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蜀廣政二十八年的正月初四,黃昏,在經過了兩天多時間的行軍以后,孟玄喆終于領著他的萬余精卒來到了漢州的德陽縣(今四川省德陽市)。
德陽是個位于綿水西岸的小城,居民不過數千,城墻周長不過五里,在蜀中州縣里面并不算起眼。不過德陽正處在成都府通往綿州的中間,從這里過綿水渡橋,再過九十里地就是綿州的羅江縣了。
然而要是說起德陽縣北面的古城綿竹,那就頗為有名了,因為那是諸葛瞻父子最后敗于鄧艾的地方。德陽縣古來屬于綿竹縣(今四川省綿竹市),在唐武德三年從綿竹縣拆分出來,綿竹城卻是分給了德陽縣。
不過孟玄喆并沒有去綿竹城憑吊古戰場,一則他并不知道有這個掌故,二則他也沒空專程往北折道走一趟。
雖然這萬余精卒行軍不快,但是他們終究還是負有馳援劍門關的使命,孟玄喆怎么也不能為了憑吊一下古戰場就改變行程,要游山玩水,只要沿著預定的行程就已經足夠了。
德陽城太小,萬余大軍難以進駐,就在城郊渡橋邊擇地扎營安寨,孟玄喆自然是不能像大兵一樣宿在軍帳之中的,于是帶著他那幾車姬妾、伶人就進了城,隨行的還有他的副手李廷珪。
小城本來并沒有什么景致,又是在正月里,各家自關門過年,縣城中毫無風景可看,不過孟玄喆難得離開成都府,又隨行帶了那么多伶人,卻也可以自得其樂。
車隊進了城門就折向縣衙,為了招待好太子殿下,縣令縣尉忙前忙后的,這縣衙當然也得騰出來為太子殿下免除旅途勞頓了。
只是今日卻有煞風景的來沖撞太子儀仗。
叮當叮當急驟的馬蹄聲伴隨著馬鈴鐺,向街道上的行人車馬宣示著避讓的要求,孟玄喆本人還有些無知無覺,不過那些車夫都是懂的,這種加急驛報,太子的車隊一樣得避讓,若是避讓不及時阻擋了驛馬,太子殿下本人當然是沒事,車夫們可就難保了。
幾輛車剛剛擠攏到了街邊上,就見一人一騎自前面街心處轉出來,像一陣風一樣地從車隊邊上刮過,迅速消失在城門口,整個過程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車隊中人連那個騎手和馬匹的樣子都沒有看清楚,一切都猶如驚鴻一瞥,唯有馬鈴鐺的響聲和馬蹄濺起的煙塵還留在原地。
“這是何種狀況?”
太子不懂的事情還挺多,而且還不恥下問,這一句問話就是對著陪侍車邊的縣尉說的。
“此乃驛傳的加急傳舍,非有重大軍情不用。”
縣尉倒是恭恭敬敬老老實實地照本宣科,絲毫不以太子殿下的無知為意,只是在答完了話之后才是心中一個咯噔:“重大軍情?”
縣尉又看了看孟玄喆,他當然知道太子殿下此去是做什么的,所以這時候就難免心中狐疑起來,劍門關那里莫非有什么重大變故?
孟玄喆卻是顢邗得很,聽了縣尉的解釋再沒有多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后就自顧著在車中調教姬妾去了。
車隊剛到縣衙,卻見主簿急匆匆地從里面閃了出來,也不管太子殿下怎么樣,抓住了縣令就是一通說,說話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不過聽得出語音急切,而且面上神情焦灼。
“什么?!”
縣尉正引著孟玄喆和李廷珪二人進府,縣令那邊冷不丁的一聲驚呼,登時就把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見眾人都駐足向自己這邊看過來,縣令也沒有辦法了,聽主簿又嘀咕了幾句,然后就硬著頭皮走向了孟玄喆等人。
“殿下,劍州傳來急報,北軍攻破劍門關,知州遣使傳信的時候,北軍已經兵臨劍州城下了。”
盡管不情愿,縣令還是不得不把這個噩耗告訴孟玄喆,雖然這個消息很明顯會嚴重破壞太子殿下的興致,但是如此軍情隱瞞不報的后果更嚴重。
“什么?!”
“此話當真?”
現在輪到孟玄喆和李廷珪驚呼起來了,而縣尉在一旁聽了雖然也很震驚,但是那震驚的表現卻是遠遠比不上身邊的這兩位大人物。
“千真萬確!方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驛卒就是跑本縣這一段加急傳舍的,他手中的那份文書會直遞京師,沿途州縣則另有驛卒分別傳訊。”
縣令都已經反復確認過了,此時自然只有照實說出來。
“孤本是受命領軍馳援劍門關的,可是連一半的路途都還沒有走到,劍門關卻已經被破了,這可要如何是好?”
孟玄喆說這話的時候已經臉色煞白了,他很想埋怨一下王昭遠是怎么守劍門關的,但是話在嘴邊轉來轉去,卻就是說不出口,最后說出來的就只有這樣茫然無助的話。
“劍門乃是我大蜀面對北軍的最后一道天險,過了劍門關之后,從劍州到京師六百多里幾乎就是一片坦途,其間就只有涪江可以稱得上江寬水深,但是在綿州那里也有浮梁可渡。”
李廷珪要稍微冷靜一些,不過越是冷靜的分析,結果卻越讓眾人感覺恐慌。
“王昭遠領三萬大軍,卻守不住劍門天險,北軍戰力可想而知!如今北軍面前一片坦途,孤的麾下卻只有萬余精卒,這可該怎么抵擋?”
孟玄喆這回倒是把埋怨王昭遠的話說了出來,不過一句話說完,最后還是變成了對眼前形勢的哀嘆。
太子殿下的這句問話,德陽縣的幾個官員卻是答不上來,也不敢答。太子殿下手中好賴還有萬余精卒,這沿途州縣卻是戰備疲弊,面對戰勝了三萬大軍的北軍,誰知道應該如何相抗啊
“為今之計,一是退兵回京師,會同留守京師的數萬大軍,太子殿下和陛下共同守城,等待各處勤王軍齊集,然后迫使北軍知難而退;二是太子殿下率軍退保東川,與京師成掎角之勢,然后在外召集勤王大軍,最后赴京師與北軍決戰。”
危急關頭,李廷珪多少還能夠有一些主張,連著提出來的兩個選擇,表面文章都是很漂亮的,至于背地里有什么特別的意味,李廷珪相信太子殿下明白得過來。
“也好”
孟玄喆臉色變幻,咬牙切齒地思忖了半晌,最終還是下了決心:“京師尚有數萬大軍,足以守住城池,不缺孤麾下這萬余人。孤決意率軍退保東川,待勤王大軍會齊之后,再趕赴京師與敵決戰!”
“殿下退往東川之前,還需傳令劍州到京師的沿途各州縣,命其盡焚廬舍倉廩,堅壁清野,務必使北軍不能從沿途得到任何補給,讓其只能仰賴棧道轉輸輜重糧草,如此我軍則只要堅守得數月,北軍自然會糧盡而退。”
李廷珪的這個主意卻是那個當代諸葛亮一直都沒有想到的毒辣,不光是對周軍狠,對自己也狠。
計劃很美妙,但是現實很殘酷。
孟玄喆和李廷珪計議已定,這一晚怎么都睡不安穩,到了第二天早上,孟玄喆就頂著個熊貓眼出來,出城召集了軍隊,監督著德陽縣焚毀糧倉,然后就折向東面的梓州(今四川省三臺縣),意圖退往東川自保。
然而僅僅過了一天時間,孟玄喆就后悔了在隨時會有強敵逼近的心理壓力下面野外行軍,和之前游山玩水一般的馳援劍門,那種感覺完全就不一樣,現在的他,有再多的姬妾伶人在身邊,都已經提不起絲毫的興致來了。
這樣的生活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他根本就做不了亂世梟雄,他的理想生活還是應當在成都府。
所以他在正月初五一早率軍折向東面,到了正午時分就棄軍西歸,和親兵騎馬奔回了成都府,連那些姬妾伶人都扔下不要了。
“計將安出?”
皇宮大殿之上,孟昶面色惶然,看著同樣不知所措的群臣,聊勝于無地問道。
正月初五,劍州的信使趕到了成都府,孟昶和群臣也就知道了劍門關已破、王昭遠兵敗的消息,而到了正月初六,太子孟玄喆又孤身跑了回來,這也就是說,在這短短幾天時間內,兩支大軍就這么化為烏有了,而周軍則在日日迫近。
殿內一片沉寂良久,才有一人出列,緩緩說道:“北軍遠道而來,輜重糧草都仰賴于棧道轉輸,其勢不能久,陛下只需聚兵堅守以弊之,北軍糧盡自退。”
“聚兵堅守以弊之”
孟昶喃喃復述了一句,看了一眼獻策之人,又是老將石奉頵滿朝文武,忠臣良將就只剩下這一個六旬老將了么?
據悉劍門那邊過來的周軍才不過三萬,可是自己在興元府的數萬大軍、利州的上萬軍隊和王昭遠的三萬大軍,兵力既不弱于敵軍,又都有天險可恃,結果還是遇敵即潰,太子帶去的萬余精卒就更是望風而潰,這樣的將士怎么依靠?
孟昶想到深處,不由得倍感絕望,忍不住喟然長嘆:“吾父子以豐衣美食養士四十年,今日一旦遇敵,卻不能為吾東向發一矢,現在即使固壘堅守,又有誰真的肯為吾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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