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貴妃復活的消息在王城中不脛而走。欽天監批文,贊曰貴妃腹中龍子祥瑞,受天神保佑,連帶保護母體。
此消息越傳越玄乎,畢竟宮宴當日許多人都看到了那位鮫貴妃胸前的貫穿傷,而且昭陽后殿滿地的血跡到現在都還未擦干凈呢。
可貴妃當真還活著……宮人們口耳相傳,私下里已將這位鮫人貴妃當做神女下凡,庇佑我朝。
近幾日氣溫回升,暖意融融。才不過辰時三刻,太陽已升得很高。臨華殿里搬進了好多盆花栽,陳列屋前,蝶飛蜂舞,春意極濃。
暴君早已去上了早朝,重漪醒來時身側只剩微微余溫。
她困極了,洗漱后神色倦怠地坐在梳妝臺前。碧荷站在她身后,拿著木梳替她梳理長發,扎了個簡單的發髻。
幼鮫斂眸,尾睫輕顫,狀似不經意地問:“陛下何時會回來?”
碧荷若有所思,顰眉思索了半晌,緩緩道:“應該快了。”說著,像是想起什么般,忙道:“陛下今日上朝前交代了御膳房,挑的菜盡是娘娘愛吃的。”
她喜上眉梢,忍不住羨艷道:“這樣的寵愛可是后宮獨一份,就是……”偷偷瞧了眼昏昏欲睡的重漪,試探道:“您為何同意那談小姐入宮呢,您不怕她使些什么手段蠱惑陛下。”
重漪神色淡淡,尚顯稚嫩的臉上浮上幾分不相符合的穩重。她托著腮,瞧著銅鏡中自己模糊的面容,抿唇緩緩開口:“自古帝王薄情,此份寵愛是最廉價、最不可信的。”
“可娘娘有沒有想過,陛下是真心的呢?登基以來,陛下后宮從未有過任何女人,除了您、那位剛入宮便投井的曲貴人以及那位求著進宮的談小姐。”
碧荷說著,突然想起了那日帝王橫抱著重漪回到臨華殿的場景。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好似丟了天下最真愛的至寶。
“那日是陛下將您親自抱回臨華殿的。陛下一向冷情冷性,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奴婢還是頭一回見到。”
重漪微愣,挑選發飾的動作頓了下,手停在半空中。杏眸中染上幾分意外,片刻后又斂下眸光,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感謝圣恩憐憫。”
她心中糾結了良久,但最終理智戰勝了心里蕩起的微漾。蕭霽安雖然此時對她好,但他是個瘋子,并不可信。這座王城中的任何人都不可信,只有她逃出去,才能獲得自由,才能真正去尋找屬于她的真相。
金制鳳頭簪的簪體如一刀尖般鋒利,重漪掂了下,分量極重。她將其插入發髻之中,望向銅鏡之中。
鏡中人面容極其模糊,只能瞧見一雙嫣紅的唇。
就像如今的她一樣,身在大霧之中,不知自己的來歷,也不知自己的未來。
重漪喃喃自語:“中州……我。”
她忽地想起夢中的大海,對岸樓閣林立,風里鶴落,那也許是她的來處。
彼時,金鑾殿上。手持玉牌的文武百官列為兩豎,正依次匯報最近事宜。
居陶將軍此次回朝,一舉殲滅屢屢侵擾邊境的蠻夷之族,只是留下余部逃回草原。帝王當場賜了他千兩黃金、貢緞,加封長陵候,以嘉獎其赫赫軍功。
龍椅之上,蕭霽安神色慵懶,桃花眼掃過殿下的文武百官,微微攏袖后,道:“無事便退朝吧。”
話音未落,蕭云醒赫然出列。發冠高束,玄黑色的朝服襯得他病容之色格外明顯,原本挺拔的身姿也因突如其來的重咳而頹彎下去。
滾云邊的袖口微掩住口鼻,他如冠玉般的面龐上浮現幾絲痛苦,兩頰因喘不過氣而漲紅著。良久,才慢慢平息下來,他手執玉牌,鞠躬行禮道:“陛下,臣的婚事……”
蕭霽安眉梢微挑,眼底一片冷意。還沒來得及回話,便被居陶搶先了。
他側過高大雄壯的身體,爽朗一笑,看向蕭云醒。微微躬身行禮,這禮卻不規范,肆意得很。
“鎮南王殿下倒是著急的很,那談家的小姐當真是好福氣。”
明里暗諷,又極其無禮。蕭云醒微微皺眉,但還是沒說什么,語調溫和,如清泉淌過玉石般清澈:“既是陛下好意賜婚,臣自然不敢懈怠。”
居陶冷哼一聲,粗獷英俊的面容上露出幾分嘲諷。卻還沒出口,便被蕭霽安喝止。
后者坐在高座之上,仿佛局外人般神色冷淡。他收回托住下巴的手,玄黑色的瞳子里泛著點瑰麗的金色。
“夠了,不必再吵。皇弟你的婚事自己做主便是。李迎,吩咐下去,讓內務府全面配合鎮南王。”
李迎福身,答道:“是。”
“長陵侯留下,退朝。”
蕭霽安起身,拂袖離去,冠冕前的珠簾碰撞,揚起利落漂亮的弧度。
春日美好,鳥語花香,刺眼的陽光一掃往日王宮中的陰霾。
蕭霽安走在宮道上,身側跟著居陶。他抬袖,微遮住刺眼的目光,繼而側目看向居陶,輕描淡寫地問:“你今日頂撞他作甚。”
居陶狠狠地呸了一聲,罵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與他不和,我就是看不慣他。你登基幾年,群臣倒當他是領袖,和他那個掃把星舅舅東管西管。我聽沈達說,前段時間還要請愿處死你的妃子,什么玩意,真當這天下是他的。”
蕭霽安神色慢慢清冷下來,聞言輕嗤一聲,尾睫輕垂,濃密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層淡淡的青灰色,嗓音微沉:“是孤欠了他的,這本該是他的天下,不是嗎?”
他說著,反而勾起殷紅的唇笑了起來,步伐加急了些。
居陶連忙跟上,說:“放屁!”注意到此處是王宮時,又猛地壓低了聲音,“成王敗寇,他裝什么大尾巴孫子。再說了,當年若非他娘誣陷陛下母妃,這天下又哪里輪得上他。”
他說著,腳步微頓,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繼續道:“要我說,就該殺了他以絕后患,順便祭奠裴姨。”
暴君猛地停下腳步,目光掃過面前這段宮道,眉梢微揚,笑里的陰霾逐漸濃重:“于情于理,他當年救了孤一命,若孤殺了他,朝臣如何想,天下人如何想?”他看向氣急敗壞的居陶,嗓音溫潤:“倒是你,真該改改那口不擇言的習慣了,要不然就趕緊滾回邊域。”
居陶愣了下,不敢置信道:“陛下您趕我?”
“并非。”蕭霽安眼中氤氳上絲絲點點的晦暗,潑墨般的眼瞳不經意掃過他,其中意蘊復雜。
“只是,這王宮會吃人,猶愛吃蠢人。”
蕭霽安將居陶趕走后,沒一會就回到了臨華殿。
他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領子,正準備換身衣服。余光瞥見正伏案認真書寫的重漪,眉頭微挑,“呦,今天這是吹了什么風,竟將您這位祖宗吹得愛學習了。”
重漪眸光一亮,趕忙放下筆,期期艾艾地湊到他身邊,討好的模樣像極了搖尾巴的小狗。她極其殷勤地幫他脫掉外袍,從衣架上捧出套衣服,笑眼盈盈道:“陛下,我來替您更衣吧。”
蕭霽安果斷拒絕,抬手沖李迎招招手,道:“過來,幫孤更衣。”
李迎笑容一僵,訕笑著接過她手中的衣服,見貴妃娘娘不情不愿的,連忙在心中想這可怨不得奴才。
他換完衣裳,將頭頂的冠冕取下。他將衣袖抖順,才看向一旁可憐巴巴地站了許久的重漪,似笑非笑問:“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你想做什么。”
幼鮫這才舒展開笑顏,眼巴巴地湊近暴君,咬著下唇,猶豫道:“碧荷說,過幾日京城中會舉辦燈會,這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蕭霽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抹促狹,彎腰湊近她,燦爛一笑,“怎么,你想去?”
重漪重重地點了點頭,咬唇時杏眸中的渴望都快要溢了出來。
“不可能。”
暴君有意逗她,自然果斷拒絕。修長手掌輕撫她的腦袋,眼底濃墨般的情緒翻涌著,湊近她的臉,有些蠱惑地問:“那燈會是為有情人所辦,你一條魚去做甚?”
重漪杏眸中慌亂一閃而過,但很快就被她壓了下去。她扯住他的袖子,水潤清亮的眸子緊盯著他,其中情意綿綿,只要一眼便讓人淪陷。
聲音清脆,暴君聽來,宛如天籟之音。
雙頰微紅,道:“一條魚自是不能去的,所以我想和陛下同去。”
蕭霽安微愣住,睫毛低垂望著她,多情的桃花眼中彌漫上一層濃烈的情感。他突然覺得自己舌尖發燙,喉結滾動兩下,呼吸微微紊亂,清冷低沉的嗓音夾雜上些許猶豫。
“孤……答應你。”
縱使知這蠢魚只是在騙他,可他卻實實在在地心動了。無論是不是真心的,他想要和她一起逛那燈會。
因為一生中他見過太多次燈火,燦爛明亮。可那萬家燈火,滿街繁華,十里長河中的每一盞河燈都與他毫無關系。
這一生,未曾有人為他燃起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