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色已暗沉下去。王宮西方的天空晚霞遍布，夕陽的余暉灑在宮門前的石板上，顯得格外靜謐。
    光芒在重漪衣衫上鍍上一層碎金，她今夜格外好看。身側(cè)的蕭霽安衣袍赤紅，前襟上繡著與她相同樣式的花朵。
    李迎早已將出宮的馬車停在宮門前。曲夜春扶著重漪，后者微撩衣袍正欲踏上馬車，便聽后方有人叫她。
    “娘娘。”
    正是談嫣然，她面色微微羞赧，目光斜開，不敢直面重漪，心中愧疚難當(dāng)。
    暴君也順著聲音看過去，發(fā)現(xiàn)是她后，眉頭微微蹙起，面色不虞。但到底沒說什么，從馬車的另一端先進(jìn)了廂中。
    她抿唇道：“娘娘，臣妾也想去看花燈。”
    和重漪猜的一樣，她終于還是來了。重漪杏眸劃過一縷深色，但還是裝作難以抉擇的模樣，猶豫了好久，才慢吞吞開口：“那……那你上來吧。”
    話音未落，便聽廂內(nèi)暴君語調(diào)冷然，略帶怒意道：“李迎，再給她備輛馬車。”
    重漪憐惜地回望一眼談嫣然，卻在她眸中看到了感激。她撩簾進(jìn)去車廂，曲夜春守在外面。
    蕭霽安正半闔著眼靠在車廂上，神色冷若冰霜。見她進(jìn)來才懶懶抬了下眼皮，冷冷一笑：“你倒是心軟得很。說好同孤兩人看花燈，怎么還帶著個礙事的女人。”
    重漪湊近他，垂眉時神色可憐巴巴的，小聲道：“陛下不覺得她也很可憐嗎？”
    “這天下可憐人多了去，你怎么不挨個都帶上同我們一起去看花燈節(jié)？”蕭霽安低嗤一聲，眸中晦暗不明。側(cè)臉避開她那惹人憐愛的模樣，輕聲斥道：“被別人利用還喜滋滋，叫你蠢魚都輕了。”
    “蠢就蠢了，只要陛下保護(hù)我就好了。”幼鮫那柔軟滑嫩的手鉆進(jìn)他寬大的袖間，準(zhǔn)確找到了他的手，繼而重重握住。
    重漪朝他無辜一笑，瞳中燦若星辰。
    蕭霽安冷哼一聲，神情微微軟化，到底沒再跟她計較。這才轉(zhuǎn)過頭來，低頭時與她五指相扣，殷紅薄唇邊漾起點(diǎn)點(diǎn)笑意。
    從王宮至京城中，一路上花燈連綴。夜色濃稠，卻被這連綿十里不絕的燈籠點(diǎn)綴得耀眼極了。街道兩側(cè)熱鬧非凡，小販們賣著各種各樣的商品，從吃食到花燈、河燈，應(yīng)有盡有。
    重漪下車時，便被這繁華之景迷得移不開眼。
    幼童跑來跑去，手中攥著幾根還未燃盡的眼花，在這良夜綻放出璀璨的花。
    她沒見過這東西，只覺得它像雷電劈下時閃在天空的亮光。當(dāng)即拽著蕭霽安的袖子，乞求道：“蕭霽安，我要。”
    蕭霽安看向李迎，后者當(dāng)即答道：“煙花鋪?zhàn)泳驮趥?cè)邊，請夫人去挑。”
    兩人順著李迎所指的方向望去，幼鮫發(fā)來怯怯的求救信號，蕭霽安摸了摸她的腦袋，發(fā)話“孤……我陪你去挑。”
    煙花鋪?zhàn)臃N類繁多，令人眼花繚亂。重漪挑了滿滿一袋子，又看上了旁邊的燈籠。兔子燈模樣憨厚，十分可愛。還有小貓燈，圓圓的眼睛畫的極其逼真。
    “要嘛？”
    蕭霽安問。
    重漪搖搖頭，忽然在燈籠架子最下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鯉魚樣式的花燈，紅彤彤的，喜慶極了。她蹲下，有些費(fèi)力地將其拽出來，拎在手中靠近自己，小梨渦笑得柔軟。
    指著那鯉魚燈呆呆的圓眼和她自己相對比，“雖然有點(diǎn)像我，但還是我好看一點(diǎn)哦。”
    “你最好看。”
    蕭霽安跟在她身后，薄唇微彎，有些無奈夸道。
    她興奮地點(diǎn)上煙花，璀璨綻開。幼鮫整條魚都被它吸引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忍不住叫道：“蕭霽安，這個好漂亮啊，快看！”
    暴君陡然回神，他目光深幽，緊緊地盯著少女開心的面龐，碎星般的光芒在她眼中躍動，神情純真而圣潔，仿佛捧著神佛的雕像一般。
    他喉結(jié)滾動，呼吸微微粗重。這樣認(rèn)真的她，他總想貪婪地將其占為己有，不讓任何人看見。
    蕭霽安微微闔眼，壓下心中翻騰的惡念，勉強(qiáng)一笑。可炙熱的目光卻如何都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好……好看。”
    行至橋前，橋下河水潺潺流動，映著人間的悲歡喜樂。無數(shù)河燈點(diǎn)綴在水中，載著美好愿望飄向遠(yuǎn)方。
    重漪蹲下，將花燈點(diǎn)燃。忽然身上一重，透過河中的倒影望見他正往她身上披一件外衣。她眸色微動，便感到蕭霽安溫?zé)岬纳眢w靠過來。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這寂靜的夜里，一下又一下，慌亂而有力。他微涼的手掌覆上她的手，側(cè)臉冷峻而認(rèn)真，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在那河燈紙條上寫下她的名字。
    眸色如天幕上緩緩升起的孔明燈一般，起起伏伏。
    四目相對時，那玄色桃花眼中仿佛有一條璀璨銀河，溫柔明亮。
    重漪不禁會想，如果她離開了，劇情會回到原軌嗎，暴君會死嗎？
    但——她斂下杏眸中的不忍，笑著抬頭問他：“蕭霽安，你要和我一起玩?zhèn)€游戲嗎？”
    “嗯？”
    兩人不遠(yuǎn)處，曲夜春開始借故支開李迎。她湊近李迎，小聲道：“李公公，我好像剛剛看到了談貴人往這邊來了，貴妃娘娘臨行前跟奴婢說萬不可讓她破壞——但奴婢人微言輕，哪里止得住。萬一打擾了陛下和娘娘……”
    李迎自然懂得這談嫣然是自己湊著跑過來的，陛下定然不想見到她。此處人多眼雜，萬一真讓她沖撞了陛下，他回去定脫不了責(zé)罰。
    他微微一笑，眼角皺紋縱橫，道：“感謝春夜姑娘提點(diǎn)，老奴去去就回，陛下這邊便要麻煩姑娘照看一下。”
    見曲夜春頷首答應(yīng)，便拉著小太監(jiān)按照曲夜春所說的方向?qū)ち诉^去。
    這邊，重漪給蕭霽安的眉眼間系上發(fā)帶。
    她手心微微發(fā)汗，解釋道：“碧荷前幾日跟我說過，民間有個習(xí)俗。只要在花燈節(jié)這一日，情郎遮上眼睛能夠從五盞花燈中找到意中人所寫的那盞，他們便能永遠(yuǎn)在一起。”
    蕭霽安失笑，嗓音溫潤：“漪漪難不成將我當(dāng)做情郎？”
    重漪站起來，道：“我沒有情郎，沒有家人。陛下便是我最親的人，我想永遠(yuǎn)和陛下在在一起。”
    言畢，蕭霽安臉色愉悅了幾分，道：“那孤一定能挑到那盞燈。”
    幼鮫聽來，眼中劃過一抹心虛。其實(shí)本沒有這習(xí)俗，只是她為了逃走而羅織下的謊言罷了。
    她抬手示意曲夜春，后者點(diǎn)頭示意一切準(zhǔn)備就緒。
    重漪長呼一口氣，將手里花燈放在地上，大聲道：“陛下先在這等著，我去李公公那里再拿四只花燈，不要偷看哦，偷看就不靈了！”
    “好。”
    兩人按照原先的計劃逃跑，離開此處時，重漪回望河邊靜靜站著的蕭霽安，他的背影有幾分蕭瑟。凝滯片刻后，目光倏地落下，重漪咬著唇，斂下眸中復(fù)雜神色。
    對不起。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身旁卻再沒有聲音，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蕭霽安聲音輕柔，似是怕嚇到她一般，叫道：“漪漪？”
    沒有任何回應(yīng)，在一片喧鬧之中。此處顯得尤其安靜，只有水流緩緩流過的聲音。
    暴君扯下眼上的發(fā)帶，望向那地上放著的花燈，他的身旁，早已沒了重漪的身影。他眸中復(fù)雜翻涌著，赤紅聚起，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緩緩低眸，望向手中被團(tuán)在一起的發(fā)帶，低嗤道：“你騙我，是嗎？”
    空蕩之處，回應(yīng)的只有春夜的涼風(fēng)，拂過他臉龐。
    蕭霽安眼底的怒意愈發(fā)濃郁，玄瞳沉如夜色，隱約點(diǎn)綴著那河燈的亮。他忽地癲狂大笑起來，一腳將那重漪的河燈踹入河中，瘋癲的笑與這闔家歡樂的節(jié)日格格不入。
    一側(cè)，燈火通明，萬家安樂。
    這一側(cè)，他孤家寡人，愣愣站著，與世間有一層厚厚的隔膜。
    他閉上眼睛，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半晌，殷紅薄唇勾起惡劣的笑容，眼里的陰霾愈發(fā)濃重，復(fù)雜的瘋狂流淌而過，讓人琢磨不透。
    蕭霽安面色平淡如水，彎腰將那掉入河中的花燈重新?lián)炱穑嗽谡粕霞?xì)細(xì)觀摩。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頭也不抬，尾睫斂下瞳中晦暗，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沈達(dá)，鮮花餅買回來了？”
    沈達(dá)頷首，正欲回答：“陛下——”
    “丟掉。”
    帝王漫不經(jīng)心地冷笑，潑墨般的瞳仁此刻幽深，盡頭泛著些鎏金色。目光掃來，桃花眼中沒有一絲溫度。
    “現(xiàn)在立刻封鎖各個城門，即使是一只蚊子，也不能讓它飛出京城。”
    白玉雕似的容顏，此刻卻陰鷙難捱，如地獄爬上的惡鬼，正在暗處蟄伏著等待將人一舉拉入深淵。
    眉梢冷意擴(kuò)大，薄唇冷嘲：“孤倒要看看，她能跑到何處去。”
    黑瞳冷厲，他緩緩一笑。
    “漪漪，這是你逼孤的。”
    你怎么能騙孤呢？
    乖巧的蠢魚，怎么能生出逃跑的念頭呢？
    這般弱小的蠢魚，就應(yīng)該永遠(yuǎn)呆在他懷中做一棵不歷風(fēng)雨的菟絲花，永遠(yuǎn)依附他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