿不下潭州,朗州那邊反應過來派出援軍,可就不太好辦了啊周保權這個黃口小兒倒是沒有什么可怕的,但是朗州的兵力還是很不少的,而且底下也還有幾個能打的軍將,自己頓兵堅城之下可未必能夠收拾得了啊。
難!
面對這個人生中的重大機遇,張文表犯了難,出手吧,怕一時不順難以善后;不出手吧,看著這樣的好機會從眼前滑過,實在是不甘心。
一如當初在猶猶豫豫之中交卸了武平軍親軍指揮使之職,跑來衡州當一個刺史,張文表就在猶豫煎熬中度過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開衙的時候,他是頂著兩個黑眼圈出來的,只因為這一夜的輾轉(zhuǎn)難眠。
不過每逢風起云涌之際,總是會有勇于出頭投機的人,現(xiàn)在當然也有人出頭來幫張文表解除煩惱。
“大帥,卑職往常睡覺只喜歡打呼嚕,卻從來不會做夢的,昨夜卻不知道是怎么的,竟然在睡覺的時候做夢了!還是夢見的大帥唉~也不知道這是主的什么吉兇,莫不是大帥念著卑職,打算提拔一下?”
小校李吉莞的聲音把張文表從恍惚中喚醒,讓他精神一振:“嗯?你做夢不是夢見哪家的小娘子,卻是夢見了本帥,你在夢中見到了什么?”
見大帥真的重視起自己的話來,李吉莞立刻興致勃勃地獻寶:“就是啊,夢見嬌滴滴的小娘子,還可以讓卑職在夢中快活一下,結果卻是夢見了威嚴的大帥,把卑職都嚇得腿肚子打顫,就連在夢里面還要守軍規(guī)不過昨晚卑職夢中的大帥可威嚴神武了,還有一條龍從大帥的領子下面躥上了半空呢”
小校的話語充滿了誘惑力,讓張文表的雙目驟然發(fā)亮:“你夢見的竟然是本帥和龍的關系,這就是天命啊!”
顯德九年十月,武平軍節(jié)度留后周保權遣兵代永州戍卒,路出衡陽,衡州刺史張文表驅(qū)之以襲潭州。張文表軍偽縞素,若將奔喪武陵者,過潭州,時行軍司馬廖簡知留后,素輕文表,不為之備。方宴飲,外報文表兵至,簡殊不以介意,謂四座曰:“此黃口小兒,至則成擒,何足患也?”飲啖如故。俄而文表率眾徑入府中,簡醉不能執(zhí)弓弩,但按膝叱之,文表遂害簡及坐客十余人。
張文表率軍入潭州,殺知潭州留后廖簡,取其印綬,自稱權留后事,具表東京以聞,且將引兵攻朗州,欲盡滅周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