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胤祚去的時候,還沒到時辰,勤政殿的門還沒開,來的早的大臣三三兩兩聚在門外小聲議論——康熙要廢太子的風已經(jīng)放出去了,可是到底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大家都一頭霧水。
大家一邊討論一邊分心朝來路看,見到有熟悉的人過來,就拉過來一起小聲聊聊,看有沒有什么消息,若有太子一脈的人過來,則遠遠的躲開。
有的憂心忡忡,廢太子這么大的動作,不知道多少人要被牽累,往日自個兒也多有巴結(jié),不知道會不會被牽累進去。
有的野心勃勃,太子不行了,那自己主子就有機會了啊,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也有唯恐天下不亂的,比任何人都起勁的打聽到底太子出了什么事兒……若是倒上一大波人,不知能騰多少位置出來呢!
正各懷心思的小聲議論,忽然一聲壓得低低叫聲傳來:“糟了!和郡王來了!”
“不是吧……”
所有人都是一驚,集體扭頭:見鬼!可不就是那小祖宗來了!
身上披著雪白的狐皮大氅,頭上戴著一套的白色狐皮帽子,容貌雅致雋秀,身姿挺拔,步履悠閑,那風姿氣度,仿佛剛從畫里活過來似得,可誰能想象,這看起來如同謫仙般得人物,內(nèi)里卻是草——得,人家可真不是草包!
論才華,寫的一筆好字,畫的一手好畫,算學(xué)上的造詣更是天下無雙,還有外語,據(jù)說只要這大清地面上有人會的,他都會。
論本事,六爺鏟、六爺車、六爺機……他在江南轉(zhuǎn)了一圈,全國的布料價格都降到了原來的三分之一,棉麻漲了,種地的高興,織布紡紗快了,織戶們高興,買布的老百姓就更別說了——這江南的百姓,都差點要將他供起來了!
還有他造的□□火炮,將外國那些玩意兒比的渣渣都不剩……
但是!就算他再有才華,再有本事,也不能改變他紈绔子的本質(zhì)!
自從京城出了個和郡王,全京城的二世祖連罵都挨的少了。
自己家兒子去青樓打個架,去戲園子爭個風、吃個醋,這算什么事兒啊?沒見萬歲爺家的那位,直接鬧事鬧到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和萬歲爺?shù)拿鎯海殉⒋髥T指著鼻子罵,最后連陳老狀元都被他氣暈了嗎?
啥?自己家孫子又偷了幾個瓶子去賣了?算了,幾個瓶子能值幾個錢?萬歲爺家的那位,正將萬歲爺?shù)膬?nèi)庫朝死里敗呢!
什么?說爺太寵著孩子?那是你沒看見萬歲爺是怎么寵那位的!
愣了好一陣,終于有人開口,聲音又低了八度:“萬歲爺不是答應(yīng),不再讓他到朝上鬧的嗎?”
“他是郡王,又管著內(nèi)務(wù)府,論品級,論職位,他要來,誰還能攔著不成?”
“得,惹不起咱們還躲不起?一會少吭氣就是了,這位八成是沖太子來的,他和太子向來不和。”
“咦?梁公公來了!”
“莫不是又來請他過去吃橙子?”
“……”
這邊說幾句話的功夫,梁九功已經(jīng)將胤祚攔了下來,道:“和郡王,萬歲爺說,今兒的事兒,您別摻和,讓您先回去呢!”
胤祚道:“我不參合,我就一邊看著不吭氣不成嗎?”
梁九功頭大,就知道這位爺沒這么好說話,央求道:“和郡王,萬歲爺都是為您好,您還是回去吧,沒什么好看的!”
“好不好看我看了才知道……”
“前兒訓(xùn)十四還訓(xùn)的理直氣壯,這會兒自己跑來看熱鬧,我看你以后還有什么臉面去管那幾個小的!”胤禛冷著臉過來,轉(zhuǎn)向梁九功道:“梁公公請回吧,我一會派人送老六回家。”
梁九功送了口氣,道了謝小跑著離開。
胤祚抱怨道:“四哥您別提那事兒行不?就因為皇阿瑪那盤橙子,我眼看著都管不住小十四了!”
“誰讓你成天胡鬧?小時候看著還沉穩(wěn),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閑話著到了無人偏殿坐下,胤禛聲音放輕——宮里這地方,說不準哪里就有雙耳朵,道:“皇阿瑪讓你回避是為了你好,你只管隨心所欲過你的日子就好,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兒,你不要沾手。”
坦坦蕩蕩,干干凈凈,這才是小六該過得日子。
胤祚皺眉:“我沾手的還少嗎?”
胤禛反問道:“你做了什么?”
胤祚一楞,他還真有點答不上來——他連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都還不知道呢,買狗、買鳥、買園子算不算?
胤祚懂胤禛的意思,可他是宮里長大的,該算計的半點沒少算計,能干凈到哪兒去?他若真是一清如水,也不會有今天的快活日子。
皺眉道:“你先告訴我,太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兒?”
胤禛沉吟片刻,最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子賣官。”
胤祚失聲道:“什么?”
注意到自己聲音略高了些,忙又低了回去,道:“太子怎會如此糊涂?”
胤禛淡淡道:“其實,這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
胤禛道:“你雖不理朝政,但也應(yīng)該知道謀缺之說。”
胤祚點頭。
胤禛道:“為官一任期滿,便要進京候缺。順利的話,三五個月便可上任,不順的,一等就是三年五載。而且便是有缺,同是知縣,窮鄉(xiāng)僻壤和江南繁華之地,便是天壤之別,所以才有謀缺之說。四處求人托人,大把的銀子灑出去……我便知道有個縣官兒,因為不懂規(guī)矩得罪了一個吏部的小吏,履歷被塞進箱底,在京城候缺一候就是七年,只能靠典當度日——可那又如何,最后事發(fā),不過訓(xùn)斥那小吏幾句辦事不利,隨便扔給他一個缺,便算了事。”
見胤祚神情不虞,胤禛嘆道:“叫你不管吧,又非要問,聽了又不舒服。”
“就算不聽不看,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其實哪個時代沒這種事兒呢?胤祚還不至于接受不了,道:“四哥你繼續(xù)。”
胤禛道:“為何說六部中吏部最肥?還不就是在這謀缺上?一個好位置空出來,盯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誰搶到是誰的。你道為何大哥、三哥還有我手底下,能有那么多門人?朝上有人好做官,他們卯足了勁兒搶不到的差事,我們?nèi)ダ舨空f句話,就有了。不給自己找個主子,怎么升官?你是懶得管事兒,否則你底下的門人,比我們還要多。”
“若是未曾巴結(jié)上主子,也無上官賞識,若考評又不佳,要想升官,便只能靠錢,有些不重要的缺甚至明碼標價。”
胤祚駭然:“明碼標價?”
這個也太夸張了吧?
“你也喜歡逛琉璃廠,是不是時常看見,明明一文不值的東西,卻標價數(shù)百上千兩銀子?”
胤祚點頭,道:“古董鋪子不都這樣嗎,真的假的混著賣,專坑不懂行的——難道這里面另有名堂?”
胤禛道:“確有這樣的事兒,可是古董鋪子的水,比你想的要深的多。有的鋪子,是那些有手段的人直接占著份子,而有的古董鋪子,做的是中間人的勾當。一文不值的東西拿去寄賣千兩,轉(zhuǎn)眼就能被人買了去,你道為何?也有價值千兩的古玩,被人用十兩二十兩買回去的……這種事,便是皇阿瑪派人去查都沒用,古董的價,原就沒個定數(shù),只說自個兒運氣好,識貨,撿漏兒了,你能拿他怎么著?”
胤祚聽得腦袋疼,苦笑道:“四哥,你還是說太子爺?shù)氖掳桑 ?br/>
胤禛看了他一眼,道:“怎么,這就覺得臟了耳朵了?我這還是撿干凈的說呢!”
“四哥!”
胤禛這才放過他,道:“太子的事兒和這個差不多,不過他們謀得官位不低,又有別人盯著,那些人能力不及,加上太子爺缺錢缺的厲害……”
胤祚懂了,道:“四哥,這里面,你……”
胤禛毫不瞞他,道:“當然里面有我的緣故——但凡是謀缺的,自然出身、資歷、考評等都是合格的,甭管選了誰,都是合規(guī)矩的,半點兒風險也不擔。若不是我在其中動了手腳,太子又怎會陷進去?”
胤祚恍然:“原來四哥你從沒想過用借用庫銀的事兒打擊太子。”
胤禛淡淡道:“咱們兄弟幾個,誰沒有借用庫銀?大不了皇阿瑪一頓訓(xùn)斥罷了,難道能用這個理由廢了他,再立一個同樣借了庫銀的太子不成?行了,想知道的已經(jīng)告訴你了,回家早點兒睡覺,以后……”
見胤禛話說了一半就閉了嘴,胤祚好奇道:“以后怎么?”
胤禛拍拍他的肩膀站起來,笑道:“沒什么,你回去吧,這會兒我也該進去了。”
胤祚跟著起身出門,目送胤禛進了勤政殿,陽光照射在勤政殿的琉璃瓦上,反射著耀目的光芒,好一番光明氣象。
胤祚輕輕嘆了口氣:吏部如此,其他地方又能干凈到哪兒去?
清平盛世,尚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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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康熙坐在龍椅上,底下所有人都跪伏在地。
包括胤褆、胤禛等人在內(nèi),無一人開口應(yīng)和此事,說的都是為太子求情的話——誰都知道萬歲爺和太子爺父子情深,太子的壞話,萬歲爺自己說說就算了,別人還是悠著點吧!
而且,大清的這位太子,除了去年和六阿哥有過一次沖突之外,也沒什么值得詬病的,尤其最近的表現(xiàn)更是可圈可點,而且對朝臣也寬和大度,若換了其他,未必比的上這一位呢!
所以眾人的勸慰,便是非□□,也帶了幾分真心:
“太子廢立,非同小可,關(guān)乎一國興替……萬歲爺千萬三思啊!”
“太子寬厚仁慈,天資過人,文武兼?zhèn)洌⒘x兩全,處理朝政也有條不紊,便是有過,也可以徐徐改之,何至于就輕言廢棄……”
“……”
“眾位愛卿不必多言!”等朝中半數(shù)大臣都說過話,康熙終于開口,神色冷肅:“若是別的錯,朕可以恕,可以等!但是,堂堂一國太子,居然向官員索賄,一省巡撫,何等要職?居然誰掏的錢多誰就可以出任!何其荒謬!”
猛地一拍龍案,怒道:“官員升遷,比的不是愛國忠君,竟是誰更懂得貪污斂財、盤剝百姓!長此以往,上行下效,我大清朝廷,會成何等模樣?這朝野上下,可還容得下一個清官?我大清江山,談何千秋永固?”
長嘆一聲,語氣變得柔和許多,傷感道:“太子純孝,廢了他朕也心存不忍,但是……朕更不敢將這江山交到他的手里!朕寵愛太子,可是朕,更要對江山百姓負責!”
“諸位愛卿都不必再勸了,朕意已決。來啊,宣讀詔書,明日昭告太廟。”
居然連詔書都已經(jīng)些好了,眾臣面面相覷,末了輕嘆一聲,萬歲爺這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再說什么也是無用了啊!
詔書宣讀完,康熙并未多做停留,直接離開勤政殿,梁九功快步跟在身后,康熙問道:“胤礽什么反應(yīng)?”
“太……”梁九功拍了下自己的臉頰,改口道:“瑜親王看起來很平靜,只是說,想見見萬歲爺您。”
康熙淡淡道:“帶他到南書房。”
“嗻。”
又道:“老大他們幾個的爵位也該升一升了,幾個小的……先封貝子吧!就過年的時候,吩咐禮部去做準備。”
“嗻。”
梁九功偷偷抬眼看了眼康熙:太子雖然被廢,但卻封了親王,萬歲爺這是不想讓和郡王的爵位比太子低?其實萬歲爺可真是多慮了,太子還是太子的時候,也沒能欺負到和郡王,何況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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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刻鐘之后。
南書房,胤礽默默進門,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神色木然——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去面對這個驟然陌生的世界。
他自有記憶起,就是太子,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比所有兄弟姐妹都要高貴;他自有記憶起,就知道他看到的這個天下,總有一天會是他的,他從未懷疑過這一點,因為告訴他的那個人,是他心目中可以主宰所有人命運的神一樣的存在。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而改變這一切的,同樣是這個人……
胤礽抬頭,死死盯著康熙,雙目赤紅,隱隱含淚:“為什么?皇阿瑪,為什么?”
康熙淡淡道:“朕的詔書里說的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兒子不明白……”胤礽搖頭道:“同樣的事,老大、老三、老四,還有外面的王公貴族,吏部大小官員,誰沒在做?為什么我就不行?”
康熙道:“你是太子!”
“可我還不是皇上!”胤礽大聲打斷康熙,聲音難掩激憤:“我還不是皇上!就算是皇上又如何?難道您就沒有用權(quán)宜之策的時候?難道您真的就覺得,兒子此刻用這種法子度過難關(guān),日后掌了大權(quán),就一定會是個放任底下買官賣官的昏君?就一定會讓大清亡國?皇阿瑪,我是您教出來的,您了解我,我也了解您,您騙不了我……就算您說的再冠冕堂皇,我知道,您也知道,這只是個借口,這只是您要廢了我的借口罷了!”
康熙后背靠上椅背,不說話,竟是默認了。
胤礽神色更加難看,身軀微微顫抖:“皇阿瑪,您要廢兒子,兒子認了,可是您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
康熙淡淡道:“朕在詔書里說的很清楚,你不堪為君。”
“胡說!”胤礽忽然暴怒起來,吼道:“你分明就是為了老六!分明就是為了老六!你怕我登基之后會對他不利,所以才會找借口廢了我!”
他激憤之余,連敬語都沒用,康熙亦不計較,靜靜看著他,問道:“那你告訴朕,你會不會對他不利?”
胤礽搖頭嗤笑:“好,好!果然是為了他……皇阿瑪,您不覺得自己太偏心了嗎?我一樣是您的兒子,我也是您的兒子!”
他怒到極致,發(fā)顫的手舉到頭頂,比劃著,緩緩道:“他將湯水,從兒子頭上慢慢倒下來,流到眼睛里,流到耳朵里,流進脖子里……那中滋味,兒子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可是您,卻視而不見!他將兒子按在水里,差點淹死,您只輕飄飄呵斥一句……現(xiàn)在,就因為您覺得我不會放過他,連我的太子之位都廢了……皇阿瑪,您太偏心了!您太偏心了……”
康熙定定看著他,淡淡道:“胤礽,你是不是忘了,你對他曾經(jīng)做過什么了?”
胤礽一愣。
康熙微微搖頭,當年,胤礽幾度謀害胤祚,自己何嘗不是對他百般維護,甚至將違心將胤祚貶為廢人……他那個時候,怎么不覺得自己偏心?
康熙淡淡道:“直到現(xiàn)在,你還是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你……胤礽,是朕沒有教好你。你下去吧,先留在毓慶宮暫居,無事不要外出。等宮外的宅子修葺好,你就搬出去吧!”
胤礽沒用聽話的退下,手握緊又松開,忽然又笑了,冷笑道:“皇阿瑪,您以為您廢了我,您的寶貝兒子老六就高枕無憂了?我告訴您,沒有用的!”
“您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您忘了他是怎樣的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了?你以為,就算沒有我,哪個兄弟又能容的下他?我看,只要等您駕鶴西去,他很快就會下去陪您!”
康熙搖頭道:“你錯了,胤礽。除了你,每個人都容得下他。這也是朕說你不堪為君的原因。”
“你只看見了朕寵老六,卻沒看見,朕不僅寵他,朕還信他、重他。”康熙道:“胤礽,為什么每個人都看見了老六的價值,唯有你身為太子,卻偏偏被嫉恨蒙住雙眼,看不見這一切?”
康熙語氣鏗鏘有力:“朕告訴你,胤礽!朕在,老六可以囂張跋扈!朕不在了,他一樣可以囂張跋扈!”