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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淮陽(中)

    風在耳邊輕拂,夏蟲低鳴。
    我等著裴潛說話,他卻只看著我,好一會,浮起無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說起,你倒提了起來。”
    心像被什么觸了一下,我盯著他。
    “坐著聽還是立著聽?這話說起來不短。”裴潛拍拍身旁的石階,過了會,從身上脫下裼衣鋪在石階上。
    我皺眉:“不用你的衣服墊……”
    裴潛斜眼一睨,我嘴邊的話突然咽了回去。
    當我在那墊著裼衣的臺階坐下的時候,心里不是不郁悶的,過去多少年了,怎么還會這樣習慣地被他一個眼神堵住話頭。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潛一點彎也不繞,道,“孟靖上月就曾來信,說你會來淮南。我不知你何時來,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揚州,幾日前才得知你已經在路上,急忙返來。”說著,他舒一口氣,雙目中浮起溫潤的神采,“幸不曾耽誤。”
    他沒有否認他與魏郯相識,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我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
    裴潛自幼習劍,雖然以文采成名,卻一直對武事興趣高昂。
    這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時候,裴潛也曾經報名。
    這事他不僅瞞著我,也瞞著家人。教場比試那日,他特地在臉上畫了粗眉貼了假胡,教人認不出來。
    比試的前幾場,裴潛很順利,可就在要過關的最后一場,他輸了。
    打輸他的人,就是魏郯。
    這一戰打得激烈,裴潛雖敗,卻因此結識了魏郯。二人雖見面不多,卻相互欣賞,常常比試劍法。
    后來,天下罹亂,魏郯追隨父親征戰,而裴潛祖籍揚州,舉家避亂回到故土。
    二人再見的時候已經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后。魏郯出于形勢的考慮,一向與吳璋和好,一次,裴潛受命去雍州見魏啵胛痕凹艘幻妗k滴以誒逞簦笪痕鞍鹽掖隼礎
    魏郯一口答應。后來,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尋空隙送你出來,可一直出征在外,我這邊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暫將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來書與我商議,方才將此事敲定。”裴潛看著我的神色,說,“阿Γ聳慮3兌簦暇覆揮肽闥擔燦興目悸恰!
    我坐在階上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
    腦子里回想起許多東西。
    “……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婦;若覺留下無趣,亦可離去。一切全憑夫人意愿……”他那夜對我說的話猶在耳邊。
    魏郯對我若即若離的樣子,他與我相處的那些夜晚……
    枉我還自以為身世了得,枉我還每日為夫妻之事苦惱,其實一切一切,不過是他們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為舊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里,根本與“妻子”二字不沾邊。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讓他們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回去,說我死于流寇之手,我從此以后就與魏氏再無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許久,我低聲道。言罷,看向裴潛,“如今我出來了,你欲如何?”
    裴潛深吸口氣,看著我,深邃而懇切,“阿Γ頤侵匭驢跡妹矗俊
    他的話語很輕柔,就像許久以前,他摟著我在我耳邊呢喃的語調。
    可就像石子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點漣漪。
    “開始?”我悲涼地淺笑,“從何處開始?你娶婦那日還是我嫁去萊陽那日?”
    裴潛的臉色一下變得緊繃:“阿Α
    “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偕老,是你說會等我,可你父親來退婚的時候,你在哪里?”我的聲音發抖,“我哭著去找你的時候,你在哪里?你連來見我一面向我解釋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發瘋 ,為了見你,我甚至不顧臉面去街上看你娶婦……”話語間,我的喉嚨卡得發疼,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毀人亡任人擺布,你說重新開始……裴潛,我該感恩戴德么?”
    “不!”裴潛斷喝,他看著我,泛紅的眼睛里滿是沉痛,“阿Γ掖硬輝悄悖搖
    “你想說有苦衷是么!”我咬牙擋開他伸來的手,一抹淚水站起來,盯著他蒼白的臉,“你我早已結束。”
    “阿Α鄙硨蟠磁崆苯辜鋇納簦幼牛徽竺涂取?晌乙丫幌朐倏此蹲耘芙葑永鎩芭欏幣簧昧Π衙毆厴希路鷚涯橇釗聳囊磺卸幾艟
    身體在隱隱發抖,我背靠著門扇,哽咽著深深喘氣,眼淚不可抑制地奔涌。
    “……公子!”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人聲,聲音驚惶,“來人幫手!快去請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連忙開門。
    方才的臺階上,裴潛正被人抱起,雙目緊閉,四肢無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里藥氣彌漫。
    郎中給榻上的裴潛把過脈之后,轉過頭來。
    “郎中,公子身體如何?”戚叔走過來,向他問道。
    “無大礙了,傷口已經縫好,敷了藥。”郎中將用具收起,放入隨身的布包。罷了,他皺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說過舊傷未愈,騎馬不可頻繁。諸公可曾聽進去?下回再這樣,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連聲應承,又謝了幾聲,把臉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門。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淚水早已經干了,臉繃繃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舊沉睡的裴潛,片刻,又看看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搖頭:“真冤孽。”
    我低頭。
    戚叔是裴家的老仆。他侍奉過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賴。裴潛出世以后,他專司裴潛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潛最親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潛都是戚叔看著長大的。對于我們而言,他是個嚴慈并立的長輩,有時我和裴潛鬧別扭,還會去找戚叔評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潛,第二熟悉的卻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聲音低低,“怎會有傷?”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傷得挺重,幸虧救治及時才撿回命來。”
    我怔怔地望著榻上的裴潛。
    白日里從郊野到淮陽,他騎在馬上風塵仆仆,誰想竟是個重傷剛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說我在雍州的時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傷么?
    “女君啊……”戚叔看著我,忽然紅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里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時情勢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兩百多口人,主公也是無法。主公決意退婚之時,公子無論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將他捆起來,親自去了府上。事后,公子要去尋你,也是主公把他軟禁起來。公子不吃不喝,才幾日過去,人就瘦得沒了神氣,最后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尋死,他才開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這些年過得多沉郁,他從不曾開懷笑過,年紀輕輕,眉間都擰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時,公子與新婦拜了堂,卻轉身睡去了書房,惹得親家差點翻臉。及至長安生亂,公子舉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聽到這兩個字,抬起頭來。
    戚叔頷首,“唉”了一聲,道:“新夫人本身體羸弱,長安到揚州路途漫漫,她發了一場急病就去了。”
    我看著他,睜大了眼睛。
    戚叔聲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勸公子再娶,可公子應一聲也不肯。他這些年獨身一人,為的就是等女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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